本小说下载于书本网,更多好看小说尽在:http://www.zaxsw.org/ 书名:夜叉禁猎区 作者:红桃J 文案 他救下这孤女,只为一时兴趣,想看着她灵魂堕落。他的哥哥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切。然而两人都不知道,生性淡泊疏离如她,日后竟如阿修罗般,让人称夜叉王的兄弟俩之命运,朝漩涡中不断跌坠……(非奇幻) 内容标签:黑帮情仇 虐恋情深 春风一度 契约情人 搜索关键字:主角:陆离,穆懿,穆川 ┃ 配角:金木崎 ┃ 其它: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逢魔时刻   作者有话要说: 这篇文的缘起,是不知何时起萦绕脑中的一个场景——女学生回到家里,发现家人被杀。在凶手旁,是两个陌生的少年,其中一个少年交给她一柄枪:“报仇也好,生存也好,靠自己的双手吧。”   《夜叉禁猎区》本身,是《教父》系列、《这个杀手不太冷》、杜琪峰、刘伟强、井上雄彦、田中芳树、九把刀、《圣堂教父》、《烙印战士》、《无限之住人》等影响之下的成品。也许不完美,但上述这些作品中的男女,在我心目中镌刻下深刻印象。那些男性化的作品,却让我觉得浪漫到不行。   于是在很长的日子里,浪漫于我而言,是游艇甲板上迎着高速撞来的突突夜风,身影孤寂,合着指间一抹橘红色的香烟尾巴。最终,幻化成《夜叉禁猎区》开篇的某个场景,以及文中无数的场景。通过陆离的一双眼睛,打量着她所处的那个世界。推开那扇门,望见无数个男子女子的内心。   那天下着滂沱大雨。陆离因为被留下来辅导同学的功课,走的时候比平常要晚。不过傍晚,天色黑得如同末日洪荒,大街上看不到几个人影。她撑着单薄的小伞往家里赶的时候,心里无端想起书上看到的“逢魔时刻”这词。   赶回家的时候,已经全身湿透。白色的校服不住往下淌着水。她一路跑上阴暗逼仄的楼梯道,在拐角处见到家里的大门敞开着。她警觉地顿住脚步,待要看清楚,却听到从门内传出喊叫声。   她轻声走近,但见屋子里乱七八糟的,像从地板到天花板整个儿被掀翻。一堆大汉站在屋内不同处,围看这一切,神色凶狠。   诧异地走到门边,只见屋内,父亲被他们围在中间,躺在地上,一动不动。   他的眼睛空洞地睁开,嘴巴半开,身下一滩黑血。屋角上,才六岁的妹妹倚在墙上,身体僵硬,一动不动,身下同样一滩黑血。   她紧紧地捂住嘴巴,头脑中涌上来清醒的意识:父亲的仇人找上门来了!她想要马上转身离开,却双腿发软,怎样都提不起脚来。   她的脚磕到了楼梯扶手,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,屋里的人蓦地转过脸来。那些男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,原本凶残的眼光马上变了色。一个满身纹身的男人抚着下巴,笑得满脸横肉,朝她走来。   他朝陆离伸出手来,却被她一掌拍落。那男人蓦地变了色,一手抓起她的衣领,把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去。陆离的脑门往外汩汩流着血,她咬着牙,回首看向那人。   “还是个小女孩,却满倔强的!”   那男人嘴里说着不堪入耳的话。他身后的众人哄笑起来,声音□。   陆离忙不迭站起,要往一边闪开,却被男人扑上来的壮实身躯紧紧压住。她紧张得涌出了眼泪。   那男人捏着她的下巴,满眼的赞叹,正要俯身朝她粉嫩的脖子上啃去,瞳孔却蓦地放大,他伸手朝脑门一摸,看向掌心,但见一片浓黑腥稠的黑血。他“啊”的一声,往陆离身上倒下去,再也动不了。   陆离一悸,拼命要推开那人,却使不上劲,只听屋内乱作一团。   那群男人不知向谁喝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?!”   她奋力从那人身下挣脱,白色的校服上沾满鲜血。她感到自己双腿发软,站立不起,只靠在墙边,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——   屋子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两条人影。那两人站在屋子的暗影中,瞧不清样貌,但听一人笑着说:“我听到这屋子里有声响,一时好奇,跑过来看看,没想到看到一头肥猪在发春呢。”   这话一出,屋内   众人大怒,纷纷掏出枪来,指向那人。那人只施施然从暗影中走出,陆离呆呆地看着他,只见那人虽然身形修长,然极为年轻,大概不过十六七岁,比自己大不了多少。   天花板上的吊灯摇摇晃晃,灯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。但这样已经足够了,屋中的众人都被这少年的俊美和远超于年纪之上的气势镇住,一时无声。   过了会,才有人突然喊道:“哪里来的毛头小子,敢坏了我们伏安会的事?!”   “伏安会?”那少年掠了掠半长的头发,哑然失笑,“哪里的小帮派?居然还敢报上名号。也不想想我们……”   咻的一声,一个硬物朝少年径直飞来,不偏不倚敲过他的左肩上方。一直站在屋子阴影处的人沉声开口:“闭嘴!”那男子的声音同样很年轻,不会超过二十三四岁,却有摄人的压迫感。   少年噤了声,却不情不愿地看向那群男人,像发脾气似的冷笑着,“既然哥哥不让我报上名号,那就算了。”   说着,他看也不看那群人,只径直朝呆坐地上的陆离走去。他走到她跟前,蹲□子,笑着看进她眼中:“想报仇吗?”   陆离的眼睛蓦地涌上泪水,模糊了她的视野。她看向那边墙角,妹妹的身影随着眼眶中泪水的晃动而模糊一片。   她举起手臂,擦去泪水。   “谢谢你……”半晌,她才哽咽道。   “别误会了,我对拔刀相助毫无兴趣。我只想亲眼看看一个灵魂怎样堕落。”那少年澄清明澈的眼眸中,闪过恶作剧般的神色。说着,他在她脸前晃了晃手中的枪,“要报仇的话,就用你自己的手吧。”   身后众男子再也按捺不住,有人高声叫骂着,冲上前去,却蓦地顿住,双手在半空中乱舞着,颓然倒下。身后众人恐慌地看着他中了弹的背部,流下鲜血。   “吵死了!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——这时候外面刮风下雨的,这枪又安了消声器。”那少年不耐烦地说,转而又嘿嘿一笑,“不过你们这些小混混竟然能够死在穆懿的手上,倒是便宜你们了。”   穆懿的名字一出,那些人都呆住了。   只是屋角那人漠然道:“穆川,我跟你提过不要报上我们的名字。”他的语气不满。   “嘻嘻,可是现在你不也把我的名字说出来了么?”穆川笑着。   “已经不要紧了。”穆懿从屋角的阴影中缓缓步出,那气势使得满屋死寂一片,“因为死人是不会把我们的名字说出去的。”   陆离心头一震,抬头看向那叫穆懿的人。他脸上毫无笑意,显露不出的表情像是凝固在脸   部,都聚到他雕像般美丽的线条上。他脸色苍白,几乎毫无血色,像极了远古神话中那些美丽残忍的妖灵。   他背着手来到那群人中仅剩的三人身前,那三人的双腿抖个不停。   穆懿缓缓举起枪。   “啊,哥哥,对了,要留下一个给这个小妹妹。”穆川用开玩笑的口吻,说着人命攸关的事,仿佛这些不过是一场游戏。   穆懿没理会他。   陆离睁大双目,看着穆懿扣下扳机,在他身前的两人相继倒下。然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白净的手帕,爱抚似的擦拭着自己的枪支,这才转过身来,把枪反转过来,递到陆离手中。   “报仇也好,生存也好——靠自己的双手吧。”他的眼瞳寒冷深邃,像冬夜下的深渊。   陆离被这双眸子所摄,仿佛要失足跳入那冬夜下的深渊,手一颤,接过那柄枪。    ☆、没有家的女孩   从大楼出来的时候,雨已经停了。天却仍阴阴沉沉。陆离垂着脑袋,用左手拼命按住自己右手手腕,却仍颤个不停。   “第一次下手都这样。”穆川以过来人的身份说着,语气戏谑,漫不经心地看着哥哥把车驶来。   穆懿载着两人,车子驶离这破落的贫民区。车经过大桥的时候,他向电话那边的人交代完怎样处理余下的事,挂掉电话。   车外的路灯一盏盏,疾速朝后流过。像极这城市动荡不安的夜色。   陆离一言不发地坐在车座后。穆川伸了个懒腰,毫不在意地躺倒在她的膝盖上,用手肘遮住自己的眼睛。   “你要去哪里?”穆懿从车头镜里瞧了她一眼。   陆离抬头。   是啊,自己要到哪里?她抬起眼睛,看向四周。车子已驶上繁华街道,正停在十字路口前。红灯在眼前闪动不已,仿佛等待着她的回应。   “我没有地方可去……”   穆懿看了一眼她的校裙,裙摆上沾了血迹。他漠然道:“以后怎么生活,你想过没有?”   冷风从车窗外吹来,陆离感到自己的头脑清醒多了。她看向穆懿:“我该怎么做?”   “出卖自己的身体,或者灵魂。”   “你是指……?”   他言简意赅:“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。”   她心底一凛,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做过的事情,带来什么后果。从自己接过他手中的枪开始,自己真正跳入了如他冰冷眼神般的寒潭。以前的生活,是不再回来了。  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,不愿当杀手。   穆懿一言不发,从镜中打量车后的她——校服洗得发白,单薄得近乎透明,纤细的手腕上松垮垮地戴着款式过时的男表,额前的头发被细细汗珠打湿,贴在脑门边。刚才的一番挣扎,让她的衣服领口扣子被扯落,露出光洁白皙的脖项,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玉佛。   陆离意识到他在打量自己,把身子往车后座缩了缩,伸手按住衣领。   “谢谢你们,不过,我是时候离开了。”她身子前倾,双手扶住驾驶座的椅背,“我想下车。”   车子却暗暗提了速,往城中另一片区域驶去。   “我不是什么好人,更不是救下公主的王子。”   她的心一沉。   车窗外的城市灯光如流火,点缀店铺与店铺之间的空间。转过十三个街区,两座大型商城,前路的商家人流日渐稀落,远远但见夜色勾勒出檐角黄瓦,车子在寺庙前停下。   寺庙内,一银发老者正背向他们,朝大佛上香。庙宇无僧人,却在外围   了一圈西装革履的人。陆离隔着车窗看去,只见那些人都站得笔挺,警觉地环视四周,一手探入衣襟内,都戒备着。   直觉告诉她,他们也是杀手。   穆川从车座上伸了个懒腰,似乎刚刚醒来。他施施然看向窗外,嘴里笑着:“金老爷子的人不少嘛。”说着,他推开车门,跳了下车,抱着双臂笑着看向那些警觉地瞪着自己的人。对方早已掏出枪来,齐刷刷指向他。   穆懿头也不回地对陆离说:“下车。”   两人下了车。穆懿看了她一眼,脱□上外套,披到她身上,一话不说地拉着她的手臂往前走去。陆离紧紧抿着嘴唇。她纵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,但也清楚,贸贸然发问并不会让自己更加安全。   这座巨大的寺庙坐落在城郊,附近不见其他人经过,更不会有巡警。   穆川掸着身上的衣服,一派闲散地向那些人道:“怎么?金老爷子在里面上香,就不让其他人求神拜佛了?”   众部下认出穆氏兄弟的脸,不约而同看向他们当中的高个子。那高大男子,平头,干净伟岸,看着穆川:“这是金老爷子的命令。”   “你就是金老爷子最器重的清原滕?”穆川笑笑,目光却别有深意。他两手插着裤袋,一旁的人警惕地握紧枪身。   穆懿走上前来,一手按住穆川的肩膀,克制地向清原滕道:“请转告金老爷子,我们今晚有事,想要入庙礼佛。”脱下外套的他,上身只着浅紫色棉质衬衫,夜风透过衣领、袖口鼓入他体内。   佛殿中传来老者的声音:“是穆世侄么?”   这时殿内有人走出,围绕在外的一圈人自动散开两边让出一条道来。那人走到穆懿跟前,一躬身,往内摆手:“请。”   清原滕摆摆手,示意众人收起枪。   穆懿拉曳着陆离往内走去,穆川跟在他后头,揉着眼睛,一副耽于梦乡的神情。   金老爷子手中捻着一串佛珠,目光矍铄地朝穆懿走来:“穆世侄怎么也会到这里来?”   穆懿嘴角浮上一丝客气的笑,他的手抚上身边陆离的背部,看向金老爷子道:“这个少女,刚刚被人杀了父亲和妹妹。我想只有这个地方,能够让她可以拜祭亲人,没想到金老爷子也在此,打扰了。”   说着,他的手不易察觉地在陆离背上轻轻一推,她整个儿站到了金老爷子面前。   金老爷子扫了一眼她校裙下摆的斑斑血迹,抬眼打量着她。他的容貌慈祥,但他纵此时一言不发,整座大殿内外便也寂然无声。陆离在这沉默当中,突然紧张起来,垂下了脑袋。耳边却听金老爷   子慈然微笑道:“为你的亲人上一柱香吧。”   她讶异地抬头,只见金老爷子已走到佛像座下的香油处,燃起一柱檀香,递到她跟前。   她讷讷地接过,老爷子微笑着,“便是让自己的内心平和些,也是好事。”   他的笑容无比祥和,近在眼前的香火又把陆离的眼睛熏出了泪水。她默默跪坐在黄色蒲团上,执香礼佛,心中却烦乱无比,耳边听到身后的人往殿外走去。    ☆、修罗场的见证人(上)   “你爷爷的事情,节哀顺变吧。毕竟他也不枉世上这一趟了。”金老爷子的声音平和,说的是近日穆老爷子去世一事。   穆懿只淡然道:“爷爷来去潇洒,作为后辈也没太多的想法。只是希望西京门不要在此时被人打主意。”   金老爷子笑笑:“我跟你爷爷是世交,谁敢跟西京门过不去,就是跟我金堂过不去。”   “那自然最好不过。”   金老爷子又叹气:“穆家可谓英才辈出。想当年,你那英气逼人的父亲名动杀手界,只可惜英年早逝,但没想到穆老头还有这么厉害的两个孙子。如果我那孙子也像你们这样,我可真是老怀安慰了。”   金老爷子儿女虽众多,但不知为何,到了孙辈却只剩一男一女。最让金老爷子担忧的是,这孙子生性雅致跳脱,对杀手界的事毫无兴趣,并声称金堂会在他手中革新,脱离杀手界。此时他想起这个孙子的事,正叹着气,清原滕却一脸凝重地走上前来。   “主人,刚刚接到金家那边打来的电话……”清原滕止住了下面的一段话。   “怎么了?”金老爷子锁起眉心。   这时陆离已经上完香,回过身子,只见到大殿之外,清原滕不紧不慢地说:“其余两大杀手集团的首领及他们的核心人员,刚刚被歼灭掉了。”   金老爷子身体一震,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,清原滕已经举枪指向金老爷子。   “你……”他张大嘴巴,指着清原滕。   “我是西京门的人。”   金老爷子瞳孔瞬间扩大。十年来,养在身边的最器重之人,原是为患的老虎!   来不及后悔和斥责。黑夜中,子弹无声击出,却从金老爷子身后扑出一人,抱着金老爷子倒地。   “清原滕你这叛徒!”那人猛地拔枪,指向清原滕,突然脸边一阵凉意,手中的枪被踢走。他迅速滚地,拾起地上的枪,与此同时,金堂一群人蜂拥上来,正要围住金老爷子,却蓦地顿住脚步。   “别太着急嘛,要看好老人家。”穆川一把拉起地上的金老爷子,嘴上笑着,另一只手里却握着一大把香。他紧紧按住金老爷子肩头,手中那把香在他眼前晃动,烟雾缭绕。他做着扇动那把香的动作,没心没肺地笑着,“要是烫着了谁,可就麻烦了。”   老爷子手下众人大怒,猛然拔枪,却见清原滕身后,已经围上来另一圈人。他们回头看看身边,站在各自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减少了。他们大惊,这才意识到,昔日出生入死的弟兄当中,竟有不少是西京门的人。   噗的声音,穿风而过。   老爷子突然身体一抖,双目圆睁,身体无声向后坠下。   清原滕缓缓放下了枪。   不远处,穆川抱着双臂,嘴上笑着,一副看好戏的神态。穆懿双手背在身后,一言不发地环视众人。   众杀手在这摄人的目光中,脸上露出迟疑之色,但渐渐地,都放下手中的枪。   大家都清楚,随着其余三大杀手集团被灭,新的杀手时代来临了。西京门一统四大杀手集团,这一进程是无人可挡的。各人都心知肚明,跟着哪位主更有前途。杀手不讲求道义,也不会天真到为主复仇什么的——不过是受人钱财,替人行事罢了。从某个角度上讲,杀手的宿命跟妓女没什么不一样。   另一方面,穆懿以残忍闻名,穆川则以狡黠著称。他们即便是顶尖高手,但毕竟只有两人,合这么多人之力解决他们,不是不可能的事。但在见不到的地方,他们到底埋伏了多少人?谁也说不上来。    ☆、修罗场的见证人(下)   尽管如此,但人心仍旧不服,毕竟是金堂多年的人了。有人正要朝金老爷子步去,希望救回主人,却被身后的其他杀手拉住。   陆离听到声响,奔出殿堂之外,被眼前的场景骇住。   金老爷子仍未断气,徒然地把手往前伸着。他抬眼,见到一个少女披着不合身的男人外套,白色校裙下摆沾染了血迹,眼里写着惊恐地看着自己。他意识已经模糊,已经想不起这女孩子不过刚刚跟自己说过话。   视野中,穆懿慢慢走到他身前,低头道:“外人都说我父亲是个真性情的人,因为我母亲的死,让他悲恸难以自持,所以早死。不过他的死,内情到底如何……”他慢慢蹲□子,神情带着冷冷的痛快:“金老爷子最清楚不过了吧。”   金老爷子的手仍在半空中往前伸着。渐渐模糊的耳际,却把穆懿的每字每句听得清晰——   “父亲死后这些年,爷爷跟我在你们三大杀手集团中部署了多少人,其中的数量,只怕你们也不清楚吧。你们三大集团以为西京门只剩下两个小孩,打算在今夜,趁着我首次登上西京门掌门之位,有所行动,但却反过头被灭掉——这种结果,你万万想不到吧。”   他冷冷地看着金老爷子目光露出复杂的情绪——是不甘,是愤恨,是遗憾。   “对了,或者应该让你跟你的家人通话。”他嘴角浮上冷笑。   穆川已经跃到他身旁,抱着双臂说:“对了对了,哥哥不是早派人去照顾他家人了么?”   这话一出,金老爷子眼色闪过巨大的震动。穆懿伸手朝后,清原滕递过来已拨通的电话,穆懿接过,放到金老爷子耳边。   电话那头,传来金家家人的哭喊声。金老爷子闭上眼睛,眼角流出眼泪。陆离在旁看着,紧紧咬着手指,压抑自己不要发出声音。   金老爷子的手在半空中一挣,垂落在地,再也动不了。   穆川轻声笑笑:“这么快就结束了?没意思!”他耸耸肩。   穆懿上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,沉声道:“为父亲上柱香吧。”把一柱香递到穆川手中,自己却只是抱着手臂,环视着殿外众人。   寒风中,偌大的寺庙内,一片死寂。   陆离感到自己全身都在战栗。   这个男人,到底是什么人?为什么能够冷笑着做下那么残忍的事情?   他看着弟弟在佛前上了一柱香,自己也上前点燃了一盏莲花灯。灯芯缠绕纠结,在这偌大的佛殿中,缓缓燃着一点暗光。   既是做给眼前这一众金堂杀手看,也像是完成某项仪式。   完成   这一切后,他走到大殿外,沉声向众人宣布:“从现在起,四大杀手集团这一说法已经不复存在,你们的主人只有我一个。”   众杀手默然领命。   刚才穆懿那番话,每个人都听得清晰入耳。到底金堂中、其他两大杀手集团中,在这些年来渗入了西京门多少势力,谁都不知道。此时也无人敢向眼前这男人动手——不仅仅畏惧于穆氏兄弟作为顶尖杀手的实力,更由于眼前这不知深浅的浑水。一旦出手,身旁的同伴是否就是叛徒,会否马上反过来把自己杀掉?各人都心惊。   穆懿嘴角浮上不易察觉的笑,知道自己已收服人心。   然后他说:“把这里处理掉吧,佛门清净地,别被血玷污了。”   时至今日,人们提起当夜寺庙外的那一幕,仍暗暗称奇。   那天夜里,四大杀手集团之一的西京门,一夜之间解决了其余三个集团,成为一支独大的杀手集团。暗巷中的那场战役,对手儿子婚礼上的毒药,歼灭贫民区废弃大楼内藏身的杀手余部,以及寺庙中铲除最大敌对势力的金堂。当时的不少见证人此时已易主——西京门吸纳了余党的精英杀手,瞬间壮大。因此对于当时的情况,都讳莫如深,不敢多言,外界也因此众说纷纭。   当时的真正内情,人们至今也想不明白——原本明明是三大集团想趁着穆老爷子撒手的那会儿,要借机铲除掉西京门那两个“毛头小子”,却怎么最终会反过来被那当时不过廿三岁的穆懿给除掉的?   听闻,金老爷子的私人玄学师傅听闻这事,却并不惊讶。他只长叹一声,无人听得见他低声道:“为他布下风水局,仍是逃不过那一劫啊。事前算出将有一个五行属水的少女,克住他们金家——果然不假。”他怕西京门斩草除根,连金老爷子的身边近臣都不放过,连夜里收拾细软,逃往泰国。   那一夜起,西京门年仅二十三岁的掌门穆懿,在暗黑世界中一下子打响名堂,人称夜叉王。    ☆、夜叉的猎物(上)   穆懿的车子驶得飞快,来到海边停下。浓稠墨黑的海水在夜幕下晃荡着,码头上的几艘游艇,船身白得晃眼,在浪尖上微微颤晃。   穆川独自跳下车,快步奔到码头边,跳上一艘游艇。   码头边。穆懿开了车窗,掏出一根烟点燃。夜风吹乱他的头发,他不耐地掠了掠。   在这一片沉寂中,陆离鼓足勇气,终于开口道:“我想回家。”   “家?”穆懿失笑,从车头镜中看看她。   她心下紧张,脸上仍故作笃定:“我不想当杀手。”   穆懿没理会她,只自顾自抽着烟。她低下脑袋,一股脑儿说下去:“我希望如常地过着日子,不想跟杀手什么的沾上边。虽然以前的生活也要挨打挨骂,老要逃避债主,但是总算……”   “下车吧。”穆懿突然说。   陆离错愕地抬起脑袋,却见前座的他把烟一扔,下了车,绕到她车门前,猛地把门推开。   “下车。”他重复。   她下了车,有点迷惑地看着他。   他说:“你可以离开。”   陆离睁大双眼,难以置信地看着他。   他接下去道:“不过现在开始,你的安全我们不保证。因为你不是西京门的人。其余三大杀手集团的人到处布下眼线,你从我的车上下来后,马上就会有人把你当作目标。”   他平静地说完,再次点燃一支烟,然后看向她。   她明白那种目光,那是把猎物按在掌下的目光。   陆离脱□上的男式外套,递给穆懿。穆懿看着她朝自己行了个表示道谢的礼节,转身离开。   穆川在游艇甲板上看着这一切,挥着手,大声朝码头喊道:“哥哥!我说过她是我的!你怎么把她放走了?!”   他的话清晰地入了陆离的耳中。她加快了脚步。穆懿只是默默地抽着烟,倚着车子看着她的背影。   远处却响起车轮滑行的声音。车头弹照灯遥遥射过来,晃人眼。数十辆车子在码头边停下,从车上跳下来一群人。   是西京门的人。   不,已经分不清他们原本属于哪个集团了。因为,今夜开始,所有杀手都是西京门的人了。   清原滕从那群人中站了出来。他漠漠地走到陆离跟前,她想要闪躲,却被他一把抱起,倒托在肩头上。   “对不起,你知道太多了。我们不能放你走。”他说。   “可是你们的主人说可以放我走的……”她的脸朝下,只看到清原滕和他身后一群人的脚,大地在视线中晃动。   穆懿缓缓吐出一口烟,无动于   衷。   甲板上,穆川看着这一切。   陆离突然张口向清原滕的耳朵狠狠咬去,对方猝不及防,身体稍微一颤。她寻了个空隙,朝他腹部踢去,猛地跳下地来。   在她身前,一群杀手掏出枪,对准了她。   她猛转过身,朝码头边缘跑去。   众人看着她扎入水中,像一尾小鱼,溅起白色水花。随后消失在昏暗夜幕的水色中。   清原滕跑上前去,目光中闪过意外,低声道:“这少女竟然……”   穆懿在身后平静地说:“不用看了,她活不了。”顿了顿,他漠漠地,“如果穆川愿意让她死的话。”   那边游艇上的灯霍然大亮。数台海上探照灯同时射向水面,海面被映得如雪,荡着白花花的浪。    ☆、夜叉的猎物(中)   耳边只听引擎声突突作响。   陆离感到身上很冷,她慢慢睁开双眼,只见自己躺在沙发上,身上裹着男人的宽大衣服,盖着毯子。穆川在一旁把玩着手中的枪,抬眼瞥见她醒来了,嘴角掀起笑意。   她的心一沉,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了。   “别露出这样的脸。”穆川笑笑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陆离。”   他拿出纸和笔,让她写下来。她摇了摇头:“我只会成为负累。为什么要留下我?”   穆川没理会她,眼中闪着兴趣:“多大了?”   她顿了顿:“十八。”下意识地想保护自己。   尽管不知道这对于一个不把人命放在眼中的杀手来讲,年龄有什么意义,但她只想在这无依无靠的时刻,让自己显得更有份量些。   他点点头,抬起眼,忽地拉过陆离到怀中,她的身子被拥倒在宽大的桌面上,身后烟灰缸、水杯、地图、手机等洒了一地。   她咬着牙要挣扎,却被紧紧按住肩膀,丝毫动弹不得。   陆离把手探向他的腰间——   他蓦地感到脑际一处冰冷,松了手,放开她的身体。只见她一手握着枪,指向他的前额,一手按在自己被扯开的衣领上。   “不要过来!”她咬咬牙。   穆川笑笑,毫不在意。他边伸手整理着衣领,边漫不经心道:“你先看看弹匣里有没有子弹吧。”   陆离一怔。   “你连什么是弹匣也不知道吧。”他整理好衣服,这才抬起脑袋,朝陆离伸出手来,要取过她手中的枪,陆离下意识地把枪移开。穆川勾起嘴唇一笑,陆离手中的枪已被夺去。   他嘴角掀动:“别以为杀过人,自己就是杀手了。”   “我不想……”   “不想当杀手?那你是打算选择以身体来取悦男人了?”他俯□子,她一悸,身子往长桌那边退去。他看着她意料之中的反应,语气更嘲讽了:“你还太嫩了——你以为你说自己十八岁,我就会把你当成年人看待,你就可以跟我谈判了么?”   陆离不语。她承认,自己确是有这种天真的想法。   在他面前,她感到自己简直就像是被猫捏着尾巴逗弄的老鼠。   舱室中安静得很。她想起刚才的情景,心里仍怦怦直跳,双手紧紧地按住了领口。   穆川却笑笑:“我饿了,到厨房去拿点吃的。你要什么?”   见她不回答,他瞪瞪眼,“嘿,那我随便拿些大杂烩给你,你可别哭着说难吃。”便退出了船舱。 ☆、夜叉的猎物(下)   快艇高速撞击向海风,朝黑茫茫的彼岸驶去。甲板上吹进来极冷的风。她在这船舱里,裹紧了身上的毯子,抬头却见穆懿站在船头的甲板上,背向她,看向大海。   他只穿着极单薄的一件衬衣,在月色下隐隐闪着暗光。陆离这才留意到,他的衣服并非纯白,而是布满淡色暗纹。   他手中叼着一支烟,香烟上的红光在黑色的天与海之间,暗红得扎眼。他头也不回,只淡声道:“你不怕?”   当然怕。怕极了。   她这么想着,嘴皮动了动,什么也没说。他已转过身来,看向舱室内的她。   她害怕这个男人,更害怕他的目光。   他们怎么叫他来着?夜叉王?这么年轻,却被众人所臣服的男子,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?   她蓦地想到,自己的确知道得太多了。只是,他们当真希望要自己这个负累?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好杀手的胚子。   穆懿已经步入内舱来。   “我要跟你讲清楚。”他漠漠地,不怒而威,“如果不是穆川今晚一时兴起的话,我也不想背上你这个包袱。但是,不等于我会让他任着性子来。”   陆离默默看着穆懿眼底流露出的不屑。   他又说下去:“穆川容易对很多事情产生兴趣,但是对人,可是第一次。”烟头在他指间闪成一点暗光,“穆川容易相信别人,但我不会,尤其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。既然我们能够在其余三大杀手集团里,布下那么多人,那么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……”   陆离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,打断他的话:“的确,我来历不明,可能对你的西京门怀有恶意。但我离开的时候,阻挠我的,也是你们西京门的人。”   他冷静地:“我的原意是希望你在穆川面前死掉。”   “我看到了。”她低声说,“你的那个手下,他托着我走的时候,从他袖中滑出一柄小刀。”她抬起眼皮,“我鼻子没嗅错的话,那刀口上喂了毒药。他只要在我身上弄个小伤口,在远处船上的人,就不会见到。”   穆懿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少女,看着她今晚经历了亲人惨死的事,自己却坐在这里,冷静地说着自己差点被杀的事,像是于己无关。   “或者加以培养,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杀手——因为你天生无情。”未几,他说了一句。   “我有。我有在意的人,我有在意的事情。”她反驳。开始不再畏惧眼前这男子。一想到,大不了只是一死,她突然   很释然。   船舱外突然响起脚步声,穆川端着一盘意面走进来。穆懿看了两人一眼,不作声地走出甲板上。   穆川伸手要抱过陆离,她忙躲开身子,“我不饿。”   “早已猜到你不会想吃东西。”他笑着,却仍是一把抱起她。她有点意外,只听他笑道:“带你去洗热水澡。” ☆、浴室(上)   陆离把脑袋没入浴缸中,身体四周的滚烫水流往上涌动,冒着甜腻的泡泡。   这一夜如此漫长,仍未过去。她不解,今天早晨她醒来的时候,妹妹仍像小猫般贴在自己身旁睡着;回到学校,同学仍向她请教作业;好友文希仍叽叽喳喳在旁说隔壁班哪个男生怎样……一切都那么正常。但为什么在一夜之间改变?   那一幕幕再次无声浮现——妹妹睁着眼睛,倚在墙角的血泊中的样子,再次出现眼中。她在水中闭着眼睛,感觉到眼角似乎涌出了液体。   那液体落在满满一浴缸的热水中,无声无色地逸开。   她开始想着自己未来的路。目前看来,脱离西京门是不可能的,但她也不愿就此成为杀手。另外,还有穆懿所说的穆川对自己感兴趣的话……无论如何,这两兄弟当中,似乎弟弟并不那么可怕,尽管爱恶作剧,但毕竟更为亲切些。   咕噜噜的水声之上,她突然听到门把一阵响动,随之而来人的脚步声。   她慢慢浮上浴缸水面,露出半个脑袋。   “你这个样子倒是有意思。”穆川坐在浴缸边上,扑哧一笑。他手中拿着一排黑色巧克力,他掰下一块,放到嘴里。   陆离忙双手抱在身前,直视他:“门锁上了,你是怎样进来的?”眼前这少年比自己只大上两三岁,比起穆懿来,她对他没有那么敬畏。   “你认为这对于杀手是很困难的事情吗?”穆川饶有兴味地看着她,身子朝浴缸中俯下了一些,“你几岁了?”   “十五。”这次她不敢说谎。   穆川笑笑:“跟朱丽叶差不多年纪。”   “莎士比亚的朱丽叶?”她有点讶异——他也看书?   他一笑,笑意中带讥诮:“我是杀手,又不是什么小混混。”说着他又懒懒道:“不过我对看书没什么兴趣。只是有次出海时遇上风暴,被困在船上,又没有通讯信号,无事可做。才在那里翻出来一本莎士比亚的喜剧集,翻了翻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。”   “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是悲剧。”她忍不住纠正。   “对我来说,所有悲剧都是喜剧。”他耸耸肩,不置可否,说着伸手拉起她脑后的头发,盈盈握在掌心中,“人生苦短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在哪个杀手的手下,何不抓紧片刻欢娱?”   说着,他把沾满巧克力的   手指递到她唇边。   她避开脸。   他调笑地盯着她:“喏,居然不要?”说着,他一手按着她,一手在她脸上乱抹,她被涂了满脸的巧克力。   “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?”她任由他恶作剧。   “还没开始为西京门工作呢,就已经打算要离开了?”他收回手指,开始用嘴舔着掌心上的巧克力,一脸戏谑。   “我不想当杀手。”   穆川大笑起来,像是听到极为有趣的事情。良久,他才慢慢收住笑声,说:“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心血来潮,把你救走呢?西京门可不是什么慈善机构。救助孩子的目的,就是为了培养他们成为顶级杀手。”   “一辈子?没有其他方法脱离?”   他笑笑:“用钱。用他们杀人所赚的钱,把自己赎回。”说着,他微微把身子俯近她,“但从来没有人愿意退出西京门。他们自小接受这样的培训,除了杀人,他们还会什么?”    ☆、浴室(下)   陆离默然。   “遇上我,你真是幸运啊。”穆川慵懒地笑笑,从浴缸边站了起来,“其他小孩子都只是被扔到培训场里,过着地狱一般的日子。不过你遇上我的心血来潮——今晚在那栋大楼完成任务后,恰好碰上你家的事。我一时兴起,想要亲眼试验看看。”   试验……他说的试验是……她抬起头,略带疑惑。   “一般加入西京门的孩子,都是五六岁的,人格都没健全,很容易就被灌输了我们的思想。但是,”他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,“你不一样。”   “我今天已经杀过一个人了。”说出这句话反驳他的时候,陆离感到自己肩膀微微发颤。她想忘记,想忘记这件事。   穆川勾起嘴角,笑着提醒她:“那不一样。我会亲自调教你。”   说着他便往门外走去,走到门边,他回头:“对了,别想着逃跑。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。”修长挺拔的背影,消失在浴室弥漫的水汽中。他带上门出去,室内复又一片宁静。   陆离独自坐在浴缸中,看着那道门。   尽管她仍不知道穆氏兄弟想要怎样,但她现在所发现的是,无论是穆懿还是穆川,他们都不是容易相处的。   她觉得非常茫然,把脑袋埋在膝盖上,一头乌黑长发披泄下来,盖过了耳朵,什么也不要再去听。   从浴室出来,她走到甲板上。但见夜风猎猎刮来,鼓动着船杆上的旗。暗夜中,青黑的山脉隐现星星点点。船行近些,但见白墙红砖等各色别墅大宅,与临海那边一片钢架玻璃的写字楼区,及区内大片通明灯火遥遥相对。   穆川在甲板的躺椅上悠闲地躺着,浑不似一个刚血刃数人的杀手,只像个深夜出海的顽劣富家子弟。   在天光灯色连成一片的水上,快艇靠了岸,陆离看着白色船身下那片黑色的海。身旁,穆懿迎风而立,头发被夜风吹起,身上的衬衣在这寒意刺骨的深夜,薄如蝉翼。   身后穆川突然笑道:“回家了。”他的语气那么轻快,今晚的一场腥风血雨在他眼中,似乎从未发生过。陆离不禁心下一动,他们如此年轻,然而如此残酷,且手握大权。他们到底是什么人?   对所有杀手而言,那是改朝换代的一天。对陆离个人而言,那是她跨入杀手世界的第一天。 ☆、夕暮(上)   自那件事发生以来,已经过去一个月。   下课后,陆离挽着书包在校道上走着,文希从身后追了上来,笑着拍拍她的肩膀:“怎么,今天又去接你妹妹放学?”   “嗯。”陆离含糊地应着。   文希虽是她在学校内最好的朋友,但她在过去也鲜少提起自己的家事,文希只知道自己有个妹妹,对于父亲的打骂,欠下一屁股赌债等等,都不知道。现在妹妹和父亲的事,她自然也没有向同学提过。   文希见她低着脑袋走路,突然神秘一笑,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粉红色信封递给她。“有人托我给你。”   陆离还没说话,文希已经开始为自己辩解了:“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。但是这个男生跟我很熟,我不好意思推托。而且,他真的不错,你不要考虑一下?”   “只是因为我不喜说话,所以他们觉得新奇罢了。”   身旁有学生骑着自行车飞快驶过,扬起尘土。陆离伸手拍拍校裙。   “搞不懂你,怎么总是那么理性。难道你就没有感情充沛一点的时候?”文希叹了口气,“你的脑袋也太理性了吧……”   陆离打断她的话:“所以我羡慕你。”   “喏?”文希一愣。   陆离点点头,肯定自己的话。   “你只是在哄我开心吧。”文希撇撇嘴。   “除了六岁的妹妹外,我哄不了其他人——除非你自认智商只有六岁吧。”顿了顿,她又道:“在你身上,有着我所缺乏的东西。”   文希挑起眉头,不明就里。   “你有充沛的生命力,可以感染其他人,这是我所缺乏的。”陆离这么说着,不禁想起了穆氏兄弟。   如果说穆川浑身上下洋溢着生命力的话,那么穆懿则跟自己有点相像——同样不会被情绪牵着走。但她知道自己只是不擅长表达感情,但穆懿呢?她不知道,也没有兴趣。   她想起自上个月住进他们家以来,自己一直小心翼翼,房间的锁换过,自己做饭,拿到房间里吃。但事实上,自那天之后,他们只在这里待了一个星期,就没再回来过。清原滕一直守卫着这房舍,他只简单交代:“两位主人到国外去了。”什么也不愿多说。   她也不敢跟对方说话。一个月前,这个人几乎要把自己杀掉。   即便只是跟他们相处的一个星期,她亦是尽量避开他们,一回去便躲入房中。尽管房间上锁,但晚上睡觉时,仍是十分警醒,稍有声响,便马上睁眼坐起。   她不知道现在穆懿会不会仍想把自己杀掉,但就像小孩子对待不再新鲜的礼物那样,自己很快就会解脱了吧。她在心里想着,一颗心宽了下来,但又转念一想。但厌倦了之后,又会怎样呢?把自己杀掉?   她乱纷纷地想着,身旁又一辆自行车飞快驶过。文希突然喊道:“阿庭!”   陆离抬起脑袋,看见那辆自行车又驶了回来,在面前停下。那叫阿庭的男生拨了拨额前的头发,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文希说着话。陆离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球场,文希突然偷偷地碰了碰她的手肘,她回过神来,这才留意到那男生一直在偷偷看自己。   她这才意识到,阿庭就是托文希把信交给自己的那个男生吧。   对于这种目光,她并不陌生。这个年纪的男生女生都开始关注异性,而那些低调神秘的,更能引起别人兴趣,她也不例外。那些对她特别不屑一顾,或者有意欺负她的男生,往往更多地在暗处向她投以热切的目光。   但她总是刻意跟学校里的人保持一定距离。除了一两个善良淳朴的女同学外,她没其他朋友,更别说那些稚嫩轻佻的男生了。跟她最亲近的男性只有父亲一人——他醉醺醺,从不正眼瞧她,非打即骂。   她突然想起来,有次她放学回家,在门边听到父亲哀求债主的时候,说道:“我把女儿交给你吧。她今年满十四岁了,比她妈妈还漂亮。”她听了心里一惊,忙咚咚咚地跑下楼,在附近街区的小士多店前坐到店主打烊才回去。回家后,她先把妹妹关在房间里,然后一言不发地任由父亲把她吊起来,打了个半死。第二天债主上门,见到一个鼻肿脸青、满身伤痕的干瘦少女,头发蓬乱,忿忿地走了。从此父亲不再打她的脸。   或者是因为这样,她对男性总是心存畏惧?   正失神,她突然意识到,文希在看向自己。   陆离觉得场面有些尴尬,低下脑袋拨拉着校服上的领结,阿庭忙开口打破冷场:“对了,有看新闻吗?金堂集团的总裁那件事。”   陆离的脸色黯淡下来。   “都是上个月的事情了,还算新闻吗?”文希瞪了他一眼,向他眨着眼睛,暗示他怎么找那么奇怪的话题。   >  阿庭摸着后脑勺,讷讷地说:“有新的进展呢。之前不是有新闻说,他孙子金木崎的尸首没找到吗?有人说,在柬埔寨的地下杀手集团见到他。”   陆离默然。   那一夜,那慈和的老者面目,再度浮现面前。   一个月前,当她看到新闻的时候,才知道当夜的老人就是金堂集团的总裁。她暗暗吃了一惊,原来这个大财阀的背后,竟是个大型的杀手集团。她想起报上的后续报道,声称股东清点金堂集团财产时,大量海外资产神秘流失,她不禁联想到穆氏兄弟的身上。会跟他们有关系吗?既然金堂集团是如此财势惊人的大财阀,那么吞下它,以及另外两个大财阀支持之杀手集团的西京门,岂不是……   这么想着,她对穆氏兄弟的财势暗暗吃惊。   这两个少年,原来已经可以覆手为雨,翻手为云了么?若是他们任着性子,存心要掀起巨浪的话……   文希跟阿庭在说什么,她已经听不到了。她突然抬起脑袋,问道:“你们知道西京门吗?”   “西京门?是什么东西?武馆吗?”阿庭有点紧张,但神情中是掩不住的喜悦。陆离第一次跟自己搭腔呢。   “我也没听说过喔。”文希摇着脑袋。   “没什么。”陆离不说话了。   看来西京门的性质,跟其他三大杀手集团不一样,并非由一个实体财阀支撑,而是完全存在于地下。   因此,它比以前的三大杀手集团都要危险。因为它是完全属于暗黑世界的,无需理会地面上的看法。   这么想着,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身体。   “怎么了,你觉得冷吗?”阿庭腼腆地问,然后红着脸,终于鼓起勇气道:“陆离,今晚你有时间一起去看电影吗?”   陆离却像没听到似的,突如其来地说:“我有点事情,要先走了。”说着,脚步匆匆地往校门走去。   阿庭一脸的失望。文希看着陆离的背影,奇怪地说:“最近陆离都有点奇怪啊。” ☆、夕暮(下)   学校离现在住的地方有点远。陆离不习惯坐船,大费周章地转了好几趟地铁,再转车。下车后,一个人挽着沉重的书包,往半山上走。傍晚时分,不时有年轻貌美的女子牵着狗闲然散步,却一脸寂容,或是一群穿着制服戴着蓝色帽子的小学生,得意洋洋地走着,也有外籍女佣边推着婴儿车边讲电话。   世态多么有趣,陆离却无心观赏,她在心里暗暗想着穆氏兄弟的事情。   红彤彤的太阳没入山间时,陆离见到穆宅已在前方。从这里开始,属于私人路段,外人和外来车辆都不得进入。   身旁却赫然驶来一辆跑车,在她身旁放慢。   她警觉地猛回头,背脊紧紧贴着身后半坡的墙壁,但见车门砰地打开,穿黑色衣服的男子手中托着枪,指向她。她下意识地要跑,不知哪个方向射来一粒子弹,正中那男子的额头。   男子歪歪斜斜地,靠倒在身后车座上。  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,一动不敢动,眼见着那车子飞也似地驶走,车门一晃一晃,碰击着那男人露在车外的脚踝上。   自从她住进这里来,这已经是她亲眼所见的第五次杀人了吧。只是这次,这西京门的对手不知为何,竟然把枪口对准自己。   突然身后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,她整个儿颤了颤。   只听身后那人说:“已经没事了。”   她回过头,见是清原滕。对方长得瘦削高大,在渐渐暗淡的天色中,树叶投影在他脸上,让他看上去像个鬼影。   清原滕说:“刚才对方的目标是我。”   陆离嗯了一声。她的目光越过对方的肩膀,蓦地见到远处树影下站着一道人影。那人影晃动,似乎是因为见到了刚才那幕,而全身战栗。   她看清楚了,那人是阿庭。显然他是跟踪自己来到这里,不巧见到刚才那一幕。此刻他的脸上流露出清晰的惶恐。   她努力掩饰自己脸上的不自在,装作什么都没看到,却瞒不过清原滕的双眼。他回过头,见到树下的阿庭。   阿庭长大嘴巴,双脚像固定在地上一样,怎样都动不了。   陆离忙伸手去,扯住清原滕的手臂,正要恳求,却来不及了——   随着清原滕拔枪的动作,阿庭的身体在树下晃了晃,然后嘴角流出鲜血,慢慢倒下。不知从何处走出几个人,上前去,手法娴熟地把他的身体拖走。   整个过程,竟不过数十秒。   如果说陆离在这过去一个月,终于适应了光天化   日下,杀手之间的对决。那么此时此刻,身边的同学在眼前瞬息被杀,让她无法接受。 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清原滕带回穆宅中的。她只觉得自己一路都心神恍惚,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愤怒。她的手指紧紧捏着书包的带子,几乎把指甲抓破。   过去一个月来,她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大变化。除了住所变换,以及不习惯妹妹不在身边之外,一切都没有太大的不同——她仍每日里正常上课下课。因为穆氏兄弟一直不在,她亦并没有多考虑自己被卷入了怎样的生活中。   直到此刻。   她回过头,一声不发,狠狠地盯着清原滕。但是嘴里却说不出来一句斥责他的话。又有什么好说呢?她自己也清楚得很,阿庭见到了穆宅前面发生的事,他是不可能活下来的。   清原滕面无表情,只沉声地:“统主今天回来。西京门的对手或者会趁这个机会下手。我们尽快进去才是。”   陆离挽着书包,抬头看着那座大宅,突然觉得它阴森无比。她想要转身离去,不再回去。   如果,她真的能够离开的话。   穆宅已在眼前,青铜色金属大门朝外敞开着,穆懿那辆银灰色的敞篷林博基尼正驶进庭院。   她突然觉得心头一紧,强烈地意识到:他们回来了!   她将要跟这个最盛大的杀手集团的统主,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!   林博基尼的车门敞开,穆川走下车来。他晒出了一身小麦肤色,在阳光下笑着朝她走来,身后,穆懿亦下了车,却是漠漠地看向自己。她两手紧紧抱着书包,低着脑袋往前跑去,绕过了两人身旁。   穆川要伸手挽住她,穆懿却在身后淡然道:“别逗她了。还有事情要处理。”穆川笑笑,眼睛仍注视着陆离的背影。 ☆、夜未央(一)   离开一个月,回来后要处理的事情便堆积如山。穆川早没了那份心思,会议开到一半就开溜出去了,穆懿直处理到夜里两点才回房间休息。脑袋和身子都很重,他倒在床上,不一会儿便睡过去了。   如此,不知道过了多久。   连梦中也是不安稳的,幽森森的。   仿佛过去杀过的人都森森然立在穆懿面前,从地底下伸出手来,要把他扯落地下。一时间,眼前尽是魂魄鬼魔。   穆懿蓦地从梦中醒来。   自从他十二岁成为杀手后,就开始做类似的梦了。这些年来,梦中的鬼魂越来越多,他做梦的时间也越来越长。  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,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。   重新躺倒床上,他的目光落在墙壁上那尊基督受难像上。他的嘴角不禁浮上丝嘲笑——自从一个月前西京门统一四大集团以来,他每晚做噩梦的次数更多、也更难醒来了。   他感到喉咙有点干涸,于是下了床,摸到房中的吧台边倒些酒。昏暗房间的空气中,他仿佛仍听到那些灵魂在干声笑着,讥讽着他,朝他逼近。   他挥挥手,努力告诉自己,那不过是些幻觉。   职业杀手的耳朵却灵敏地听到楼梯间的脚步声,那并非是他所熟悉的穆川的脚步声。他一下子警醒,鬼魂的尖笑声仍萦绕耳边,他已不愿再去想。   穆懿放下玻璃杯,顺手摸了把枪握在手中,无声站在门前。  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。   他推开门,见到一个清瘦的少女站在他面前。   少女抬起脸,他看到陆离那双澄清明亮的双眼。。   她乌黑的长发披垂在耳侧,脸庞安静而秀美,只是那双眼睛里,带着警觉,那是一直生活在不安生活里的人特有的眼神。她看向他,一瞬间,身边鬼魂像突然被吸入他身后的空间里,往后迅疾退去,消失在空气中。   “什么事?”他迅速收起情绪,只漠然地问道。他回过身,把手中的枪搁在长桌上,径自坐在高脚椅上。   “我想跟你谈判。”她声音决然,显然已经考虑良久。   “因为今天下午,清原滕解决了你的同学?”   “我知道自己的命是被你们救下来的。但当时,我并不十分清楚这意味着什么。”她抿抿嘴唇,“把事情说清楚,对我们都有好处。”   “进来吧。”他走向吧台,从冰柜里拿出冰块,用戳子敲碎,把冰块投入威士忌中。   她走了进来   ,继续说着:“如果只有当杀手这条路可以走的话——我希望可以选择自己能够接受的方式。”   “从什么时候开始,你认为自己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了?”他晃着杯中的酒,眼皮也不抬一下,“我是杀手,同时也是个商人——西京门是个庞大的杀手集团,更是一盘生意。”   “只要我能够帮你们赚到钱就可以了,对吗?”   穆懿抬起眼睛,那双眼睛摄人心魄,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:“你真是个自作聪明的女人。”他放下手中的玻璃杯,无声看向她。   陆离看向桌面上的枪,把手按在上面,轻轻推向他的桌边:“如果你认为我说的话浪费了你的时间,可以随时在这里把我杀死。”   穆懿突然轻声失笑。   未几,他敛起笑声:“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吧。不过,别以为我看不穿你的小聪明——你知道我不会杀你——起码不是现在。”   陆离只说道:“如果穆川对我没有兴趣了,你会把我杀掉,对吗?因为我知道太多西京门的事情。”   穆懿一只手晃着杯子里的酒,毫无表情地听下去。既不承认,也不否定。   她继续:“我想正式加入西京门。”   穆懿抬起眼睛:“为什么?”   她知道他明知故问,但仍老实回答:“我需要为自己留后路。” ☆、夜未央(二)   他露出饶有兴味的眼神。   “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,是不会被舍弃的。如果不想在以后被你们杀掉,我就只有努力成为对你们有用的人。”   穆懿看向这少女,相隔一个月,她的目光不再有畏惧,也没有其他女人惯有的讨好意味。   女人?他脑中闪过这个词,心底漠漠一笑。   眼前这少女,仍不肯用他家的东西,脚上穿着削价的拖鞋,身体被宽大得有些滑稽的运动服裹住,故意掩盖住身上线条。尽管神色很倔,身子也嫌单薄,但毫无疑问的是,她很美,会让不少男人心动。   不过也仅此而已。   他是穆懿,不是“不少男人”中的一个。   “出色的女杀手,数量极为稀少。”穆懿看向她,“而且你也并不具备身为杀手的条件。”   “因为我身体单薄?”陆离追问。   穆懿打量着她,淡然地:“这世上的人分为两种,吃人的和被人吃的。不能以这种眼光看世界的人,是不可能成为杀手的。”   陆离一怔。   “要当杀手,首先不能把自己当人类,不能怀有人类的感情。所谓杀手,不过是像夜叉、阿修罗这样的怪物罢了。”穆懿随意地在床边坐下,银质十字架从他脖子上垂下,一晃一晃。   陆离一直靠在门边站着,一动不动,背部绷直。   穆懿抬头看她:“我不是暴君,你不用那么紧张。”   “但他们叫你夜叉王。”   他伸手到床头柜上摸了烟盒,点上一支烟,叼到嘴边抽了一口:“你打探过我们的事情?”嘴角一掀,“是因为计划着怎样逃跑?还是想收集我们的犯罪证据,为自己留条后路?”   陆离心头一凛,低下脑袋。   她害怕这个人的目光。   穆懿摁灭了那支烟,扬了扬手,示意让她过来。她犹豫着,他冷冷一笑:“放松一些,身体别绷得那么紧。我不是胡乱杀人的,也对你的身体毫无兴趣。”   陆离踱着步子,慢慢行过去。   “坐下来。”他说,命令她。她犹豫着,还是坐在床沿边,却离他的身子有点距离。   他也不理会她,只漠然道:“听着,你当不当杀手,我都没兴趣。但我只希望你不要给我们添麻烦。”   “但你们的人把我的同学……”她努力压抑着声音里的情绪。她知道,在战场上带着情绪的人,是不会受到对手尊重的。此刻她涨红了脸,据理力争。   “只要对   西京门有威胁,即使是穆川,我也会把他杀了。”   陆离讶异地抬起头,感到难以置信。因为她清楚,说着这番话的男人,是多么宠溺自己的弟弟。   “我现在不想杀你。所以你最好不要做任何愚蠢的事。”穆懿眼色深邃,“穆川喜欢游艇、赛车、私人飞机,但他很少对我以外的人感兴趣。我只是希望他开心。”   被用来跟游艇、赛车等玩物并列在一起,陆离感到深深受辱。   穆懿察觉到她心情变化:“我弟弟的性格喜怒无常。或者你觉得被他玩弄在掌上,只是他经历过的痛苦,你未必感受得到。”   “他的痛苦?”   穆懿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诮,也不理会。只听陆离声音微颤:“那么在我妹妹被杀的时候,他像参与一个好玩的游戏一样闯进来,笑嘻嘻地欣赏着我的痛苦——难道这种痛苦,他又经历过吗?”   穆懿只淡声应道:“你不知道穆家的规矩。”   “你说的是杀人的规矩吧。”陆离轻声失笑,反唇相讥。   “要成为最大的杀手集团,当上首领的人必定要摒弃一切感情。作为继承人的我们,除了对父辈和兄弟的感情外,不可以有产生感情的对象。应该说,每一辈的西京门掌门人,都要恪守这一规则。因此穆家对每个男子都有一项与此相关的仪式。”   他从烟盒中再摸一出一支烟,默不作声地点燃。   “又是什么杀人的仪式吧?”   “把自己最爱的人亲手杀死。”穆懿漠然道,陆离心下一震。 ☆、夜未央(三)   穆懿淡淡道:“穆川还小,还没经历过这项仪式。不过他的个性,也是个不会控制感情的人。”   言下之意,穆懿曾经……   “你曾经,亲手把自己最爱的人杀死?”她嘴唇蠕动。她没想到这两兄弟的家族竟有这样的规定,不禁想起上次穆川笑着感叹什么人生苦短之类。   穆懿转过身,把手中的烟头摁熄。   或者因为在深夜,陆离觉得此刻的穆懿不再那么可怕。她试探地问:“既然如此,为什么不退出这种生活?为什么非当杀手不可?”   他却只是漠然道:“我今晚话有点多了。”然后走向吧台,为杯中注入更多酒。   陆离站起身,不死心地追问:“这样穆川不就可以过上更自由的生活,也不用把自己心爱的人杀掉了?”   “你知道另一个方法是什么?”穆懿嘴角突然浮上一抹冷笑,陆离感到一阵寒意。这种笑,她曾在他除掉金老爷子前见过。  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去,只见他轻轻晃动着杯中的酒,身子倚在吧台上:“我可以替他把他爱的人先除掉。”   太可怕了……   陆离突然觉得房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。她觉得自己有点太天真,半夜里在至高杀手集团的首领房中,跟他探讨退出杀手界的问题?她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口才如此有信心过了?   她极度不安,绞着手指,低低道:“告辞了。”便从床沿上站起来,要往外走。   穆懿的身子已挡在门前,隔开她的去路。他伸出手臂,一手抱起她的身体,一手紧紧捏着她的下巴,凝视她要拼命扭开的脸:“你的这张脸现在引起了他的兴趣。但万一他对你……不,无论他对谁产生了更深一点的感情,我会在他爱上那个人之前,替他把那个人杀掉。”   陆离一颤,只听穆懿接着道:“我不希望我经历过的那种痛苦,再次降临在他身上。”   陆离咬咬唇:“放心好了,你们兄弟俩,是不会对你们两人以外的任何人产生感情的。”   “我说过,我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。”穆懿冷声道,一手抱起她。   她吃了一吓,拼命咬着他的手臂,在上面咬出了一道深深的齿印血痕。   “我说过了,我对你的身体毫无兴趣。”他上下打量着她,“不过,你似乎很害怕男性的接触。有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吗?”   “没有!”她涨红了脸。   穆懿嘴角动动:“真是容易被看透的人。”   说着,他把她抱到门外   ,放下她。   “记住,在这里,你没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利。只有我们能够决定你的一切。”说着,他转身关上房门,把陆离隔离在门外的世界中。   穆懿坐在床沿上。昏暗的房间中,那些鬼魅渐渐再次浮现。他眼色一沉,把手中杯子朝空气中掷去。   “你们已经死了!Get away!”   那些鬼魅仍不愿散去,只飘荡在房中的每一角落。提醒着他,他手上沾满了无数鲜血。   闭上双目,刚刚离去的少女那双明亮的眼睛,突然浮现眼前。她面容清丽,一言不发,只咬着嘴唇看向自己。   睁开眼睛,那些鬼魅全都不见了。   他嘲讽地笑笑,告诉自己,那些不过是心魔。只是多年来跟随自己的心魔。   这天夜里,陆离却也睡得并不安稳。过去日子的种种不快,突然全都入梦来——   那年她还没到十四岁,但是因为发育得好,所以谎报年龄,声称自己十七岁,然后在外面帮人看店,打打暑期工。却有人暗恋她,天天在楼下等,要接她上学放学。   那时候母亲还没离家出走,在父亲打骂自己和妹妹的时候,总以身体护着她们,任由拳头落在自己身上。   但是那一次,母亲生气了。她揪住自己的头发,拿着剪刀要往下剪去,嘴里大声骂着:“你这么小,已经学会勾引男人了!你这下贱的家伙!”   她委屈地一个劲儿哭,一个劲儿地喊着“我没有,我没有”,平日里温婉的母亲,当时却仍旧狠狠揪着她的头发,边用剪刀胡乱喀嚓着,边大声喊着:“你以为那些男人真心爱你吗?你看我把你的头发剪掉,你看我把你这脸蛋划花,还有谁会再看你一眼,再来关心你?!”妹妹在一旁吓坏了,嚎啕大哭。   母亲突然扔掉手中的剪刀,坐在地上哭了起来。   她看过母亲年轻时代的照片,美丽纯真无比,但嫁给父亲后,却迅速地憔悴了。她还记得,十四岁生日那天,她早早做完作业跑回家,却看到屋子里只有母亲亲手做的一个蛋糕,和一张她留下的字条。   这件事已经过去大半年,陆离拼命不去想起,但不知道为什么,今夜却突然梦见。她猛地乍醒,抹了抹眼角,还有未干的泪痕。 ☆、夜未央(四)   淡薄的日光映入房间。   她洗了个澡,换上校服,看了看时间还早,开始坐在书桌前给母亲写信。写完后,她把它撕掉,扔到纸篓里,挽起书包往外走。   穆川正站在门外,双手插在口袋里,东歪西倒地倚着墙壁,直勾勾盯着她。   陆离不明白他的表情。   穆川跟在她身后:“我昨晚见到你去敲哥哥的房门。”   陆离没回头,快步走下楼梯。   他跟在身后,语气讽刺:“因为受不了我的喜怒无常,所以转身去讨好我的哥哥吗?可惜,他还是把你轰出来了。”   陆离不理睬他,快步走到大宅的庭院中,穆川突然在她身后一把抱起她。   “放下我!”她瞪着眼看他。   “我送你回学校。”他眨眨眼睛。   “不用。谢谢。”   “我才是你的主人。”他的声音突然一冷,用力抱紧她的身子,朝车库走去。   车外冷冽的风吹过,他转身从车后座抓起一件外套,丢到她身上。   她把外套搁到一边。   他嘲讽地笑笑:“只有穆懿的衣服,你才肯穿吗?”   她别过脸看着车窗外飞速往后流去的景色,一字一顿:“你救过我,我可以做杀手来偿还,但不代表我要付出我的自由。”   穆川只是笑笑,不置可否。   不知为何,这少女对他跟穆懿都毫无兴趣,这让他感到非常兴奋。这使她和其他女人显得不同。但他又想,她不过是太年轻,还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罢了。   游戏似乎越来越好玩了,他越发起劲。当日里,他不过在那大楼里听到声音,手里痒痒的,想把那几个不顺眼的男人解决掉。但当他听到陆离对他说谢谢之后,一时兴起,想亲眼看着这少女把仇人杀掉。   他只想随便捡个常人的灵魂,用毒液浇灌它,看着它枯萎。至于这灵魂长着副美丽的皮相,自然让游戏更有意思。   但他从没遇过这样的灵魂。如此稚嫩,却难以驯服。显然,她也经历过动荡不快的童年。   “你要去哪里?这不是开往学校的方向。”陆离看着面前的路,转过脸看向他。   “我改变主意了。”   “不可以的,我要上学……”她紧张地捉着他的肩膀。   他却笑笑,车子已驶向码头。开阔蔚蓝的天空下,遥遥停靠着他的爱艇,白色船身上漆着隶书的“夜叉”二字,旁边是红色字体的YASHA。   陆离知道再央求他也是徒然,不再费心思。   “你很对我脾性。够识时务,懂得什么时候不说话,不像其他人那么聒噪。”穆川笑笑,停下车子,要把她抱下车,她一手推开。   “我自己会走路。”   上了船,她只蜷在船舱内,从书包里掏出本地理书开始埋头看,一句话也不跟他说。她已经习惯了他的作风,明白越是反抗,越能激起他的兴趣。索性让他自己生厌更好。果然,他也没有再去骚扰她,只抱着双臂,站在甲板上,微笑着看向这片海面。   看完一章节,她感到有点饿,却不愿吃这船上的东西,想去厨房倒些生水喝。走出去,一眼见到他躺在沙发上,睡得正熟。她看着他的睡容,觉得他像个任性的孩子,对他人的关注予取予求。   他突然睁开眼睛,看向她:“你在看我?”   陆离移开话题:“这艘游艇是穆懿的?”  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:“因为夜叉那两个字?”他笑笑,忽然开始脱□上的衬衣,背过□的上身。   她看到他的后脖项上,刺了个夜叉图案。蓝色狰狞的面孔,铮铮地看向皮肤外,让人心底一寒。   他把身子转过来:“是哥哥亲手刺的。”   陆离眼中露出不解。   “哥哥自他第一次杀人后,就被封了夜叉的称号。但是他说,夜叉不仅仅是他一个人,而是我们兄弟两人。”   陆离蓦地想起昨晚穆懿提到的穆家规矩,她顿了顿,终于开口问:“你哥哥,有杀过自己痛爱的人吗?”   穆川的眼光一黯,却很快掩饰过去。他笑笑,突然说:“我可是说过,要亲自调教你,让你成为杀手的。”   “现在?”陆离有点意外。   穆川笑着拉起她的手:“我把船上的桌球室改成枪房了。”   陆离并不想真正地成为杀手,但她想学会用枪。踏入暗黑世界,她需要学会保护自己和身边人。但是,要穆川教自己吗?她约莫有点明白这个少年的习性,也知道,他想看着自己一步步成为冷酷的杀手。   陆离应道:“我没兴趣。”   “你凭什么跟我谈判?”穆川耸耸肩,不屑地笑笑,伸手一把拉过她的长发,把她拽到身旁。   “咦,你居然不反抗?”他故作惊讶状。   陆离知道,这个少年又开始使着性子了。她知道这种时候,只要自己不说话就好了。   “如果我打你,你也不会反抗吗?”他仍是摆出一副   好玩的表情。   他伸出一只手,扣住她的手腕,脸上挂着微笑看着她,看着她被自己狠狠捏住,骨头都几乎碎掉了,仍是一声不吭。   “你是哑巴吗?”他把手收回,笑得没心没肺,“还是说,你在逃避——逃避自己跟我们是同一类人这个事实?”   “我不是。”陆离并不太明白他话里的含义,却下意识地否定。   穆川却笑得更起劲:“你不会不清楚,一旦我对你没兴趣了,你的命就不值钱了。哥哥更会杀你灭口。这些你都有想到的,对不对?”   “我也想到,一旦你教我用枪,下一步你会让我杀人。我不清楚以你的个性,你会让我怎样做……”   不待她说完,穆川用手紧紧捏着她的下巴,微笑着说:“是了。你居然很清楚我的脾性呢。我很可能让你杀自己很在意的人,因为我喜欢看别人痛苦的表情,更喜欢看着一个人,怎样一步一步变得冷漠。”   顿了顿,他忽然露出“原来如此”的神情,大笑着:“这就是你去找哥哥的原因呢!如果你通过哥哥的途径成为杀手,你可以跟他谈判,开出条件,像电影里那些狗屁杀手一样,只杀坏人啊什么的吧。”   穆川猜得不错。如果昨晚穆懿答应了陆川的条件,答应让她加入西京门的话,她会接着提出条件。   正沉默着,穆川却已经笑着把她整个人抱起,大步走入枪房。 ☆、夜未央(五)   陆离站在这偌大的枪房一角,看着穆川收敛了轻佻的神色,似乎枪房对他而言,是个神圣的场所。   他戴上耳塞,戴好手套,拈起一柄枪。   他两手握着乌黑的枪壳,枪膛推滑的细致声音在耳边响起,子弹击出,怦然打中靶心。   摘下耳塞和手套,他笑着回头看她,“你试一下。”   “我没兴趣。”   “或者你的朋友遇到危险,会让你产生兴趣?”他用开玩笑的口吻威胁她。   穆川看到了她眼中的犹豫,把枪塞到她手中,不容分说:“现在,看着我的每个动作。”   穆川开始指导她的每个动作。这个坐不住的少年,此时却是十分耐心。陆离能够感受得到他对枪具器械的热爱。   她学着他的样子,变换枪匣,子弹上膛,变换角度,扣动扳机。   “姿势不对。”他在身后扳过她的肩膀。她身子微微一颤。   穆川猛然松开了他的手。   是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悟性,他放弃了?   陆离不解地放下枪支,正要回过头去,手中却蓦地一空,穆川已从身后夺过那枪,抵在她的腰间。   她屏住呼吸,不明白他的所有举动。   这个少年,忽冷忽热,不可理喻,心血来潮。   他没有应声,手持的枪慢慢探到她单薄的校服下,滚烫的枪口抵着她冰冷的肌肤。他扳过她的身子,正面看着她,以枪代手,在她身上细细游走。   “我突然在想,应该让你跟这支枪好好培养感情呢——起码让他熟悉一下你的身体。”他再次露出恶作剧般的笑,似乎完全不在意那枪一旦走火,这具躯体就会灰飞烟灭。   此刻的他,完全像个陶醉在自己创造的游戏中的孩子。   枪支沿着她的小腹往上滑去,移到少女萌芽的乳上,轻轻地摩挲着那蓓蕾,然后逆流直上,轻抚着她的锁骨,才又慢慢下滑,落在小腹上停住。   他边移动着那枪,边注意地看着她的脸。   良久,他才把枪从她衣服下抽出,嘴角一笑:“你真是个天生的杀手:永远波澜不惊。即使用枪指着你,你的表情依然不变。”   穆懿也说过类似的话。   那是因为他们都是杀手。他们只会从杀手的角度,去观察这个世界。人类被他们分为几大类:适合当杀手的,不适合当杀手的;已经被杀的,还未被杀的,将会被杀的,不会被杀的。   她无端地想起那句话,伴君如伴   虎。西京门的这两个执掌者,是这暗黑世界的君主。让她立即死,她不能活到下一刻。   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你是觉得,穆懿和我都喜怒无常,对吧?”穆川笑笑,轻轻跃起,坐到长桌上,把枪搁在身旁。   “你们是魔鬼。”   “当你在这个位子上,也会变得像我们这样的。”穆川轻佻地笑笑,“权力让人畏惧。”他俯□子,扳过她的脸:“你怕我吗?”   他的眼眸中,映着她沉静的脸容。他嘴角勾起一笑,等待她的回答。   “我可怜你。” ☆、夜叉王的过往   教堂的塔楼顶端,抬头看去,仿佛高耸入云间。   教堂外的空地上,两名全身黑衣的杀手笔挺得站着,守护着身后那辆银灰色的林博基尼。不,他们守护的是车上的男子。   车身安静地护卫着车中安睡的男子。那是在杀手界人称夜叉王,却极为年轻的穆懿。此刻那张冷峻的美丽脸孔,正安详沉睡,如同沉没母体子宫最深处的婴孩。   教堂的钟楼上,那灰色的钟面闪烁着金灿灿的罗马数字,正指向某个时辰。天荒地老地看守着这座城市,这城中的每一个人。   车外,两名杀手保镖边警觉地盯着教堂内外走进走出的人群,边低声交谈:“统主还是那样子吗?”   “听说每夜都被恶灵缠得睡不着觉,得跑到教堂附近来休息。”   “西京门统主的位置,可不好做。而且听说,金老爷子的孙子仍流落在外,听说有人在柬埔寨的地下杀手组织里见到他。”   “难道,之前那个月,两位统主特意去了一趟柬埔寨,就是为了这个……”   车门推开,两人噤了声,再度面无表情,站得笔挺。只见穆懿理了理衣服,从车上走下来。守在车门旁的人忙为他披上风衣。教堂外的广场上,白鸽被他的脚步所惊,扑打着翅膀猛地飞起。指针指向正点,钟声随之轰然响起,沉洪笃重地,敲响了三记。   洪沈郑重的钟声中,他稳步走入教堂。忏悔室仍昏暗一如过往,但是却日渐窄小——不是它变小,而是穆懿日渐长大,不再是十二岁那年,慌张奔进忏悔室的那少年。   紧邻的小室中,神父微笑着问道:“昨夜睡得好吗?”一如十多年来,每一次的询问。   “昨天晚上,那些恶灵没有再出现。”穆懿淡然地,但是声音中却像极力掩藏着什么。   神父的声音慈和地传来:“一切都只是你的心魔。睡前的祈祷,可以让你内心平静下来了。”   “不,我的内心并没有平静下来。”穆懿顿了顿,良久,才沉声道:“神父,你记得我第一次到这教堂来,见到你的时候,神色紧张。那时候任凭你怎样安慰,都说不出话来?”   隔壁的小室中悄无声息。穆懿知道神父在微微点头,他接下去道:“那次,我第一次忏悔,对你说,我杀了人。”   神父仍是语气温和:“这些事情都过去了,不应该再次成为你的心魔。”   “我那一次忏悔没有告诉过你,那是我第一次杀人。”他低声道,声音不似往常理智,竟微微有些急促,“我在穆家上   下的面前,亲手杀了自己的同胞妹妹。” ☆、Love Game   受到灰色诱惑的娑罗双树   要是就此不再瀪茂   亦无所怨   ——《修罗场》东京事变   陆离刚下了游艇,就一个劲儿往外不要命地跑,一直跑到最近的车站,跳上了车。完全没回头看一眼一直开车跟在身后的穆川。放学后,她却见到他的车靠在校门外。她垂着脑袋,一个劲往外走,那车慢慢地在她身旁开,直到离开学校很远,不见其他学生了,他才从车窗里探出头来:“现在你可以跟我说话了吧?”   她半句话没说,飞快地跑过马路,跳上对面的公车。   回到穆宅,她也尽量地避开他,一旦被他缠住,她则板着脸不说话,以示抗议。一连数天都这样。在穆懿的跟前,穆川不敢太过放肆,但是当穆懿不在的时候,他会偷偷欺负她,就像令人兴奋的小游戏。   “我不明白,像你这样小孩心性的人,怎会有杀手这样不相称的职业?”那天他把她堵在房门口,她进退不得,怏怏地说。   他大笑,眨着眼睛,“杀手又怎样?不就是一份职业,为了赚钱吗?招聘启事上又不会写着:招杀手一名,个性冷酷,不爱说话什么的。”   趁他说话的时候,她瞅了个空,从他身边跑过,飞快跑到房间里,把房门反锁上。他在外面喊:“怎么了?你还没吃饭吧?一整天呆在房间里,不会饿死?”   陆离一手捂着耳朵,另一手在书包里翻出一张招聘广告。拍卖行,招聘兼职,时间都在她下课之后或者周末,她决定打个电话去试试。她不愿在这里住下去,她也知道,如果告诉文希的话,她一定热情地邀她到自己家去住。但是她天性讨厌麻烦别人,即使那是自己的挚友。   她在心里盘算着,如果做多份兼职的话,学费是没问题的,但要租房子是不可能的。她觉得非常苦恼,决定不去想,走到书桌前,摊开功课做了起来。   到了夜里,肚子却开始饿了起来,她不得不悄悄走出去,溜到厨房里。整座房宅被黑夜笼罩着。   走到一楼,穿过大厅的时候,却听到侧厅传来琴声。她掂着脚尖走过去,见到背对着自己的人影正在弹着钢琴。琴声断续,似乎对方只是在用手指头敲着不成形的乐章。   琴声停下来。   “你是饿了吗?”对方转过头来,慵懒地笑着看她。她忙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,穆川已经走到她跟前,把她拦住。   “我留了一盘三文鱼给你,在厨房里。厨房里还有布丁,但女孩子晚上还是不要吃甜食了吧。”   他的语气仍是漫不经心的,但声音听上去却显得很体贴。陆离有点意外,抬起头,却见他正低头打量着自己。她忙低下脑袋,脸颊边忽然一暖,他的手抚过她的脸。   她肩头一抖,转过脸甩开他的手。   “别动。帮你把头发拨开。”他轻轻把她的头发勾到脑后,淡淡一笑,“我就那么可怕,连碰一下你都厌恶吗?”   陆离不知说什么好,便转身要走,却蓦地被身后的他一把拉到怀中。   她觉得穆川搂住自己的手紧了些。她猛地挣脱,咚咚咚地往房间跑去,紧紧把门关上。一下子倒在床上,用被子蒙住脑袋,她心想:明天就要开始找兼职,搬出这里! ☆、风与雷之诗(上)   偌大的拍卖大厅中,底下众人屏住呼吸,开始等待主持人宣布压轴拍卖品。   “下面这副蓝色泪滴形耳环,当年属于十八世纪法国的玛丽皇后所有。”主持人高声宣布,“底价70万美金。”   人们纷纷举牌示意,耳环价值瞬间被抬到110万。   在最后一排的红色座椅中,一个极美的少女无声坐着,两手端放身前,平静地看着价格在115万上定格。主持人在台上喊:“115万第一次,115万第二次……”   少女身旁的女人突然举牌,喊了一声:“135万。”大厅中暗暗哗然。人们好奇那女人的身份,回头看去,却见那少女肤白如雪,玲珑有致的身段被一袭银色珠光小礼服裹着,夺人神魂。有人认了出来,低声叫道:“是殷樱!”   “就是MK集团总裁的孙女?金堂集团金老爷子的未来孙媳妇?”   “本来的确是,但现在金家全被杀了,金木崎仍然下落不明。殷樱现在可再回复自由身了。”   “真是可惜,她跟金木崎本是一对璧人来着。”   “也不过是政治婚姻罢了。当事人之间听说还没见过面,都是父辈定下来的。”   “但金木崎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少年啊,跟殷樱绝对般配。”   众人看着殷樱的美丽容颜上绽放出胜利者姿态,便知她丝毫没有受到金家一事的影响。正家长里短着,突然听见台上主持人喊了一声:“150万!”   大家都吃了一惊,殷樱眉头一皱,望向刚刚举牌那人,却见只是个少年。那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,看上去跟殷樱一样年纪。她扫了他一眼:紫色麻质套衫,浅灰色麻质长裤,黑色金属扣平底鞋。他的气质颓废慵懒,嘴角总是浮着若有似无的笑,像时时在讥讽这世间众生。   殷樱暗暗对这少年存了不满,身旁的私人女助理低声问:“主人,该怎么处理?要出手吗?”   殷樱径直夺过她手中牌子,淡然而响亮地喊着:“155万!”   那少年微微侧过一张脸,瞥了她一眼。殷樱看到那少年长得极为好看,不禁有点错愕,这时台上主持人见那少年再次举牌,高声喊道:“170万!还有高过170万的吗?”   “知道他是谁吗?”殷樱问身旁的女助理,手中的牌子垂落,目光仍落在那少年身上。   “没有他的任何情况。”   殷樱冷笑一声:“我花那么多钱请你当私人助理,就是为了得到这种答案吗?”   女助   理一脸紧张,连声道:“我马上去查一下。”   这时台上锤子落下,主持人宣布:“成交!恭喜这位先生,获得了玛丽皇后的这副蓝色泪滴耳环。”   殷樱逆着往外步出的人流,走上前去,绕到那少年身旁,一只手扶上他的椅背:“那副耳环,可是要送给什么重要的人吗?”   那少年无所谓地耸耸肩:“你想要的话,我送给你吧。”   殷樱看着这少年俊美的容貌,却不禁有点失望——还以为他多么的与众不同,却原来不过又一个为博自己一笑倾千金的富家子弟罢了。只可惜了这副好皮相。   这么想着,这少年却不再和她搭话,站起身要走开。殷樱愕然,伸手扯住他的衣袖:“你不问我的名字和电话?”   “我会让人把那副耳环送到你府上。告辞了。”那少年说着,已离了座。 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殷樱对着他的背影喊。第一次,她会问其他男人的名字。 ☆、风与雷之诗(中)   来沉没在我的深处吧   将你连同人间浸没   灵魂逐寸向著洪水跌堕   ——《漩涡》黄耀明/彭羚   陆离从拍卖行出来的时候,天色已黑,天空正往下飘着毛毛细雨。她拉开书包的链子,从里面翻找雨伞,包里的校服却掉在地上。她忙俯身,却见一只手已把衣服拾起。   “谢谢。”她习惯性地道谢,抬头却见到穆川站在她面前。   一手拿过校服,她一股脑儿塞到书包里,一言不发,转身就要走。   穆川一把拉住她的衣袖。   “上车。”他不由分说。   “我还要赶下一份兼职。”   他二话不说,把她抱起,开了车门,把她塞到车座上。自己也上了车,把车子开动。   音乐扭到最大,皇后乐队主唱FreddieMercury性感的声音几乎像把灵魂翻出来。他在这华丽的声音中飞驰。   陆离伸手把音乐关掉。车窗外,雨水激烈洗刷着车身,雨刷在车头不断摇摆。她问:“我们要去哪里?”   “你为什么到拍卖行打工?”他问。   “我想搬出去住。”这些天,她都到拍卖行工作,尽管只是做些文书工作,但加上奖学金,起码能够解决学费问题。她盘算着,再赚多一些钱,到时候希望可以跟穆懿提出,离开穆宅——她会想办法说服他。   “是想跟我们撇清关系吗?我还以为,你已经不再想离开了。”他掀动嘴角,似笑非笑,“当日,是我们把你从那些人手上救出来的。”   “可是那不能成为我被软禁的理由。”   她知道,只要穆川肯让她走,穆懿是不会阻止的。他不过是放纵弟弟的行为,像宠溺孩子的父母,把孩子最爱的玩具送给他。   他不再说话,车子驶得飞快。   陆离觉得气氛有点异常,她想解释,或者安抚他,车子却已在转角处倏地停下。陆离看向车窗外,这才发现这里是她过去住的街区附近的小酒馆前。一群腆着大肚子的男人,醉醺醺地坐在塑料棚架下的大排档里,仍不断地喝着酒。   穆川冷冷地笑,眼中再次闪过当日他那恶作剧般的神色,只是这次,他的声音无比冷漠:“既然如此,我们可以当作从没认识过。我把你丢给这群男人,就像当日你被那些人围困。我不会出手   救你,你能够逃得出来,是你的本事;你逃不掉,那是你的宿命。这些都跟我无关。”   说着,他径自下车,绕到陆离的车门前,一把拉开车门,把她拖下车。大雨一刻不停地倾注在他们脸上身上,两人浑身湿透。那边大排档中的男人,像笑着看好戏一样,看着穆川拦腰抱起陆离,把她扔到大排档中。然后上了车,扬长而去。   雨水借着风力,刮打着陆离的脸,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前额,几乎挡住了她的双眼。她用力擦着脸颊上的雨水,听到那些男人□着朝自己走来,嘴上说着:“小美人,你那不识货的男朋友抛下你不理。就让我们来好好疼爱你吧!”   她拼命摇着脑袋,手里紧紧捉着书包,拼命想从里面翻找出刀子之类的。那些男人却已经围上前来,伸手扯着她的衣服。她的大腿小腿和手臂,被抓出了数条血痕。她拼命踢打着,像头小野兽一样叫喊着,那声音却湮没在茫茫天雨中。   对这一区,她最清楚不过了。除了大排档的男老板,和他一群狐朋狗友外,根本没人会在这种天气出来,平日里也不会有车经过。   泪水从眼角滑了下来,跟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。   “别哭,我的小乖乖,真是惹人怜爱啊……”一个男人用他粗糙黝黑的手捉住她的两边手臂,把她按倒在桌面上。   身后的男人喊道:“才十五岁,竟比她那骚货妈妈出落得还要诱人。真是天生的贱货!”   她在心里狠狠大喊:我不是!妈妈也不是什么骚货!   她拼命踢打着,两手胡乱舞动,蓦地摸到了桌子上滑溜溜的冰冷物体。她一伸手,捉住了那玻璃酒瓶,砰地在桌面上敲破,瓶子瞬间爆裂,混着啤酒的碎片溅到她身上的男人身上。那男人大叫一声,捂着自己的眼睛,往后退去。   “□!”那男人尖利地喊着。身后的男人起了劲,骂着难听的话,朝她扑上来。   身后突然响起枪声。   众人一悸,像被顿住了身影,都站在原地,不敢动弹。他们看着刚才那少年,手中举着枪,眼底阴森。   “放开她!”他喊道。   众人吓得失魂落魄,忙步步往后退去。   穆川上前,一把抱起陆离在怀中,边轻轻用唇触着她的脑袋,喃喃道:“我来了,不怕不怕……”,仍用枪指向那些男人。   “我不想在这里把事情闹大……”他的声音冷得像深夜的雨,“不过你们碰过她的手,却是非废掉不可。”   数声枪声响起,那些男人大声惨叫,纷纷捂住自己鲜血直流的手臂,痛得跪倒在地。再抬起头时,穆川已经抱着陆离上了车,蓝色车子在大雨中扬长而去。   穆川一手按在方向盘上,一手取过车上的干净披巾,轻轻盖在陆离湿透了的身上。披巾下,她的身体仍不住颤抖。他身体侧向她,嘴里喃喃道:“已经没事了……对不起对不起……” ☆、风与雷之诗(下)   陆离浑身湿透,头发不住往下淌着水。她拼命忍住哽咽,眼角却不住滑落晶莹的泪液。   穆川已把车子开到码头边。夜雨滂沱中,整座码头空落落的,四处无人,只孤独地停靠着船只,在黑茫茫的海面上漂着。   他伸手环抱着陆离,拼命地吻着她的脸颊,不住地说跟她说着话:“我不该把你扔到那里的。哥哥说得对,我太情绪化太冲动,太意气用事……”   陆离浑身颤栗,哽咽着要挣脱他:“放开……”   他捉起她的手指,捧在掌心,不断地吻着。她只是一直在哭。他从未见过这倔强的少女哭得这样厉害,忙抱住她的身子,任由她在他怀中颤栗着哽咽。   她低声地喊着妈妈和妹妹。   穆川紧紧抱着她。少女柔软的身体,被雨淋得冰冷。他从车座后取过毯子,盖在她身上,一双手在毯子下,轻轻为她褪去身上的衣服。   她没有反抗,仍失神地流泪。   他轻轻地吻着她冰冷的前额,用手拨着她的头发,轻声说:“不要再哭了,换过衣服,我带你回家。”   毯子下,她的衣服已经全部褪下。他用毯子轻轻裹住她的身体,把她整个儿抱在怀中。隔着毯子,他仍清晰地感觉到那里面玲珑有致的少女躯体。   “别再哭了。”他托起她的下巴,拼命亲吻着她被泪水濡湿的眼睛,像要把她的泪水吸吮干。他的双手探入毯子下,抱住了她光滑的身体,舌头需索着她的唇舌。   她紧张得蜷起了身子,他却吻得极深,让她挣脱不得。   车窗外的夜雨,如同被隔开在另外一个时空般。   她以为自己要在这个吻中窒息死掉,他却慢慢离开了她的唇。   她把脸蛋避开,他却紧紧捏着她的下巴,不容分说地把手指塞入她嘴里,然后在她口中缓缓抽动着。他以手指调皮而轻柔地逗弄着她的舌尖和嘴唇,细细欣赏着她的脸。   她难受得要挣扎。   车窗外的夜雨,把这世界洗成一片混沌,如同现代蛮荒。   他缓缓抽出手指,脸上竟带着难舍的表情。他在这被隔离开的巨大雨声中,捧起她的脸,细细看着。她咳嗽了起来,他一把抱住她的身体,手伸入毯子下,轻轻拍抚着她的背部,像安抚着最心爱的宠物。   “你真像一只猫呢。”他轻声道,仍是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背部,“长着那么媚惑人心的脸,白皙柔软的胴体,外表看去像猫一样乖顺,但是个性又那么倔强,像是可能随时伸出   爪子来,把你抓得遍体鳞伤,伤痕累累。”   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。   “我还有个姐姐。”他突然转了个话题,毫无先兆的,“是哥哥的双胞胎妹妹。”   陆离紧紧抱着毯子,蜷在车座上,努力离他远点。   他接着说:“六岁那年,我亲眼看着十二岁的哥哥把姐姐杀掉。那是哥哥成为西京门继任人的仪式。”   陆离一凛,紧紧捉住了毯子一角,像被绷紧的弓。   穆川的声音低沉,脸上是少有的肃然:“就像哥哥小时候,亲眼看着父亲把心爱的母亲杀掉。那是穆家男人逃不掉的宿命。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,我的母亲、姐姐都死掉了,除了哥哥以外,我再也没有爱的人,就这么逃过这一仪式。不过,那只是暂时的,绝非永远。”   他缓缓地,缓缓地,把脑袋埋在她的肩上,用极低极轻的声音说:“我真希望那天那支枪走火了……”   他在自言自语些什么?   他仍喃喃道:“那么,这世上就不会再有陆离这个人,我也没有任何顾虑……”   陆离缩着身子在车厢中,遥遥看着他,不明白他的话。   穆川放开了她的身子,把手放在了方向盘上,不再看她。外面大雨肆虐,车内寂静无比。雨声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。   他背过身子,低声道:“为了我,也为了你自己,千万不要让我……”   穆川忽然不再说下去,只扭开音乐,The Queen乐队的《波西米亚狂想曲》响起,Freddie Mercury孤独而悲哀地唱着:“这一切都是真的?还是幻想?被困于山崩,无法逃避现实。睁开眼睛,抬头看看天空。我只是个穷孩子,不需要同情,因为我总是任人呼来唤去,跑上跑下,风往哪个方向吹,跟我又有什么关系?”   风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吹。穆川开动车子,在黑天黑地间的大雨中,没有方向地前进着。 ☆、小孩子的玩偶   已经半夜了,但外面的雨似乎丝毫不见要停。穆懿独自在昏暗的大厅里,一手握着酒杯,一手玩着飞镖。脑中仍想着金堂的事情——两条情报都说曾见过金木崎在柬埔寨出没,但当再要深入了解时,却不仅没了他的消息,连两个线人都相继失踪了。   “不过是条落水狗,竟然也要动用这么大力量去找他……”他脸色阴森,咻地把飞镖射出。   这时,耳边听到外面传来车子的声音。过了一会儿,大门砰地打开,室外滂沱雨声涌入室内。穆川浑身湿透,一言不发地揪着陆离的头发,把她拖入室内。陆离一下子被他甩在地上。   “哥哥,我把她还给你。”他高声说,雨丝的阴影落在他脸上,昏暗不定,“我不要再让她留在我身边了。”   穆懿走到靶前,把飞镖逐个拔起:“你从小到大都没变。”说着他转过身来,“怕承受不了后果,就事先逃开。”   穆川不置可否。   穆懿漠然地把玩着手上的飞镖:“你还记得五岁时候,妈妈送给你的礼物?那是妈妈找玩具设计师为你设计的,全世界只有一个,你近乎病态地沉迷。但是后来那个设计师偷偷把设计图卖给别人,大量生产。当你看到别人手中也有一个同样的玩具时,你把那玩具狠狠摔破,让人把它丢到海里。”   咻地,手中飞镖射出。   穆懿转过身子,看向门边满身湿透的弟弟:“可是你后来后悔了,即使我们把其他玩具买给你,你都不要。最后还叫人把那个设计师杀了,也把当初奉你之命把那玩具丢掉的人杀了。”   陆离在一旁听着穆懿说起他们的童年,心里抽紧。   她知道,生在那样家庭中的他们,迥异于一般的孩子。尽管有心理准备,但她仍为这血腥而暴戾的童年而暗暗吃惊。   那边,穆懿看进穆川的眼中:“从小到大,你虽然贪玩,但是对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,从来都很执着。你确定这次不后悔?”   说着,他走近陆离身旁,抬头看向自己的弟弟,等待他的回答。   穆川咬着牙,良久才道:“随便你怎样处置吧。我已经不关心她了。”他避开目光,不去看陆离的脸,捏着拳头,久久才松开,转身往外走去,身影消失在茫茫夜雨中。   坐在地上的陆离慢慢爬起身来,因为刚才穆川的话,心里掠过轻微的惊喜。她并不会认为他们就会放过自己,但起码获得相对的解脱,也是好的。   穆懿咻地把手中的飞镖射出,像是洞穿她内心想法似的,   突然说道:“别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。”   “可是他说……”陆离开口反驳。   “我该说你是不了解穆川好,还是说你完全不了解男人好呢?”穆懿摇摇脑袋,往楼梯上走去。陆离忙追赶上去,对着他的身影喊:“可是……”   “你淋湿了,先换过衣服再说。”他丢下这句话,消失在转角处。 ☆、冷雨夜   水很烫。   她抱着自己的身体,慢慢地回想这过去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。穆川在车上对她说的话,再次浮上心头。   她的头靠在浴缸边缘,抬头看着天花板,心里突然想起母亲。   “你这个勾引男人的小妖精!看我把你头发剪掉,再也没有男人喜欢你!”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再次萦绕耳边。   她心下一动,倏地从水中站起,走到镜子前,用手擦掉镜子上面的雾气,镜中现出她一头海藻般的浓密乌发,沿着白皙的脸庞,垂落胸前。   打开镜面,壁柜中的东西呈现眼前。她伸手取过那把剪刀。   深呼吸一口气,她举起剪刀。   海藻般的头发,一撮一撮地飘落在地,丝丝缕缕地落在脚边。   她放下剪刀,看向镜中那张脸。纯净明秀,宛若新生儿。她舒了口气,对镜中的自己展露一个微笑,放下剪刀,用浴袍仔细地裹好自己。   她推门走出去,浴室中的水汽随之涌出室外。她光着脚走了出来,却赫然见到穆懿正在她房间的沙发上。他见到她走出来,抬起眼睛。   看到她的一头短发,他只是抬起了眉眼,语气仍是平静,“我在这里睡着了。”   她忙裹紧了浴袍,正要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,却见他不理会她,径直在沙发上躺了下来,阖上眼睛,样子显得相当疲倦。   陆离在旁边呆呆地看着,只见他睡容安详秀美,看上去不过是个温和美丽的男子。任谁也想不到,睁开眼醒来后的他,会是人称夜叉王的杀手首领,一声令下,可夺去许多人的生命。  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,只依稀记得曾听人提到过,穆懿一直有严重的睡眠问题。或者是有人在一旁,他会更容易入睡?不得而知了。   她轻轻叹了口气,光着脚丫走到书桌旁,摊开作业开始写了起来。   落地窗外,夜雨仍不住下着,落在游泳池里,掀起无数圈水蓝色的涟漪。   夜雨仍未停息,赌场内却依旧灯火通明,筹码的声音在耳边哗哗流动。金色墙壁上的狮子头像,无声地俯瞰场内众生。老虎机前,各式人物脸色平静地在操作着,对赌场内不远处娱乐区的热歌充耳不闻。侍应们拖着盘子,推着食品车穿梭在赌场各个角落。最热闹的仍属大厅,各张桌前都都挤满了人,围看他人的喜怒哀乐。   大厅那金色狮头雕像下的七号赌桌前,圈了最多人。只见中央身穿紫色制服的荷官仍是面无表情,前额却已渗出细密汗   珠。他看着面前的少年慵懒地把玩着手上筹码,最后挥挥手,把筹码全都押上。身旁众人轻声惊叹。   这时,楼上一间布满监视屏幕的工作室里,一个中年男人正背着双手,对着这少年皱起了眉头。如果再让他这样下去……   身后突然传来手下的声音:“小姐,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?”   清脆笑声飘了进来:“怎么,身为赌场老板的女儿,就不能在这个时候过来替父亲看看生意吗?”   那男人转过身去,看向笑脸盈盈站在他身前的殷樱。她一身宝石蓝吊带裙外,披着黑色兔毛小披肩,精致的黑色漆皮包在手中轻轻晃动。她调皮地看向屏幕,却蓦地被屏幕上少年那张脸所吸引。   “是他……”她低声呼出来。   “小姐,你知道他是谁?”那男人眼前一亮。   “穆川,是穆川。”殷樱微微一笑,面露惊喜之色,像捕获猎物的豹。   楼下,穆川已对眼前这游戏生厌。他捧起满满一把筹码,把它们搁到身旁推着饮料车经过的大婶:“给你。”从椅背上拿起外套,便要转身离开。那女人错愕地看着这堆筹码,诧异地忘了说谢谢。   “穆川先生。”身后却有人叫住了他。   他停下脚步,嘴角一牵:“怎么,想在自己的地盘上把赢了钱的客人解决掉?”   “不,是我想邀请你吃饭,谢谢你送的礼物。”一把甜美的女声在身后响起。   穆川回过身,看到殷樱站在他面前。她伸手挽起耳边的头发,露出坠在耳下的泪滴型耳环。她笃定地看向他,正如她自信地面对这世上每一个男子。她定定地看进对方眼中——她熟悉这种游戏,从来没有男人可以胜得过她。   果然,穆川朝她走来。她自信地笑笑,却见对方一把曳着她的手臂,二话不说地往外走。   “去哪里?”她语气有点意外。   “别啰嗦。”他语气不耐。她便不说话了,只跟着他穿过长廊,一直走下去。外面的雨此时已经停歇,铺展出大片的星空。   他突然在长廊尽头停下,伸手搂过她,低头吻着她的唇。她昂起脑袋,大方地承受着他的吻。   穆川慢慢放开了抱住她的手。   “告辞。”他转身离开。   “你在逃避什么东西,对吗?”她拉住他的衣袖。  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,也不回答,也不否认。   “是女人吗?”   见他沉默,她摊开两手,微笑着说:“让   我帮你忘掉她吧。”说着,她掂起脚尖,伸出两臂勾住他的脖子,再次吻上他的唇。   她的手中握着冰冷的钥匙,轻轻划过他的后颈。“我的房间在上面。”她喃喃道。   进了她的房间,穆川脱了衣服去洗澡,边泡在热水中边喝着酒。她从身后夺过他的酒杯,也进入浴缸。她开始吻他,海藻般浓密的长发落到他胸前,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。他伸出手来,摸到她耳朵两侧的耳环。   “为什么不摘下来?”   “你说呢?”她媚人地笑着。   眼前这女子,同样长着白皙的脸,同样拥有一头浓密的乌发,只是她永远媚视男人,善于运用自己的美貌。他突然有点怀念那个用毯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,永远倔强地盯着你,永远无法驯服的少女。   面前殷樱开始吻着他的脖项,直到他后颈。她指着他后颈下方的小刺青,笑问:“这是什么?”   “夜叉。”   殷樱用手环着他的脖子,咬着他的耳朵:“纪念以前的女人?”   穆川只默默地摇着脑袋,那是他十四岁时刺的。那时候,哥哥夜叉的名号只在西京门中流传,没想到今日却成了杀手界中,令人战栗的一个名字。   他脑子乱纷纷的,蓦地想起今晚他对哥哥说要把陆离还给他的话。脑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陆离安详地躺在哥哥怀中的场景。   “无稽至极!”他低声骂着自己。   “你说什么?”殷樱的手轻柔地抚上他宽阔的胸膛。他突然觉得很烦燥,一把扯过她的头发,把她压在身下。 ☆、突袭(上)   陆离觉得脑袋有点沉,她抬起头,见到眼前的台钟指向2点半。她想起来,自己做作业做得太困,趴在桌子上睡着了。她合上书,回头看见穆懿仍睡得沉静。她从衣柜中取出一条毯子,要盖在他身上。   毯子一角刚触到他,他猛地睁开眼睛,极狠地捉住她的手。她一怔,看到他瞬间冷静下来了,才开口道:“我只是帮你盖上毯子。”   穆懿无声地坐了起来,瞟向她桌上的台钟。   陆离讷讷地:“我听穆川提过你十二岁那年的事情。”   穆懿点起一根烟,什么也不说。那姿态极为孤独,像极了从科波拉镜头下走出来的教父,平静,冷漠,高处不胜寒。   他抬起头来,冷冷地:“你想说什么?”   陆离只是平静地:“我很想念我的妹妹,但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。而你明明可以好好跟家人一起,但为什么偏要遵守那么愚蠢、那么不成文的规矩?”   “别以为调查过我们,对西京门的事略知一二,就自以为了解我。”他缓缓吐出一口烟。   “你明明对家人很好,看你对穆川的态度就知道了。”陆离正要说下去,穆懿突地掷下烟头,腾地站起,猛地上前捂住她嘴巴,在她耳边低声说:“别说话!”   陆离只见穆懿一脸警觉,知道他听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声音,但她却什么都没听到。她在心里想,职业杀手不知道经过了怎样严格的训练,连听觉都异于常人。   他松开捂着她的手,从身上掏出一把枪,瞥了她一眼,又看向她的书桌。   她快步奔到书桌前,拉开抽屉。平日里以防万一而摆着的枪,赫然现于眼前。   “你留在这里,把门窗锁好。对手的目标是我,你留在房间里还是安全的。”穆懿仍紧紧盯着门口方向,“这个时候,你能依靠的,就只有自己双手了。”说着,他快步走了出去。陆离忙上前把门拴死,手里拿着枪,走到窗前,要把窗关上。   她心里忐忑不已,头脑乱纷纷,但那一天穆川逼着自己学枪的事,又涌上心头。她突然意识到,他在戏谑讥讽中要求她做的事,莫不是对自己有利的。   伸出手去关窗,窗外却蓦地现出一张冰冷的人脸。陆离心下一震,窗外那人已一把推倒她,拉开玻璃,跳入房中。   为了不妨碍听觉,以便辨认外来者,穆宅的每一间房间都没有铺上地毯。但那杀手显然无比专业,落地时悄无声息。陆离在心里急剧想着:镇定下来!镇定下来!   她举起枪指向那人,对   方却显然更为专业,早已快步跃到她床前。那人抓起一个枕头,挡在枪头上。陆离心下一凛,忙俯□子,子弹却已经砰地击出,射入她的左肩。   在同一秒,那杀手膝盖忽地一软,双膝跪倒在地。   陆离忍着剧痛,捂着左肩,只见对方的两条腿都中了子弹。她再也支持不住,身子朝后歪倒,却被身后的手臂抱起,软软抱在怀里。   “是谁派你来的?”穆懿一手抱着陆离,一手用枪指向杀手。   那人一脸无惧,嘴巴大张,把枪伸到嘴巴里。   砰!   杀手的手指来不及扣下扳机,已被子弹射中,化作一团血肉,啪啦掉地。手腕断裂处迸裂出的鲜血,绽开在房间的墙壁上。陆离亲眼看着这幕,左肩一阵剧痛,手指冰冷,无力地捉着穆懿的手臂。   那杀手却并未放弃,歪歪斜斜地,想用左手拾起枪支,却被穆懿快步上前,一拳打倒在地。对方身子一歪,站立不起。   穆懿抱着陆离,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满是汗珠。他抱紧了她,快步走到窗前,警觉地看着是否还有其他杀手,却见到楼下他的部下已经赶到。他安下心来,把她轻轻放倒在床上,然后拔枪指向歪倒在地上的那杀手。   身后,他的部下已经赶到,看到他们的主人面无表情地用枪射向入侵者的双腿双手,对方无力再反抗。   “他们一共只有三人,其余两人已经被我们制服!”部下赶到穆懿身前,单膝跪下,不安地垂下脑袋,极怕他怪罪下来。   他却简短地说:“快打电话给韩医生。”   此时门外走进来另一个部下,声音紧张地道:“韩医生在十分钟之前被发现伏尸家中露台上。”   穆懿眼中一寒:“原来如此。”   他原想不明白,为什么杀手会以陆离为目标,而不是他本人。尽管外间对这个女孩的身份诸多揣测,不堪入耳的说法更数不胜数。但任是谁也不会天真到想要以这女孩的性命来要挟穆氏兄弟——穆家那条不成文的规矩,是整个杀手界都闻名的。既然穆懿的父亲可以亲手杀掉自己最心爱的女人,穆懿十二岁时便杀掉自己亲妹妹,谁也不会认为他们会对任何人产生感情——尤其对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学生。   杀手的动机很令人怀疑。   但当他知道,穆家的私人医生也被杀害后,他才想到:杀手是想诱使他到医院这个公众地方,让他难以部署足够人员来防备,再来下手。   他转脸看向满身血污的杀手,轻轻举起枪,冷   声道:“除了金堂的人,也再没有其他人了吧?”   那不成人形的杀手,满嘴血泡,含糊不清地嚷着:“只要统主还在,金堂就有翻身的机……”   砰!   鲜血溅起。那人张着嘴巴,倚着墙歪斜倒下。   穆懿扔下枪,冷冷道:“让你们的统主到地狱里去救你吧!”   他转身问部下:“被破坏的大门安全系统,什么时候可以修好?”   “半个小时左右。”   一手抱起冰冷虚弱的陆离,穆懿朝手下一众杀手道:“这期间,把好外面的大门,派人到前往穆宅的山路上把守。不放任何可疑人物上来。”   “是!”众人听命。抬起脑袋,但见穆懿抱着陆离,往自己房间大步走去。 ☆、突袭(下)   他把她放到自己的床上,只见她中了子弹的部位,衣服碎片和血肉混杂在一起。他拿出一套医疗工具,摊开在玻璃长桌上。他戴上白手套,以火加热手术刀。   “只是左肩,不会有生命危险的。”他机械地说,不带任何感情,同时迅速用刀把她的衣服割开。白皙幼滑的肌肤上,已破了一个血洞。   他戴上白手套,用火把手术刀加热,目光搜索着麻醉药。   他查看了药瓶,空空如也。   “麻醉药已经用光了。”他简要地对她说。   她满脸满身都是汗,无力地朝他点点头。冰冷的手术刀割开她的皮肉,她紧紧咬着牙。   “自从遇上我们,”穆懿开口说话,“你一直跟这种可怕的事情纠缠不清。”   陆离满脸是汗,只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,穆懿只依然冷声说着:“不过,就忍痛程度来说,你跟西京门的人不相上下。”   他的注意力惊人地可怕,在说话的同时,手术刀仍能精准地进入肌体中,从细嫩的皮肉中翻找着弹头。   子弹入得并不深。他不再说话,集中精力。   半小时后,混着陆离鲜血的子弹,哐啷落在托盘上。   他慢慢扶起她的身体,她像被抽去骨头似的,软软地靠在他肩上。他抱着她,为她包扎着伤口。   她刚刚修剪过的短发,落在他的脸颊、脖子上。   为她包扎好后,他托着她,把她轻轻放回床上。   “你的房间,我已经让人好好清理血迹了。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吧。”   她感到全身虚脱,无力应声,只是趴在他的床上,一头短发埋在枕头中。   他灭了灯,掩上门出去。走廊上,一手下走上前来:“二统主的电话一直没人接,不知道是不是……”   穆懿心下一紧,但脸上只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,拿起了手下递过的电话。   房间弥漫着一阵醇厚的酒气。   床上凌乱不堪,枕头不知什么时候已掉落床下。殷樱从睡梦中醒转,转过身子,用手托起脸庞,看向身边的穆川。他的身体因为呼吸而轻轻起伏,笔挺的鼻子微微翘着。殷樱无端想起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阿波罗,嫣然一笑。   “真像太阳般耀眼呢……”她无限低回。   床下衣物凌乱,她裸着身子,从衣物堆中找到他的手机,看着上面的数个未接来电,伸手按下关机键。然后才又翻身上床,把脸颊贴在他胸膛上。   “我可不愿让人打   扰了我们二人……”   她把脸贴上他的胸膛,在昏暗而温热的空气中,再次入睡。   凌晨时分,穆川头脑仍昏昏沉沉,步伐不稳地走出赌场所在酒店,蓦地见到赌场外围了数辆车。清原滕从车上走出来。   薄曦中,他一下清醒过来。   眼看这些车上下来数十个人,都是西京门中最顶尖的杀手。   穆川心里一凛,知道西京门必定发生了什么事,穆懿才会派人把赌场包围。 ☆、夜叉双树(上)   穆川甫一到家便直奔二楼,奔向穆懿的房间。   “哥哥,怎么你让西京门的人包围整座赌场?!”他猛地推开门,一个箭步窜上去,掀开被子,却只见被褥下,一位少女侧脸躺在床上,一头乌黑短发垂落耳侧,遮住了她的模样。   穆川一怔,嘲讽地一笑:“他让我不要带女人回家,自己却……”耸耸肩,他退了出去,转身奔到楼下,在大厅中碰上刚从庭院走进来的穆懿。   “我刚听清原滕说过了……”   他冲上前去,却砰地感到脸上一沉,被对方重重地挥了一拳。他猝不及防,一个踉跄往后摔在沙发背上。   穆懿脸色阴霍。   他身后的部下讷讷地:“一群部下都以为二统主你出事了,有线人回报才知道你在MK赌场。”   “现在我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?”穆川伸手擦去嘴角流下的血,正要站起,却被穆懿一脚踢翻在地。   他低头看向弟弟,神色冰凉逾铁。   围在大厅的众人都屏住呼吸,不敢声动。   清原滕如笔挺的树干,双手交叠在身前,无声地站在穆川身后。他目光上移,却见到一个穿着宽松白色睡袍,脸色苍白的短发少女从楼梯上轻轻走下。他认出那是陆离。   陆离站在楼梯间,抱着双臂,见到大厅下黑乎乎围了一圈西京门的人。她迟疑着,停在那儿,往下看。   偌大的客厅中,没有一个人说话。大家都木木地,目光落在穆氏兄弟二人身上。   只见穆懿慢慢蹲□,看进穆川的眼中,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:“你知道一个月前,西京门统一四大,意味着什么吗?”   穆川知道他这个平日不言不语的哥哥,生气起来是多么恐怖。他咬着嘴唇,不说话。只听穆懿说下去:“那意味着,有更多的人想扳倒我们——只要扳倒我们,第一的位置就是对方的了。”   说着,他狠狠捏着穆川的肩头,几乎要把它捏碎:“我们兄弟二人就是西京门的全部。如果你我任何一人有什么事的话,另外那人都很难独自撑下去,你明白吗?”   穆川默默听着,脸上突然回复了戏谑的神色。他昂起脑袋笑着:“不,即使我死了,你依然可以把西京门打理得有声有色。西京门不能缺少的人,是你,而不是我。”   穆懿没有说话,他沉着脸,猛地狠狠朝着地上的穆川踢去。   穆川被踢翻在地,不作任何反抗,一声不吭。   陆离扶着楼梯栏杆,蹲□子,看着这一   切。她难以想象,那个如此宠溺自己弟弟的穆懿,像要把他往死里踢一样。   穆川紧紧抿着的嘴角,往下流着血。   众人不敢上前阻止。   陆离的心跳得激烈。她知道即使让穆懿把地球炸毁,他也会毫不犹豫。但他唯一的软肋,是这个弟弟。   他会在盛怒之下,把他踢死吗?他会后悔的……   她犹豫着,轻轻往楼梯下移步,站到一旁。   穆懿额上渗出细密的汗。不知道踢了多久,他停了下来。   “还记得你十四岁的时候,我为什么要在你的后颈,亲手刺下夜叉图案吗?”穆懿沉声问。   穆川的身子蜷在地上,剧烈咳嗽,耳边只听穆懿道——   “我说过,夜叉不仅仅是我一人。只有我们两人合起来,才是西京门的掌门,才是真正的夜叉王。”   穆川拨开额前凌乱的头发,慢慢坐起来。   只听穆懿又说下去:“穆家尽管有很多不成文的怪规矩……但所有一切,都是为了西京门。穆家的男人只有足够无情,才能站在这个杀手组织的最顶端。你很了解。”   穆川垂下眼睑:“不仅我清楚,连母亲也清楚得很。”   穆懿脸色一沉。 ☆、夜叉双树(下)   他们的母亲在嫁入穆家的时候,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要面临被丈夫所杀的命运。但她从那袭白色婚服面纱下,端起那张微笑的脸,看向自己的丈夫:“让我先为你生下两个健康漂亮的儿子,你再把我杀掉吧。”   她笑颜如花,让她眼前的男人心中一动。   母亲死的时候,穆川仍小,他对母亲没留下太多印象。只知道她是个极美的女人,被父亲百般宠爱着。当她死在父亲怀中的时候,仍是幸福地微笑着的。小时候,他从噩梦中惊醒,哭着问哥哥,为什么母亲要离开他们。哥哥只是冷静地看着他,对他说:“因为我们是杀手。”   “我不要当杀手,我想要妈妈!”年幼的穆川哭闹着。   穆懿摸摸他的脑袋:“妈妈的牺牲,就是为了让我们两兄弟可以继承西京门。”说着,他认真地看向弟弟的脸:“知道吗?佛经中昼宿夜行的夜叉,以吮吸人类血液为生——身为杀手的我们,就是那些夜叉。注定要继承西京门的我们,要当夜叉中的王者。”   对于当日穆懿的这些话,那时候的穆川仍太小,不甚明白。   但现在,他对这些话渐渐了解。   有时候他也会暗暗妒忌哥哥:哥哥总是那么理性,连感情都控制得恰到好处。他从未见过他大笑,更不曾见过他流泪。他似乎可以按照穆家的要求,毫无感情地生活。   他既对世人无情,但又为了西京门和唯一的弟弟义无反顾,如此矛盾,果真像极了传说中的夜叉——既凶残地吃人,又正义地护法。   但哥哥却对自己说,杀手界的人,都对夜叉王一词理解错了——夜叉,并非指一个人的两重性情,而是他们兄弟两人!   穆川觉得有点心烦。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,不断往外膨胀。  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。   “给你添麻烦了。”他对穆懿平静地说了一句,让人分辨不出情绪,便转身往楼梯上走去。他跟陆离擦肩而过,却不瞧她一眼。   当天夜里,他飞往柬埔寨。   临行前,他对穆懿说,也是对自己说:我会把金木崎揪出来。 ☆、朋友(上)   陆离已经半个月没来上课了。   文希看着她空荡荡的桌椅,托着下巴发呆。下课铃蓦地响起,把她吓了一跳。她看了看表,忙收拾书包,飞身往校外走去,终于赶上了那班车。   但当她在陆离住的那栋大厦前停下时,却瞠目结舌了。   整栋大厦已经被封锁起来,像被掏空的新废墟。里面已经没有人住了。   “这是……怎么回事啊?”她喃喃道,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地址。没错,的确是这里啊。   她捉住身后经过的一个女人,向她打听。女人脸上闪过不悦的神情:“两个月前这里出了凶杀案,好像是职业杀手集团之间的仇杀吧,我也搞不清楚。”   文希焦急地问:“里面还有一户普通人家住的啊。一个男人,带着两个女儿。”两个月前?这事从来没听陆离提过啊。而且半个月前,她还住在这里的吧,怎么可能有这种事。   那女人不耐烦地说:“除了大女儿之外,都死了啊!”说着,她悻悻地走开了,嘴里嘀咕着:“怎么一出门就有人问我这么不吉利的事啊。”   文希却呆在原地,像被什么击中一样。   陆离……她一直都在默默承受这一切,什么都没告诉自己?   她站在这城市的一角,突然有点茫然,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找陆离。过了好一会,她突然想起,陆离曾在拍卖行打工。她到街角报亭里买了份报纸,在上面查找拍卖行的电话。   两个小时后,文希沿着山路往上走,见到掩映在成荫绿树间的穆宅一角时,不禁一怔。学校里的那些传言,突然浮上心头。她摇摇脑袋,不去想那些。   旁边猛然窜出一条巨型狼犬,她吓得身子往后一退,手里死死捉着提包细细的带子,双腿发抖。那狼犬颀长的身体覆盖着纯黑皮毛,颈部高高仰起,深色的眼睛锐利地盯着她。   身后突然传来有人叫唤的声音,那狼犬立起耳朵,转身扑向来人。文希惴惴地看向前方,见到一个身体瘦削,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走过来。他蹲□子,温和地抚摸着那狼犬,狼犬眯缝着眼睛,无声地享受着他的安抚。   男子转过脸来,文希看到他的目光,不禁打了个寒颤。   那男子一脸平静,深邃的五官洋溢着野性之美,然而他的目光犹如困兽。   那不是一个在平静快乐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。   文希有点害怕,但见那人不再理会她,径自往前走去,那狼犬紧跟其后。   像被什么所驱使,所迷惑,文   希不自禁地跟随他的脚步。只见他在那道青铜绿的金属大门前停下,安静地抚着那狼犬。文希有点困惑,她站在大树下,抬头看向金属门内那座大宅,这时却听到身后传来车声。她下意识地把身体躲在树干后,探头看时,见一辆黄色跑车停在大门前,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少年。那少年身型修长,戴着墨镜,感觉比那男子小一两岁。大门朝左右两旁打开,那少年走进屋去,那男子跟狼犬也尾随着。   文希有点困惑,这里真是陆离住的地方?但拍卖行告诉她陆离留下的地址的确是这里。但这些人又是谁?他们看上去那么可怕。陆离会认识他们吗?   这么想着,她的目光却不自禁地瞥向正徐徐关闭的大门,想要一窥这大宅的真面目,却一眼瞥见在前花园中,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女,虽然一头短发,脸色苍白,却的确是陆离无疑。   文希心下一动,脱口大喊:“陆离!”   花园中,陆离抬起脑袋,讶异地看着门外。正朝大屋中走去的少年,也回过头来,隔着墨镜,一副看不透的目光。 ☆、朋友(中)   文希被陆离领着,走进穆宅的时候,是小心翼翼的。她穿过主屋的两个客厅、两个餐厅,越过中庭的游泳池和网球场,来到后屋。   “我的房间最近在装修,所以我搬到后屋去了。”陆离领她上到二楼,轻声说。她并没有从头解释——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住,跟她一起住的,又是什么人?   文希感到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,在她面前却什么都不说,显得那么陌生。她半垂着脑袋,讷讷地说:“你半个月没来上课了,我有点紧张,来看一下你。”她没有说为什么自己会找上这里来,但陆离已经猜到,她肯定已经去过自己以前住的地方,也已经知道自己家里的事。   她嘴上平静地笑笑:“拍卖行竟然把我的资料泄露给别人呢,回头找他们算账。”但她的语气里却毫无笑意。她下意识地用手轻按左肩,经过半个月来的休息,她的伤已复原得差不多了。   她们坐在后屋的大厅里,看着后花园中的雕塑和植物,气氛一时平静而尴尬。   文希开口道:“刚才那人……他也在这里住?”   陆离点点头,却不知道怎样解释才好。她的目光越过中庭,只见穆川正把车子驶入车库。听管家说,他昨天半夜刚下机,还带了一个柬埔寨少年杀手回来,以及那少年的狼犬。   他们已经半个月没碰面了。再次见面,他回复了初见面时的闲散浪荡之态,但眼中毫无笑意。他像一夜之间长大,从不识愁滋味的少年,成长为带笑隐瞒内心的男人。   文希在这寂静中,突然开口:“班上有各种传言……”   她顿了顿,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说下去,但陆离已经猜到是什么传言了。“没关系,你说吧。”   文希嗫嚅着:“他们说,你那赌鬼老爸被仇家追杀,把你卖给了一个有钱男人。你现在住在那男人家里。还说……”   陆离早猜到会有这样的传闻,即便外人毫无根据。“还说什么?”   “你这半个月没回校,是因为怀上那男人的孩子,要去处理掉。还说,学校也知道这件事,但那男人捐给了学校一大笔钱,所以掩盖起来了。”   也不想想别人的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,为了他人的琐事而乐得讨论半天。对于这种事情,陆离觉得难以理解。她也没辩解,只是问起文希功课上的事情,又跟她约好,下个星期回校后,要问她借笔记来抄。   >  小孩子永远是社会的缩影。不过仍在学校,便已经学会说人是非,爱富厌贫,但身边人真正富贵起来,又都心存妒忌。想来这十四年,因为家贫,自己没少受白眼。但一旦到了青春期,那些本来捉着自己头发欺负的毛头男孩,又都变了副模样,巴巴地想要跟她约会——这何尝不是一种势利?   文希觉得自己在这里,把别人中伤挚友的话告诉陆离,未免有点难堪。她垂下眼睛,陆离已捉住她的手:“我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我。因为他们不是我的朋友。”   文希心里一动,觉得有点温暖。   陆离又说:“对不起,是我向你隐瞒了很多事情。但我想很多事情,还是不要知道得好。但无论如何,我不是那种会依附于其他人而生活的人。”她在心里不无苦涩地想,如果不是当日被卷入这件事来,她何至于像现在那样,跟穆懿穆川两人脱不了关系。   有时候她想,妈妈离家出走,妹妹被杀,现在她所剩下的,也就只有文希一个好友了。这么想着,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文希的手。   文希用力地点点头,向她微笑。   文希是个普通家庭里最最寻常不过的女孩子,喜欢听歌,看小说和漫画,偶尔做些被白马王子所救的白日梦。她的世界是玫瑰色的,那里没有坏人。她跟自己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,但是她真心待自己好,那样就足够了。   外面却传来轻声咳嗽,陆离抬头,不知什么时候,穆川已经倚在门边。他掠了掠额前的头发,笑笑,看向文希:“你就是刚才躲在树后的那人吧?”   文希只呆呆地看着这少年。他墨镜下那张恶魔般俊秀的脸,让她心里一动。只见他笑着走近陆离身边,俯□子在她耳边,咬着她耳朵:“即使是好姐妹,有什么话还是留到在学校再说吧。不然她一个人回去,在路上危险。”   他一只手轻轻搭在陆离肩上,她微微一颤。   “我叫人送她回家吧。”穆川挑起唇角一笑,起身出去。   文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不禁脱口:“他是什么人?你跟他住在一起?”   一回头,她不解地见到陆离紧张起来,她把手伸过来,握着自己的:“文希,关于我的事,你不要去问,也不要打探。听我说,知道得越多,对你越不利。”   文希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,有点被她吓倒。但陆离却一脸诚恳地看着她,神态近乎恳求,她   迟疑地点了点头。   “现在快点离开这里,忘掉你曾经来过这里。”陆离把她领出去,“我日后会回校的,你不用担心。”说着话的时候,两人正穿过餐厅。陆离从餐桌上拿过餐巾纸,用笔在上面写下一个电话:“有事的话,可以打这个电话联系我。”   文希讷讷地点头。 ☆、朋友(下)   陆离咬咬唇,抬起脑袋,不安地看向前花园。花园中,穆川绞着双臂倚着大门而站,那柬埔寨少年无声地站在他身旁。穆川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,那少年如机械人般点着头,又抬头看向陆离这边。   “我让K送她回家。”穆川漫不经心地说。   陆离瞥了那少年一眼。   她松开握着文希的手,朝那叫K的少年走去,一字一顿道:“Do take care of her.I won’t forgive you if anything happens to her.”(看好她。如果她有什么事,我不会原谅你。)   K面无表情地回视她。   穆川抱着双臂,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。直到K从车库里把车驶出,文希迟疑着,上了车。车子沿着山路而下,消失在他视野中。   穆川擦过陆离身边,什么也不说,径直往屋内走。仿佛陆离不曾存在过。   “穆川!”陆离喊住他。   他顿住脚步,慵懒地回过身子,一脸无所谓地看向她。   “你刚才跟K说了什么?”   穆川耸耸肩:“我只是让K‘好好照顾’你的朋友。”他在“好好照顾”这几个字上拖长声音,嘻嘻一笑。说着回过身往屋子里走去。   “文希什么都不知道。只是我不对,是当时我去应聘拍卖行的职位时,在必填的地址栏上,写了这个地址。我当时不知道……”她觉得失言,不再说下去。   那个时候的陆离,并不知道西京门是如此让人战栗的组织;她也不知道即使只是住在这重门深锁,无数杀手监护的大宅中,依然有可能有更厉害的高手闯入,使你丧命。那时候的她,只天真得一心想脱离穆氏兄弟,独立生活。   她一口气向穆川解释着,转眼已经跟着他上到二楼。穆川施施然地走着,丝毫没理会她,已走到自己房中。   “文希不可能把两个月前发生在我那栋大楼的命案,跟所有一切联想起来。她尽管进来过这里,但也不知道这里就是西京门掌门的住宅,更不可能知道有西京门的存在。”她急匆匆地说着,紧紧看向穆川。   穆川摘下脖子上的灰色围巾,抛到床上。他随意在床沿坐下,两条手臂往后撑起身体,带着讥诮的笑看向陆离:“看来我在你眼中的形象一向都不太好——不是找你麻烦,就是草菅人命。”   陆离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。   可是穆川那种笑意,让她背脊生了一阵寒意。   他从床上站起身,贴近她,一只手比成刀片状,落在她一侧发梢的稍上端:“半个月前,你的短发应该来到这里吧。”   陆离不明白他的意思,她抬起脑袋,正好迎上他目光中难掩的怒气。她不禁疑惑。但那怒气反映在他脸上,却只化作嘴角的一抹讥诮:“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,你应该把哥哥服侍得很好吧。”   陆离惊诧地抬起头。   他眼中尽是轻蔑:“那天我刚说把你还给哥哥,当天晚上你就上了他的床……”他从床上信手捡起精致的打火机,在手中把玩着,“我很好奇,你到底是怎样勾引我那个不把女人放在心里的哥哥……”   啪。   火苗从打火机中窜上来。   穆川隔着那火苗,看着陆离一言不发的脸,轻蔑地笑着:“我听说当时你父亲没钱还赌债,就让你母亲陪那些男人睡觉。你跟你母亲一样的贱……”   陆离扬手掴了他一掌。   “随便你怎么说我,”她紧紧捏着拳头,努力克制自己的声音,“但是,在一个丈夫杀掉妻子,哥哥杀掉妹妹的病态家庭中长大的你,没资格说我的家人!”   说完,她头也不回,摇摇晃晃地奔了出去。 ☆、K(上)   文希不好意思看她身旁的人,因此偷偷从车头镜中窥视他。她不善于猜别人的年龄,尤其是男人,但他似乎十八九岁的样子,却是刚才那更为年轻的少年的部下。  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?陆离又为什么会跟这些人在一起呢?   车外日色昏暗,城市巨大的夜色迅速降临。文希觉得非常困惑,一整天的紧张在舒缓后,化作困意袭来。她靠在车座上,慢慢睡着了。   醒来后,身边人仍在全神贯注地驾车,修长的手指摆在方向盘上,像全然没变换过姿势。她不禁想,他前生会不会是武士来着。   揉揉眼睛,她看向车窗外,却赫然发现,车子早已驶离市区,朝着城市中幽暗的一角驶去。她不安起来,回头唤着对方:“我家不是在这个方向。”   对方没理会她。   她的音量提高一些:“上车的时候我跟你提过,你没理我,我想你已经知道……”她赫然发现,车载GPS的路线,正沿向城中的垃圾堆填区。   她感到手指冰凉。   刚才陆离的紧张神态蓦地浮现在眼前,她有点明白,为什么陆离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,为什么她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,让自己不要打听任何关于她的事。她也约莫猜到,那些人是什么身份了。   文希肩膀止不住地颤动,她使劲要拉开书包链的手在抖个不停。尝试了好一会,她才从书包中抖出来那张餐巾纸,纸头上,陆离写的那几个数字鲜蓝,像她最后的救命稻草。她颤抖着双手,要按下手机上的键盘,却不期然被身旁的人一下夺过。   “还给我!”她扑向前,却被那冷酷寡言的男人一手推开。   K的一只手仍搭在方向盘上,另一只手把手机放到嘴边。文希惊恐地看着他张开嘴,像野兽一样,张口用牙齿把她的手机屏幕咬破。他从嘴里拔出手机,一手递到车窗外,扬开手。   手机往下掉落。啪啦。   车子往前急驶,堆填区近在眼前。远远地,巨大的垃圾装卸车犹如机械怪物,无声伫立在幽蓝色天幕下。   在这不见人影的荒地,车后却传来引擎声,K警觉地瞥了一眼车头镜,然后一个急拐,车子绕着堆填区转了老大的一个弯。文希这时也发现了车后,有三辆车正高速朝他们开来。她紧张地问:“他们是什么人?现在怎么办?”全然不管在一秒钟前,身旁这男人正想要把自己杀掉。   “下去!”K吃力地吐着中文发音。   文希这才知道,刚才自己说的话,眼前这男子不知   道听得懂多少。她怔怔地看着他,只见他额前头发濡湿一片,从身上猛地拔枪,一手把她按下去。   “下去!”他低声吼着,重复着仅会的几句中文,把她脑袋按到车身下。   夜风中,文希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,看着那高大的男子举枪走出去。身前,那三辆车已经停下,从车上走下高矮不一的合共九名男子,均全身着黑。两列人相对排开。   文希捂着嘴巴,害怕地伏在车身后看着眼前一幕。她在心里期盼这个巨大的堆填区是电影片场,灯光黯淡下去,她就可以从眼前这电影场景中走出来,回到现实中。   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学生,爱看少女漫画,爱听小野丽莎,上课时在课本下偷偷搁本爱情小说。幻想白马王子的同时,也对身边男生不屑一顾。她爱幻想一切,但她的幻想中从来不包括死在杀手的枪下——即使眼前的这男人,冷峻、神秘、行动迅敏如兽,一切都合乎她往常的幻想。 ☆、K(下)   枪声震碎了她的幻想。   她惊诧地抬起脑袋,看到乱枪中,有八名男子已经倒下。剩下那人脸上带着惊恐,看着K迅速更换子弹,也不敢上前袭击。   那人眼珠咕噜噜地转动,蓦地一眼见到车后的文希,身子朝她扑来。K见他朝自己方向扑来,完全意料之外,只道他想跟自己同归于尽,身子跃起后退,落地后却见那男人已站到车后,把文希的脖子紧紧锢在手臂间。   他的嘴角浮上胜利的笑容,用枪指着文希的脑袋,大声喊着:“怎么样?如果你试试杀我,我就把这个女孩杀了!”   他的枪更深地抵着她的脑门,文希感到脖子被他锢得喘不过气来,她喘着气说:“你杀了我也没用……他不会……”   砰!   她蓦地感到身子受到一阵撞击,脑后一阵凉意。脖子上的力道松开了。   身后那人软软倒下。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,看向手心,满掌心的鲜血。她双腿一软,回身一看,那人的心脏正中子弹,不偏不倚。   的确是不偏不倚。如果再移过几厘米,现在倒在地上的就会是自己。   她害怕极了。   只见K依旧没有表情,迈着大步走上前。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具躯体,沉声道:“Don’t you know I’m professional?”(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专业人士吗?)   夜风刮过来,文希突然有点紧张。她偷偷地把手伸到书包里,从里面掏出一把小刀,紧紧攒在手中。   她想起来,以前她跟陆离去看杀手电影的时候,陆离就说,如果女主角手中有把小刀什么的,那些很乱七八糟的故事情节就不会发生。   文希记得当时自己还笑着陆离太过理性。“像你这种毫无想象力的人,怎么当编剧嘛。”说着,她一脸憧憬和陶醉地说:“只有这样,才有酷酷的杀手出现来救自己啊。”   可是,怎么回事?她幻想的情节中,可没有这一幕的!此刻她看着K转过高大的身子,黑色风衣在风中扬起,冷冷地看向自己。   他慢慢地举起枪来。   她手中攒着那把小刀,却不知道怎样用来保护自己。她的确不甘心平凡的生活,想要有波澜壮阔的人生,想遇上这样的美男杀手——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啊!   “对不起。这是我的任务。”他慢慢吐出这些中文,虽发音不清,却一字一顿,她听得清清楚楚。   他正要扣下扳机,却脚下一震。身旁有人仍未断气,用尽最大   力气,捉住他的脚,把他扯落在地,他手中的枪掉落在地。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幕,看着这扭打在一起的两人离她如此近,他的枪被抛离到自己脚边。   受伤的那男人猛地拔出刀子,捅向K的手臂,然后朝地上那枪直直扑来,身子重重摔在文希脚边。   文希掌心一烫,她突然拔起手中的小刀,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巨大的勇气。她闭起眼睛,大叫一声,全力往那人的手掌扎去。那人狠狠叫了一声,K已从地上挣扎起。   枪声响起。   那男人睁大眼睛,往后倒去。   星空下的这片地上,再次回复死寂一片。   K捂着自己受伤的手臂,抬眼看向眼前这少女。这少女手中握着小刀,满脸惶恐地看向自己,眼眶里都是泪。   他向她走来,不声不响地夺过她手中的刀。   她急促地呼吸着,几乎要哭出来。   他却猛地举起小刀,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刺去,刺得更深更阔,鲜血溅起在他的脸上,她的脸上。   文希讶异地抬头看着他。   “你走。”他说。   文希觉得自己双腿抖个不停,几乎走不动。   他开始不耐烦起来,突然拦腰抱起她,她吓得尖声呼叫起来。   “Shut up!”他吼着,一只手把她丢到车上。他一手握着方向盘,车子疾速驶出堆填区,在稍微有点人烟的地方,靠在树荫处停下来。   “下去。”他说。   “你的伤……”她讪讪地,看向他的手臂。   “下去!”他稍提高了声音,带着不耐烦。   文希一脸受委屈的表情,低头从书包里飞快翻出一块粉红色手帕,不管他一脸沉郁,在他伤口处包扎起来。也不等他说话,她从书包里掏出小熊维尼纸巾、Hello Kitty止血贴、水壶,一股脑扔在车上。   “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:这些东西,你可能有用,use them——如果有需要的话。”她说完,垂着脑袋,快快下了车,头也不回地往人流多的地方跑去。她一直跑一直跑,直到跑到一家大型商铺的折扣架前才停下,大口大口喘着气。   在她身前,一堆女人们在挑选着折扣商品,嘴上讨论着哪家最划算。店铺的灯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,方才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个梦。她恍然地回过头来,看着自己跑来的方向。那辆黑色的车早已不见了影踪。她心里有点空荡荡的,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,只随着拥挤的人流,慢慢地   步入嘈杂的地铁站。 ☆、离开(上)   亲爱的你只是 静静冰冷下去   在我臂内败坏   ——《花葬》彩虹乐队   穆宅中的主要活动场所都在主屋,偏屋异常安静。只有二楼转过长廊的房间中,住着陆离。   她用厚重的被子裹着自己,躺在昏暗的房中,泪水冰凉地滑落脸颊。   “我听说当时你父亲没钱还赌债,就让你母亲陪那些男人睡觉。你跟你母亲一样的贱……”穆川冷嘲的声音,无数次在她脑中回转,像永不停歇的留声机,一遍一遍。   她低低地在被窝里喊着:“妈妈……”眼泪仍是不住地流。   已经不记得自己躺在被窝里多久了。一个小时?两个小时?时间的流失已经失去了概念。她告诉自己,要振作起来,于是慢慢擦干眼泪,从床上爬起身来,坐到书桌前,开亮台灯。   桌面上,文希借给她的笔记本摊开,她清楚工整的字迹呈现面前。   她突然想起要打个电话给文希,看她回家了没。她的手机却关闭了,播通她家电话,电话那头却传来伯母焦急的声音,说是文希现在还没到家。   陆离的心一沉。她披上衣服,急匆匆往楼下跑去,穿过中廊,却见主屋漆黑一片。她心下奇怪,放慢了脚步,这时屋子阴暗的角落中,传来低沉的声音:“你要找我?”   回过头,只见穆川从房间阴影的沙发上缓缓站起,手中端着酒杯。他走近陆离,脸上带着微醉的红。陆离瞥向沙发那边,见长几上的几瓶酒都已见底。   “文希还没到家。”   “是么?”穆川摇晃着手中的杯子,事不关己的神态。   “你派去送她的人,到底对她做了什么?”陆离咬着唇,紧紧看着他,“你可以打电话给那个人么?”   穆川耸耸肩,又一笑,“何必那么紧张,不过是晚一点回家。你的朋友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,或者对K有点少女心事,跟他到酒店去……”   “下流!”   穆川嘴角扯出一抹笑:“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。冰清玉洁的你,难道是第一天才认识我的么?”   陆离怒极,不去理会他的无赖。这时门外传来车声,她转过头,见到那辆黑色的车朝车库开去。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,穆川端着酒杯,施施然跟在后头看好戏。   K从车上下来,扶着手臂。陆离一眼见到他手臂上的粉红色手帕。   “她怎样了?”陆离跟上前去。   K并不理会她。陆离蓦地想起他或者听不明白,紧   跟在他后头用英文说了一串,他仍是毫无表情,径直擦过她身边。   他在门口穆川身前停下,弯下脑袋:“MissionIncomplete.”(任务未完成)   穆川脸上也敛起那漫不经心的表情,只挥挥手,让他退下。陆离摇着他的手臂:“什么mission?你交给他什么任务了?”   “你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去问?”穆川淡淡道,不再理会她,别过脸呷着杯中酒。   陆离这才想起来要打电话给文希,跑到大厅中,拨起电话,电话那头是伯母的声音。她安乐地说:“文希刚回来了。别担心。”   “那,我可以跟她说说话吗?”   “你等等。”伯母放下电话。过了一会儿,她听到电话那头,文希拿起话筒,声音平静。   “刚才发生什么事了?我见到他满身伤痕的回来?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?”陆离连串问着。   电话那头却是一片平静。良久,文希才吐出两个字:“没事。”   这不像平常的她。这绝对不是平常叽叽喳喳,话说个不停的文希。   陆离直觉这其中发生过什么事了。   但她知道,自己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,还是下次回校的时候,再问她吧。这么想着,陆离叫文希好好休息,然后跟她道晚安。   “晚安。”电话那头轻声说,很快挂掉了电话。   陆离觉得握着话筒的手有点沉,过了一会,才把话筒放下。   她已经没有了母亲,没有了妹妹,没有了父亲,她不想失去这个挚友。她转过身子,见到穆川在黑暗中,站在自己跟前。  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。 ☆、离开(下)   “答应我,你们不会碰我的朋友。”她语气平静。   “还记得我说把你还给哥哥的话吗?”穆川却无端地转了个话题。   陆离点点头。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说话方式,她知道他将有下文。   “那一次,我犯了个错误。”他一步步向她走来,“你是我捡来的,你从来都是我的。你从来都不是哥哥的。”   陆离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向自己走近,也不闪避。   他低头看向她,甘甜醇美的酒气扑面而来,像古希腊时代让人迷乱的酒神。他却只是看着她,什么都不做。她在这寂静中,感到有点难堪,于是抬头问:“你不会对我的朋友不利,是吗?”   穆川平静地说:“我会。”   陆离心下一跳,紧紧捉住他的手臂:“为什么?她什么都不知道。如果仅仅因为她来过这里,见过你们的样子,知道我以前的大楼里出了命案,她就要死的话。那么我早该死上一千遍,一万遍了!”   “你是早该死上一千遍,一万遍了!”穆川沉声一笑,声音冰冷。他眼中映出陆离那些许错愕的神态,又说:“你的朋友也该死!”   他的神态非常疲倦,什么也不想说,搁下手中的杯子,转身要往房中去。陆离跟在他身后,也不说话。   “不要跟着我。”他的声音闷闷地,像沉没深海,无法呼吸。   “我想等你回心转意。等你心情好起来的时候,我再跟你谈这件事。”她跟在他身后,语气诚恳地抬头看他。   “我的心情不会好起来的。”   “她是我唯一的朋友,对我来说很重要。”   他已经步上二楼,长廊上的壁灯幽暗,映在他的脸上,明灭不定。他在自己的房前停了下来,回头看向陆离。   他声音冷冽而负气:“我会杀了你的朋友。”说着他转身进屋,陆离忙捉住他的手臂,急急解释:“我说过……”   “跟这个没关系!”他的声音带着烦躁,“你的眼里永远只有你的家人,你的那个朋友吗?”   陆离一怔。   穆川别过脸,不去瞧她。他的声音沙哑,带着雨夜将至的低郁沉闷:“我在柬埔寨的时候,经历过些什么,跟当地的杀手集团有过怎样的激战;我差点就回不来了……这些,你都不会去问,也不会去关心吧。”   说着,他慢慢地转过脸,看向她,浮上讥嘲一笑:“如果我死掉,你还会高兴吧。这样就少了一个禁锢你的人了。”   陆离默然。   她不能不承认,他说的是事实。   穆川低低道:“在你眼中,我只是个会找你麻烦的顽劣少年,或是一个心血来潮的时候,草菅人命的杀手吧。你觉得我的家庭变态——我的父亲杀掉母亲,我的哥哥杀掉姐姐,我还得背负着杀掉我心爱女人的宿命——的确,在这种家庭成长起来,你还能期待我有什么健康的心态?”   陆离觉得有点难过。她犹豫着,讷讷地把手搭在穆川的肩上,不知道说什么好,他推开她的手:“不要同情我。这个世界上,没有人有资格同情我。”他看着她,“你不也一样么?有这样的父亲,竟然逼着自己的妻子陪人睡觉来还债,还打算把自己十几岁的女儿也赔上。比较起来,我父母的故事虽然血腥,但仍然浪漫得多。”   陆离知道他正在发小孩子脾气。   “我累了。”他突然说,“每次我追,你躲,争吵。”   陆离抬起脑袋,平静地等他说下去。   “我不会再骚扰你,你的朋友也会安全的。”他的身体缓缓地向后倒在床上,“你走吧。明天我让人为你找房子。”   陆离捂着嘴巴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。   穆川用一只手捂着眼睛,挥了挥另外一只手,“你走吧。”他的声音,沉郁得让人听不出里面复杂的感情。   一周后,陆离挽着一个小藤箱,搬进了一间小公寓。 ☆、昨天以后(上)   从梦中乍醒,陆离看了看表,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。她在折叠椅上转了个身,努力回想刚才梦中的场景,却只依稀记得,幽暗空阔的停车场中,杀手们相互追逐,击杀。   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,但西京门的一切,仍不时入梦来。   她在和煦阳光中,舒服地伸了个懒腰。她看了看阳台下的长街,一眼见到文希提着一袋面包,昂起脑袋朝她扬手。她也朝她招了招手。   “怎么了?居然睡着了?”文希开了门,鞋也没换,径直踩到阳台上。   陆离忙回身把她推出去:“这可是你家的地板——”   “反正老爸老妈出去旅行了,这个周末你过来蹭住,我可是多了个佣人。”她笑着,一手扔下手中那袋子,脱下一只鞋,跳着奔回屋里,脱下另一只,嘴里说着,“今晚我们吃泰国料理。对了,你帮我到房里找找看那本食谱在哪里……”   说着她一个闪身,趿着拖鞋,消失在厨房门后。   陆离抬头看着文希乱七八糟的书架,好容易才从最上面的那里看到一本泰国料理食谱。她搬了张小椅子,踩上去,伸手去拿。那几本书挤得密,使劲伸手一抽,不料脚下一绊,十几本书噼里啪啦掉下来。  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,弯□去捡——那只手停在半空。   散落在地上的,是文希的柬埔寨语笔记,每个字都写得工整认真。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剪报,包括这两年来穆氏兄弟的报道。   陆离拾起那些杂志剪报,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,忙把它们放到身后。   “哎,我的食谱找到了吗?就在最上面那……”文希闯进来,在门口愣住了。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笔记和剪报上。   “对不起。”陆离像撞破了什么。   文希怔怔地,好久才突然摸着脑袋,笑笑:“呵,还是被你发现了呢……”说着,她俯□子,从地上捡起散乱一地的笔记和剪报,一张一张,像在重拾心情,嘴上不紧不慢地说着,“丢脸死了,居然被你看到了。”   她脸上挂着笑,声音却没有笑意。陆离看到她的肩膀在不住颤抖,她伸手按住——   “你还想着他?”   文希咬着嘴唇呆了半晌,才撇撇嘴笑笑:“像我这样子,很傻,对吧?”声音疲软。   她把那些笔记和剪报在手上叠成一份,手上没歇着,一路把它们整理着,脸上仍挂着僵硬的笑,“还是从你口中,我才知道他来自柬埔寨,人称K,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了。”   陆离不知道说什么好。   文希拿过一个盒子,开始把笔记往盒子里搁:“我知道了他的身份,也知道,自己是不可能再见到他,或者是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的了。然后我开始乱七八糟地收集一切相关的消息,甚至包括他主人的。”   陆离看着她的眼睛。   文希无奈地笑笑,语气依旧没有笑意。她握着陆离的手,慢慢说:“虽然这两年来,我没少从你那儿旁敲侧击,不过……”顿了顿,深深呼吸,“你真的没有跟那两兄弟有任何联系吗?”   陆离摇摇头。   文希颓然地松开手。未几,又自嘲地笑笑:“我真是糊涂呢。明明你终于可以自由地过活了,我却用这些问题来纠缠你……”说着,她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不过,或者当天只是我的错觉吧。我觉得穆川当时看着你的眼神,明明是那么深。他那么轻易就放过你,简直不可思议……”   “那是看着得不到手的玩具的眼神吧。”陆离说完,文希噗哧笑了出来。   陆离和兄弟二人之间的事情,她没有跟文希提过多少,但文希自己猜到了一些。这时陆离从身后拿出穆氏兄弟的剪报,跟文希一起整理着。   上面是穆氏兄弟这两年来的大量报道。从两年前,破产之际的金堂集团突然被两个从海外归来的年轻人收购下的消息,到两年来穆川和MK集团总裁孙女殷樱之间的绯闻。   前阵子两人在地中海度假的照片,成了城中不少杂志的封面。照片上,殷樱倚在穆川身旁,散下海藻般的浓密长发,脸上是掩不住的甜蜜。穆川不言不动,只低头看向手中的酒杯,脸上的表情被墨镜挡住。   比起闲散贵公子似的弟弟,埋首正事的穆懿则从未被媒体拍到过。 ☆、昨天以后(中)   那天晚上的泰国料理终究没有做成。调料不够,家附近的超市又没有那种调料卖。两人盘腿坐在地毯上,边啃着面包边聊天。   文希擦了擦嘴边的面包屑:“对了,我打工的地方明天有个大型的假面舞会,我偷偷拿了两张邀请卡,可以……”   “我不去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文希睁大眼睛。   “没兴趣。”陆离端起咖啡,却被文希捉住了手腕,看着她,一脸恳切。   她开始纠缠着,说起自己还没参加过假面舞会,自己有多么多么期待。陆离拗不过她,只好答应。文希笑着拍手,一下子拉起陆离的手,把她拉到房中,打开自己的衣柜。   蔷薇色、浅金色、银白色、深紫色,丝滑的质感,厚实的质料。陆离没想到,文希竟有这么多的礼服。   文希显得很自豪:“都是我自己做的。”   一年前的考试,陆离考上了城中最好的学校,希望日后考大学;文希则考上了美术学校,并立志要当服装设计师。但陆离没想到的是,她已经自己暗中在做衣服了。   文希是个有梦想,并且会为之努力的人。陆离不禁对这个好友添了分欣赏。   那边厢,小妮子滔滔不绝起来,点着衣柜里的衣服:“这件是我为自己设计的结婚礼服,不过我不满意,所以改良成这样;这件是我参考香奈儿的经典设计的小黑裙,最适合鸡尾酒宴会了;对了对了,还有这件……”她兴奋地拿出一件衣服,在陆离面前左晃右晃,“这是我早就为这次假面舞会设计好的衣服……”   陆离看着那件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款式的女裙,有点不解:“你早就做好了?”   文希兴奋地点点头:“这个一年一度的假面舞会,是城中名流最期待的活动——名媛们可以在舞会上展示自己的衣服和珠宝,男士们视为商场上的社交活动。至于假面舞会的主题,会在上一届舞会结束的时候公布,所以女士们有一年的时间准备衣服……”   看着她如数家珍,陆离笑笑:“所以今年的主题是维多利亚时期?”   “正确来说,是‘大英帝国的荣光’。”   陆离失笑:“真不明白你。”她转身看向衣柜里,发现柜中右排是一列数十件男装。她的手指游走过格子花呢英伦风,纯白学院制服,蓝色黑色针织衫,细细的香水味。她有点疑惑,耳边,文希低低道:“是我为他设计的。”   她回过头,见文希绞着手指,抿着嘴唇,没有了先前的聒噪。只见她注视着柜中的衣服   ,仿佛神驰远方,魂魄落在看不见的人身上。   她的眼神,有种陆离所不明白的气息在里面——是甜蜜,是遗憾,是苦涩?对于这种人们称之为爱情的情感,陆离真的不太了解。   文希回过神来,笑着摇摇脑袋:“不谈这个了。你看中哪件衣服去参加假面宴会?”   陆离看着衣柜中的衣服,从里面取出齐整的一套。白衬衫,条纹领带,深色毛衣开襟外套,深色长裤。   文希吐吐舌头:“这不过是英伦男校制服,又不是我的作品……”   “这样很好。”陆离笑着拍拍她肩膀,开玩笑地,“我又不是他。”   文希的脸一红。   陆离看了看墙上的钟,淡淡说了句:“我要出去一下。”文希没有问她为什么,只是默契地点点头。   今天是陆离妹妹的忌日。 ☆、昨天以后(下)   夜色下,这寺庙看上去跟两年前的时候一模一样。城市的喧闹声显得十分遥远,被建筑物所阻隔。庙中似乎无人,但远远见殿堂明亮,大佛威慈,坐在莲花座上,拈花但笑不语,垂下双眼俯瞰众生。   她在心里默念着妹妹的样子,在大殿中上了香。跪在蒲团上,她闭上双目,让自己的脑袋不受外部世界干扰,良久冥想。走出来的时候,夜风刮来,她觉得有点冷,裹紧了身上的衣服。   脚下,是金老爷子倒下的地方。她默然垂下脑袋,心下有些恻然。两年前那天的那一幕,再次浮上心头。不知道为什么,对于金老爷子的事,她总觉得有点愧疚,似乎跟自己脱不了干系。   她抬起脑袋,却见到遥遥的,庭院那边的菩提树下,站着一个人。   那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子。月光仿佛把他修长的身影拉得更长,使得他整个人有点不真实。夜风钻入他淡灰色衣服中,鼓起他衣袖,搅乱他的头发。他伸手掠了掠头发,朝陆离这边转过脸来。   是月光的关系吗?这男子淡漠的容颜,竟散发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气质。他的美跟穆懿的阴郁冷峻,穆川的颓废慵懒迥异,是另一种类型。但不知为何,他却让陆离蓦地想到“夜叉”——这个本只属于穆懿的称号。   谁也不知道这男子的美丽皮相下,是否也藏着夜叉般可怕的内心。尽管此时,他只是恬静地站在寺庙中。   正失神想着,菩提树下那男子,却转身离开,迅速消失于夜色中。惟独剩下风吹动枝叶响动的沙沙声。   她觉得自己恍如身在聊斋电影中最平淡而美丽的场景中——月夜下出现一美丽男子,转瞬消失。她自嘲,哪来那么多异想天开?裹紧了衣服,沿着长街走去,渐渐走到人流密集的地方。路边摊贩立在寒风中,摊位上摆着日用杂货或是翻版影碟,期待地看着每个路人。家庭主妇提着购物袋,三五成群地交流着柴米油盐,每日营生。那边温暖路灯下,小公寓上亮着灯,文希正在阳台上晾着衣服。   如此平静安逸的生活,如此家常。什么夜叉,什么杀手,都离她现在的生活如此远。   穆懿和穆川,对她而言,只是媒体上经常出现的名字而已,什么都不是。身边的女同学热切地讨论着殷樱和穆川那一对璧人的事,她听在耳边,心里不起一丝涟漪。   穆川曾经说过,说她像穆懿一样,连自己的感情都可以控制。“控制别人不难,但连自己的感情和内心都能够控制的人,实在太可怕了。”他这么说来着。   此时,   陆离走在长街上,空气中传来面包店新烘烤出来的面包香。有女子拖着牧羊狗走过去。   脑中,仍是穆川的声音。   “我会每月把钱汇到你账户上。”临别时,穆川说,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。   或者,是努力抑制任何感情。   当时,陆离只说了句“再见”,就挽着书包转身离开。   这两年来,她没用过别人的一分钱,只是拼命去打工,连课间时间也用来做翻译。直到去年年底拿了一个国际奖学金,她才不用这样辛苦下去。文希提出让她搬来自己家住,她笑着婉拒。她并非不领情。她极为感恩,只是不愿成为他人的负累,也不愿让文希以外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世。   一切可以重新开始。   童年时的打骂、母亲离家出走、妹妹惨死、西京门的威胁……都只是过去的事。   阳台上,文希见到她,朝她扬手。她嘴角浮上一丝笑意,加快了脚步。 ☆、假面舞会(上)   这艘游轮在幽黑的海面上航行,黑天白水之间,谁是谁的脸?又有谁会在意面具下的真相?确是举行假面舞会的理想场所。   人们很快进入了角色,迎合主题,上演大不列颠的昔日荣光。衣香鬓影间,男男女女自光影间穿过,数不清的面目,各有各角色,各有各圈子。   文希刚一上船,就在那边的人堆中见到了自己崇拜的设计师。“HediSlimane!”她的声音有点颤抖,提着裙脚,头也不回地往那边甲板那边奔去,丢下陆离一个人。   陆离笑笑,打量四周。   她并不抗拒这种场合,但身在其中也不会觉得有多么舒服。只是既然来了,独自享受一个人的时光也不错。   苏格兰风笛幽幽响着,公爵打扮的妖媚男子开始在台上引颈而歌。台下穿着驼鸟羽毛的女子,以淡金色面具遮脸,相视而笑。少年微微掀起他的苏格兰褶裥短裙,把目光投向那边无声站立,喝着杯中香槟的格子花呢衣服条纹衬衣男子。男子的目光透过假面,默默回视对方。   这时钢琴师走到甲板上放置的钢琴前,朝众人鞠了个躬。   苏格兰风笛声停下。   主持人宣布,舞会开始了,所有人往眼睛上蒙上假面,寻找自己的舞伴。   端着盘子的人经过身前,陆离刚把酒杯搁在盘子上,突然感到腰上被人一提,身体自然地被带入他人舞步中。她抬头,迎上一双淡褐色的眼眸,深不可测。那人被假面遮挡了双眼,只露出极好看的鼻唇。只是,他到底是他,还是个像自己一样,身穿男装的她?   场上亮起柔和灯光,对方一身蔷薇色、金线锦缎色、酒红色,色泽流丽,恍如文艺复兴重现。一头淡金色头发,扬起在夜风中。   “这不是英国的服装。”陆离脱口道。   “请容我介绍——我是来自威尼斯的商人。”   是个男子。声线尽管柔和,但仍出卖了他。   对方唇角勾起,仅仅那一笑,便让人怦然心动。难怪,难怪托马斯?曼会魂断威尼斯。那男子垂下脑袋,看向她,无尽温柔。   繁星满天,陆离有点迷惑:“你是谁?”   男子把手指放到她唇上,做了个别作声的手势。他嘴唇一动:嘘——   他开始引着她的舞步。动作温柔,然而内里强势,不容分说,一步步主导着她。   她仍旧好奇,但不再发问。是这里的音乐,还是刚喝下的酒,或是其他?她分不清楚。   他却突然自我介绍起来:“我是一个能够看到人过去的男子。”一笑,脚步轻挪,已引领她转到船尾无人处。遥遥地,甲板上传来微弱的乐声、人们的低声交谈。   她不喜欢别人故弄玄虚,因此把手抽出来,跟他相对而立。   “那你从我身上看到什么过去?”她对这来历不明的男子心存戒备。   那男子微微一笑,摘下他眼睛上的假面,呈现出女人般妩媚的容颜。然后握起她的手,一副专注研究她掌心上纹路的模样。   陆离觉得太诡异,要抽回手,却发现挣不开。   她心下警觉——这男子并非表面看来的柔弱。   他慢慢从她的掌心中抬起目光,慢慢弯曲着她的手指,为她阖上掌心。   嘴角含笑,他一字一顿轻声道:“你杀过人。” ☆、假面舞会(中)   陆离的心猛地一震,血液直往上涌,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。   “似乎把你吓到了。”他笑笑。   她定了定心神:“因为你说了可怕的话。”   不可能。不可能有人知道的。   男子不说话,却只牵着她手,往甲板上人多的地方走去。   他挑了个视野极佳的位置,黑蓝色海面、城市中心大道、码头以及对岸的夜景,在面前一览无遗。海风送来潮水的香气,夹杂着船上香槟、香水的气息。   “喜欢这个城市吗?”他的中文说得流利,但语音并不纯正。   陆离没理会,目光只在人群中搜索着文希。耳边却听到人们谈论着:“听说他也来的……”   “但现在还没见到。”   “不知道,但他热衷玩乐,这次舞会肯定不会错过的。”   “听说是以特别的出场方式吧。”   人们似乎都在议论着某个人。   遥遥地,从对岸的上空传来直升机的巨大声响。人们抬头,只见一艘海空两用直升机正朝这边飞来。   人们都停下舞步,纷纷涌上甲板这边来。   那男子勾起唇角,笑笑:“他来了。”   陆离不知道他在说谁,也并不关心。她见到文希也往这边走来,忙上前迎过去。   直升机在人们头顶上搅动着昏暗云层后,终于降落在后部甲板上。   “你怎么了?”陆离拉了拉文希的手肘。但文希也跟众人一样,伸长脖子,看向那直升机。   机舱门打开,从上面走下来身穿白色军服的男子。他戴着头罩,径直朝甲板这边走来。主持人趁机高声道:“这是本次假面舞会最出色的装扮了!这个头罩,实在是最佳的假面!”   那人来到距陆离不远的地方停下,摘下头罩,看了过来。   陆离感到手心冰冷,看向眼前这男子。笔挺的身材,一身白色英国空军服饰,银质扣子闪闪发光。脸上那对深邃的双眸,投向她这边。   那是穆川的眼睛。   人群中发出喝彩声。公主般的殷樱拨开人群,扑进他的怀中。他稳稳地接过她在怀里,目光仍定定地看向陆离的方向。   陆离不确定他是否见到自己,只转过身,离开人群。   文希却怔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   “K他……没有跟来吗?”她喃喃地。   乐声再次响起,人们再次如潮水般涌到甲板中心,开始跳舞。   陆离倚着栏杆,看着对岸的景色。两年前的那个晚上,她坐上他们的船,眼前见到的也是差不多的夜景。   “跳舞吗?”忽然有人走到身旁。   回头。还是刚才那人。   她摇摇头。   “因为见到了他,勾起了以前的回忆?”他突然笑着问。   陆离眼中闪过错愕。   这个男人,是否真的知道些什么?   她犹豫着,他却突地俯□子,在她耳边轻声道:“我知道你母亲在哪里。”   她心底一颤,觉得脑中化作一团白色。   他却笑笑,一手搂过她的腰,领着她到甲板那边,“跟我跳舞,我就告诉你。”   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   “我说过,我是个能够看到他人过去的人。”   “那你的过去呢?”在他带领的舞步下,她感到似乎过往在眼前旋转。   “我没有过去。”他捉摸不透地笑。 ☆、假面舞会(下)   她蓦地停下来。   “我不跟无法信任的人谈话。”她慢慢往后退着,“你到底有什么目的?如果你只是恶作剧,那么就此告辞了。”她转身走开,对方却只在身后看着,并没追上来。   她神色镇定,内心却被那人的话弄得纷乱。她想知道母亲在哪里,非常地想知道。但是她也明白,眼前这男子绝非善类。既然他知道自己的事情,必定有所目的,亦不会因为自己的一时离开,就不再纠缠。   目下她所需要的,是为自己腾出时间,理清整件事情,看怎样处理。   失魂落魄地低头走着,她像丢了水晶鞋的灰姑娘,一头撞上别人。低声道歉,正要走开,却被对方一把抓住。   那人扣着陆离的手腕,低头看向她,毫不客气。   那种手劲,那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指触感,那隔着假面射出的灼人目光,已久违两年了。   是穆川。   她深呼吸,却听他以惯有的讥诮语气道:“你这不男不女的家伙,戴了半张面具,就连眼睛也忘记带在身上了吗。”   两年没听的声音,说出这番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的话。陆离低下脑袋,才意识到自己身穿男装,且脸上也戴着面具。她想抽出手离开,但却被他紧紧捏在手中。   只听他继续道:“你这张脸,长得那么像一个人……”   相隔两年,她不确定在这种场合见到他,要说些什么才好。但作为陌生人,恐怕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关系了。因此,她并不希望他会认出自己,但可惜,他似乎看出来了……   他却嘲讽地一笑:“你这不男不女的家伙,长着这么令人讨厌、令人心烦的脸……”   他没看出来。   陆离下意识地低下脸,不再跟他纠缠,转身跑开。   甲板上,走出来托着盘子的服务生,高脚杯摆满长桌,随后被一一添上香槟。人们笑着对饮,借着星光调情。   文希有点落寞地走过来,却见陆离也有点心不在焉。   “对不起,是我央你陪我来的,却把你一个人丢下了……”文希道着歉。   “不,不是你的缘故……”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,索性只微笑。刚才那神秘男子的话,仍萦绕耳边。   四周却蓦地一片昏暗,人们先是发出一声惊呼,然后有人笑着:“又有什么特别节目了吗?”   人们正屏住呼吸等待这水上节目,突然,船体剧烈摇晃起来,仿佛海底发生强烈震动。众人手中高脚杯纷纷掉落,摔成满   地玻璃碎片。人们牢牢捉住栏杆、桌角,尖叫声不止。   混乱中,陆离一手揽过文希,滚到长桌底下。从桌底下看出去,甲板上,穆川那身白色衣服特别显眼。   “K!”文希突然喊道,“我见到他了!”   她拼命要爬出长桌外,被陆离紧紧抱住。   “别!那不是他!天色那么黑,又那么远!你根本看不清楚!”   “我不可能认错!”   陆离拉不住,文希转身往外挣去,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黑绰绰的人影中。   浪涛像发狂似的,直冲天际,整条游艇在波谷浪尖之上猛烈颠簸。远处海面上,翻滚的浪涛之上,蓦然涌起大量气泡。人们正恐慌地张望,游艇前方海面陡然鼓起,一艘潜艇形状的黑船随之破浪蹿出。   人们瞠目结舌,昏天黑地中,那黑船不及停留,再次沉没海底,消失在海面的白色气泡中,像一场巨大幻觉。   游艇慢慢停止了震动。   船上一片寂静,人们似乎都还没从恐慌中回复过来。   突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声:“有人被杀了!”   半个小时后,警察跟记者都赶到现场了。   当天夜里,取代这一舞会盛况报道的,是各大报纸新闻节目头条上,关于MK集团总裁殷傅之被杀的新闻。MK股价随之暴跌。   至于当天夜里赫然出现的那艘潜艇,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。 ☆、再见穆川(上)   那天夜里,文希高烧不止,陆离一直在身旁照顾着她。昏迷中,她喃喃道:“是他,是他!我真的见到他了!”   陆离把冰凉的手搁在她的额头,咬咬唇,眼中有忧虑。   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,她坐在电话旁,终于拨下那个电话。   响了很久。   对方拿起了电话,却没有应声。电话这头,公寓没有开灯,黑暗裹罩住她。   她犹豫着,但终于说:“是我。陆离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电话那头,穆川的声音低沉嘶哑,却笃定。他,早已知道自己会打来?   “我想跟你见面,有些话……想当面说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他声音干涩。   陆离小小意外。   他言简意赅地:“在你家见。”   电话已挂掉。   陆离放下话筒,抬起脑袋,墙上的钟刚好指向一点。她用毯子裹着自己,坐在窗台上,看着这深夜里的长街。暗夜中,那长街像是沉沉河流,流入这城市的地底下去。街灯昏暗不明,照不清前路,总是茫茫。   她很困顿,在毯子中睡着了。   醒来时,抬眼看向墙上的钟,指向两点半。她觉得有点口渴,披着毯子,要到厨房里去倒水,却一眼见到昏暗窄小客厅一角的沙发上,一条黑色人影。   她一悸,只听那人轻轻地:“是我。”   他来了。   连陆离自己都有点惊讶,经过两年,她仍然对他的声音如此熟悉。那段时日,在自己的生命中,到底占了多大的分量?   房子很暗很暗,刚醒来的她,在这寂静中,渐渐适应了那黑暗,看清了那轮廓。他站起身来,朝她走去,只是静静地看着她。   她有点不自在,走到房前,扭亮了灯。   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衬衣,一如当年那顽劣少年的打扮,但神情却已是个心事重重的男人,颇有几分像他哥哥。   “你是为了你的朋友来找我,对吗?”他开门见山,她倒一时语塞。   今晚的事情,船上的人想不明白,但陆离却约莫估计出端倪。   在人们的注意力都落在那潜艇上时,穆川手下的人把殷傅之杀掉,然后逃入海中,跟随潜艇逃掉。因此事后根本找不到他。以西京门中人的身手,这一切行动也不会被船上任何人发现。   除了,文希。   因为穆川派出的杀手是K。文希可以什么都看不到,但唯独不会注意不到他。   陆离低声问:“今晚那个人,是K,对吗?”   穆川漫不经心地在她房中走着,径自走到厨房中,倒了两杯水走出来。他递过一杯到她手中,她迟疑地接过,只听他在耳边道:“你的朋友见到了K的脸。”   陆离小心地选择措辞:“那只是她的幻觉。”   穆川轻轻笑了起来:“如果不是为你朋友说情,你为什么来找我?只是因为你的朋友出现了幻觉?我聪明的优等生,什么时候竟会编出这样的借口来。”   他搁下水杯,靠近她身前,捏起她的下巴,看进她眼中。   “倒是我,今晚见到那跟你长得相像的脸,几乎以为是幻觉。”他嘴角勾起一笑,“不过那神态、那气息,我怎会认不出来?”   她辨认出他眼眸中的危险气息,小心翼翼地:“文希她什么也不知道。”   “她知道我们是杀手,这已经足够了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她见到他眼中的暗焰腾起,察觉到了危险。   “当天K没有完成任务,之后我也没有再追杀她,知道为什么吗?”他的眸子中,映着她轻摇脑袋的模样,“我要留下你仍在意的人。”   “那你是不会杀她了?”陆离眼中闪过一丝希望。   “求我。”   又来了。当年那个任性妄为的少年,又回来了。   他就像个要求受到关注的孩子,发出无理的要求,然后希望别人服从。她也知道,自己最好听从他。   她垂着脑袋:“不要杀她……”   “不是这样。”他猛地捏起她的下巴,让她动弹不得,“求我!”   “我……”她一张嘴,来不及了。没说完的话,被他探入的舌头强压下去。她下意识地,猛地推开他,扬手掴向他。   他竟毫不躲避,生生地承受。然后默默地,默默地,回过脸来看她。   她摸着自己滚烫的手,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做了最愚笨的事!她明明要求他,但却一下子惹怒了他!   “我不是……”她把没说完的半截话咽下,心知解释什么都没有用了。   他嘴角一动,那表情,竟似笑非笑。 ☆、再见穆川(下)   他霍然把她拉起,一直拖到浴室外,砰地把门推开。她未及反抗,身子已被他重重扔在地上。他抓起蓬头,扭开冷水,把她的头往浴缸里按下去,寒冷刺骨的水流激烈冲刷着她。   “我一直怕我会爱上你。”他用力按捺下去,“但直到刚才,我才了解那种感觉——你就像小时候我的那只玩具。我会迷恋,会舍不得放手,但那也只是一只玩具。我怎可能爱上一只玩具?”他作出一副冷漠的腔调,嘴角挂着嘲讽,更像是一种姿态,一种向自己做出的姿态——看,她只是一只玩具!我怎么会爱上她呢?   水流从她的头发一直流到浴缸中,流过她的脖子。她不得挣脱,瓷砖地板又冰凉寒冷,冻入骨髓。   他蓦地松开手,蓬头掉落在浴缸中,朝天花板无力地喷射着小水柱。   一把抓起她的头发,把她拉到身旁,他沉声地:“身为玩具,就要有做玩具的自觉。”他再次命令着:“求我。”   “只要我求你,你就不杀文希,是吗?”   他俯视这少女,见她坐在冰冷地板上,浑身往下淌着水滴,昂脸看向自己。未几,她低低地:“我求你不要伤害我的朋友……”   “真是让人感动的友情。”他声音讥诮,慢慢蹲□子,突然从身后抱住她。她在心里命令自己不要挣扎。   “你恨我吗?”他贴近她耳边。   她摇摇头。   “放心。我答应你,不会杀你的朋友,也不会杀你——无论你说什么。”他声音紧涩,像怀着无尽心事。轻轻地,轻轻地,把她从身后抱起,“再回答我一次,你恨我吗?”   她湿漉漉地,淌着水,在他怀内咳嗽,脑袋仍是左右摇动。   “我这样对你,你依然不恨我吗?”他紧紧环抱她,不顾她全身湿透,蹭湿了他一身。   “我不要做一个充满仇恨的人。”她轻声,然而坚决。   他一怔,随之嘶哑地笑着:“这么说,你对我是一点点感觉都没有了?没有爱,连恨也没有……”他一手紧紧捏着她的肩膀,“连一点点的恨都没有吗?连一点感觉都不愿分给我么?”   她诧异地看着他眼中的疯狂,心里一抽。   他抱着她,大步走到厅中,把她丢到沙发上。从身上掏出枪来,抵着她的前额:“即使我用枪指着你,你也不会恨我吗?”   陆离一言不发地抱着膝盖,抿着嘴唇看他。他头发凌乱,深邃的眼神中藏着暴戾。一瞬间,俊美的他仿佛被人拉下神坛的阿波罗,焦躁,不   安,颓然,杀气腾腾。   他突然道:“我说过我不会说杀你的朋友,但是现在,我改变主意了。”   陆离吃了一惊,从沙发上立起来,扑上去拉着他:“不要——”   “我要把她剁成很多块,放在盒子里,带到你面前。”他眼神中带着怅恨,“这样,你会恨我一辈子,是吗?”他托起她下巴,声音涩楚。   陆离的嘴唇颤动着。   他疯了!但是他说得对,如果他真的这么做,她会恨他一辈子!   穆川看着她一言不发,神情张惶,扯出一抹干涩的笑:“我猜对了。”他拿起手中电话,正要拨打,已被陆离一手拍落。   她站在他身前,目光凌锐:“我会亲手杀了你。”   “哥哥早说过了,你跟我们是同一类人。”他微微一笑,眼中却毫无笑意,突然赌气似的,一下跌坐在沙发上,一脸疲累。他用手肘挡住眼睛,像任性的孩子:“我真是愚蠢。明明有那么多女人喜欢我的……”   他慢慢放开手,一双眼睛在昏暗中直视着陆离。陆离看着他的眼神,蓦地想起文希来。文希说起K的时候,那眼神,那语气,莫不跟此时的穆川有些相像。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?   晚风从窗外吹入,她突然打了个寒颤。抱紧了身子,她身上仍是湿的。   他上前抱住了她,她要挣脱,他沉声命令:“洗个热水澡。”   他放下她在浴缸中,为她开了热水,低声地:“你的朋友虽然愚蠢,但是她起码也是有感情的。我不知道除了你的家人和朋友外,你是否也会有感情。”自嘲地笑笑,“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?无欲则刚?或者像你和哥哥那样无情的人,才是最强大的。”   他不愿再去看她,退出房外,离开这屋子。   自从两年前她提着一个袋子走进这座公寓后,他无数次开车经过这边,但只在心里狠狠命令自己,无论如何不可以停下来。他命令自己,拐向,拐向,绕开这里,绕开这里。   兜兜转转。人生,怎经得一转再转?   千愁百转。原来已经过了两年。过了今晚,他确定了自己的感觉,原来两年来的颓废嬉乐,试图忘却,都是徒然。他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荒诞。   但是,即使确定了自己的感觉,又能够怎样?他所能够做的,也无非是再一次离开。 ☆、无止境黑夜的开端(一)   漫天繁星下,遥遥地,清原滕高瘦的身子倚靠在车前。看到穆川步出大楼,他迎上前来,例行公事地:“二统主,殷樱小姐打了数十个电话给你。”   “她父亲死了,这个时候,她自然很需要我。”穆川只是淡淡地,“可怜的人,连自己的父亲死在谁的手上都不知道。”   清原滕垂手待立,无声听着这二统主的话。   他突然转了个话题,毫无先兆,“你来穆家已经很久了吧?”   “自我有意识起,就在穆家了。”   穆川点点头:“那你应该对我母亲有点印象吧?她死的时候,我还太小。”   清原滕不知道为什么穆川会突然提起这个,只木然道:“夫人非常高贵美丽。”   “我对她唯一的记忆,就是那已经有点模糊的笑容,还有她让人为我设计的玩具。”夜风吹起他的头发,他的目光透过夜色,似乎在看向陆离所住的公寓大楼。这片开阔的空地在大楼后方,临近一个建筑工地。工地夜间休息,此时已是夜半,更是无人经过。   他的声音干巴巴的:“其实哥哥的性格跟我很像,只是他从来不提。母亲让人为我设计的那个玩具,他内心也是喜欢的,但是他从来不表露出来——身为穆家长子,他对自己的身份清楚得很。他从小就训练自己无情无爱,除了穆家,除了西京门,其他都是可以被利用,被舍弃,被牺牲的。他很小的时候,就知道母亲有一天要死在父亲手上的事实。”   穆川自顾自说下去:“因为哥哥根本不可能会对任何人产生感情,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珍惜的亲人杀掉!那一年,我才六岁。”   清原滕一言不发地在旁听着。   这些事情,他都知道。不,他都亲眼看见过!当年夫人死的时候,穆川还小,比较容易走出这个阴影。但是当他姐姐死的时候,他已经懂事了,他没有像当年失去母亲时候那样,大哭大闹。   尚年幼的他,已经知道,等待在他和穆懿前面的,是怎样的一条路。   或者是这样,他才会形成日后那种浪荡闲逸的个性?夜夜笙歌,只为忘却自己要走的,是一条荆棘的畜生道!   穆老爷子纵然对自己十分好,但穆家的气氛仍是太压抑,他感到窒息。因此,当知道他们需要有人进入金堂做卧底,他立即自动请缨。   他只是没想到,在金堂里,是另外一种压抑与窒息——金老爷子更是视他为亲孙儿,让他劝导自己那“个性古怪”的孙子。   “让他别一天到晚弄那些画   笔颜料了。教他用枪!”金老爷子温和的笑声,犹萦于耳。   四处空气寂静,晚风刮过,十分的冰冷。   清原滕的目光突然一凛。   引擎声由远而近传来,化作凌厉的刹车响。自工地后面绕过来两辆车,在他们面前不远处停下。从上面下来七个人,一身黑衣,沉稳地自怀中掏出枪来。   穆川嘴角一撇,冷冷笑着:“自西京门统一四大集团后,好久没试过被人夜袭了。有意思。”   他的内心升起快意。在枪弹流突之间,鲜血飞溅之下,那些让人心烦的事情就会灰飞烟灭了吧?他笑着,掏出枪来。   那七人凑上前来,围绕了两人。 ☆、无止境黑夜的开端(二)   陆离洗完澡,换上干净衣服,那时已是夜里四点。她拖着疲累的身体,感到这一夜是如此漫长。   推开房门。床上赫然坐着一道人影,她一下骇住,那人却闲闲笑道:“别害怕。是我,来自威尼斯的商人。”   对方啪的擦亮打火机,火光映着他的脸,笑意捉摸不定。他嘴里衔着一支烟,缓缓点燃。   陆离的身体紧紧贴着墙壁,悄悄伸手去摸墙上的灯开关。   灯没亮。   那男子调整了一下坐姿,好整以暇:“电路已经被我切断了。”   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   他笑笑,仍是故作神秘的:“跟我走就知道了。而且除了满足你个人的好奇心外,还可以见到你的母亲,岂不一箭双雕?”   陆离静静地低下脑袋,那男子在昏暗中,轻笑着说:“怎么样?考虑一下?”他徐徐吐出烟圈,只听陆离沉声道:“好的。我跟你走。我要先收拾一下东西。”   “没问题。”他轻巧一笑,如女子般好看,“多带些衣服。对一个女人来说,最珍贵的东西是她的衣柜。”   昏暗中,她静静地走到大柜前,拉开抽屉,右手使劲掀拍着衣物,弄出一阵声响,同时左手轻轻摸索着,突然听到那男子在身后轻笑道:“不用找了。你的那把枪已经被我藏起来了。”   陆离转过身,手里握着一把枪:“你找到的,只是没有子弹的那把。但是另一把有子弹的,你没有找到。”   这把枪,当日她从穆宅那里偷出来,放在家中,只是为了防西京门的人。两年过去了,什么事都没有,直到今天——似乎一贯平静的海面,原来海底早已波涛暗涌,到今天才掀起巨浪。   对方歪着脑袋,轻轻一笑:“真是不能小觑。你的性格跟情报上的描述很像,看来统主的情报网不是盖的。不过你忽略了一点——”他从怀中掏出枪支,“你面对的,可是一个自小在腥风血雨中成长起来的职业杀手。”   他拉过一个枕头,覆在枪口上。   子弹砰地射出,高速穿过枕头,发出一声闷响,击向陆离的两臂。   枕头中的白色丝絮,漫天扬起。 ☆、无止境黑夜的开端(三)   大楼外面。穆川看着脚边倒下的七人,嘴边浮上不屑。“真不自量力,就这样,还胆敢找上门?是事前的情报没做足吗?”   清原滕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忧虑。   “怎么了?”穆川卷着袖子,盖过袖口上的血迹,漫不经心地看向他。   “二统主不觉得有蹊跷吗?”   穆川轻蔑地笑笑:“的确。他们的目标是我,但这样的话,刚才我在楼上的时候就可以杀掉我,何必像现在这样——”   他蓦地住了口,赫然扭头看向大楼上方。   耳膜中,传来大楼某处的沉闷枪击声。那是职业杀手敏感的耳朵才能分辨出来的声音。   他狠狠咬牙:“原来如此!刚才这一役,只是为了错开时间,和耗费我们的体力么……”他霍然回身,往大楼方向径直奔去。   清原滕在身后喊住:“二统主!那是陷阱!”   穆川的脚步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。他眼中燃着烈焰,像要把整座大楼毁灭。   清原滕迅速追上。   穆川蓦地顿住脚步。   在他面前,一袭黑色衣服的男子,怀里抱着陆离,正微笑着站在他们面前。陆离的两臂都中了弹,鲜血沿着男子的衣服,滴落在地上,啪嗒,啪嗒,像鲜红色的花。   那男子微微一笑:“我听说金堂集团的副总裁,啊,不,西京门杀手组织的二统主,是个极为聪明的人。果然,看来他已经意识到,刚才那一役,不过是为了耗费体力和消耗子弹呢。”   说着,他慢慢掏出枪来:“我最喜欢跟聪明人玩,尤其当那个人还是个深情的美男子时。”他意味深长地笑着,枪支徐徐移动,抵向陆离脑门,“穆家的规矩可是个好东西啊。现在你一定在后悔,为什么自己没有杀掉她了吧?”   在男子的怀中,陆离无力地笑笑:“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,不过看来你的情报并没有用。不然,你怎么会以为用我做人质可行呢?”   “我当然知道。”对方扯动嘴角,“因为两年前,我们就做过了类似的实验。”说着,他垂头一笑,看向陆离,“你的肩伤还好吗?有没有在光滑的肌肤上,留下难看的疤痕?”   这话一出,众人都是一凛。   两年前那射伤陆离的突袭,原来是他们的人!   对方笑笑:“那一次牺牲了几个顶级杀手,但是却发现了极为有用的情报——穆懿竟然会亲自救回一个稚气未脱女学生的命,为她取出子弹。当然,她不可能是穆懿的女人,因   为穆懿是没有感情,连自己亲妹妹都可以杀掉的夜叉王!那么唯一的可能是——他是为了自己最重视的弟弟——他在替自己的弟弟修理坏掉的玩具呢。”他轻佻地笑着,那张如女子般美丽的脸却阴霍得很。 ☆、无止境黑夜的开端(四)   清原滕沉着脸,踏前一步:“你不是金堂的人。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   他潜入金堂多时。当初除掉金老爷子,把金家的人灭掉后,金堂的顶级杀手还剩下多少个,到底是哪些人,他心里都亮堂堂的。   两年前那次夜袭,他也在场。那些杀手,确是金堂的人。他还记得,他亲手解决掉这些昔日同伴时,对方只狠狠瞪着他,那些眼神,他永远忘不了。   就像他忘不了,金老爷子知道一直信任的自己,原来竟是西京门的卧底时,看向他的眼神。   只是这个人,他不是金堂的人。   那人抿嘴一笑:“差点忘记了,这里还有个旧金堂的叛徒呢。”   “别绕圈子。”清原滕眼中露出杀气。穆川在身后按住他肩头:“别冲动!”他的目光,始终落在陆离身上。如果再拖下去,她不是会死于失血过多,就是伤口感染……他紧紧蹙起眉心。   这个人说得对。穆家定下这样的规则,不就是为了防止有软肋落在敌人手中么?尽管发展到后来,这规定已经有点扭曲,有点变态了。但穆家仍世世代代遵守着它,视为金玉规条。   只有足够无情的人,才能担当得起西京门!   从很久很久之前,哥哥就已经明白到这个道理了吧。   他干涩地笑笑,喉咙却发不出声音。良久,他说道:“把她放下。我跟她交换。”   “二统主!”机器人般行事的清原滕,此时也惊呼出声。   陆离只感到头脑中的意识在随着身体的血,一点一点迅速流逝。刚刚穆川说的是什么?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吧?头脑昏沉。满天繁星太过沉重,像随时要倾侧过来,倒覆在她身上似的。   “我跟她交换。”穆川再次重复。清原滕护主心切,下意识地踏前一步。穆川按住他,轻声耳语:“我会有办法。”   他轻轻把手中的枪搁到地面上,双手举起,朝对方走去。   在他身后的清原滕,却慢慢举起手来,枪口暗暗瞄准陆离——   只要这个少女死了,二统主就不会再受牵制了。至于杀死她之后,二统主要怎样惩罚自己,都是以后的事情了。   他一心想着的,只是要保护西京门,保护穆家,保护两位统主的安全!   他从来都只是西京门的人。   金家小姐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:“清原滕,你答应过我的,要陪我去维也纳啊。”   眼前,她那双清亮纯粹的眼睛,似乎正看向自己……   不,那不是她的!   他一个激灵,猛地清醒过来。   那是陆离的双眼。   陆离无力地看着清原滕的动作,默默地注视着他,似乎正在等待他扣下扳机。等待那个指头的动作,结束自己的生命。   那神秘男子的笑声却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,伴随着那笑声的,还有枪声。   陆离眼神一下黯淡,她看着清原滕在枪声中倒下。   “金堂的叛徒,倒是对穆家忠诚得很呢。”他语气讥讽,抬头见到穆川眼中的杀意。那男子笑笑,把枪支抵得陆离的脑门更深。   “他不会杀我的。”陆离突然开口,她的嘴唇干裂苍白,面无血色,“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。但是,他们捉了我的母亲。如果只是为了用我来要挟你,他们不会大费周章。他们必定有其他的计划……”   穆川听罢,突然猛地掏枪,击向对方,却在巨大的枪声中,应声倒下。   他膝盖上亦中了弹,腿一软,赫然单膝跪下。   在他身后,站着一个穿杏色长风衣的男子。对方面无表情,只缓缓放下手中的枪。   那男子笑笑:“你现在才来。”   那冷峻寡言的杀手,安静地托着手中的枪,掠掠额前的头发,看向这边。   陆离看着穆川艰难地要从地上挣起。那是她阖上双眼前的最后景象了。失血过多,加上之前在浴室地板上受了凉,使她体内窜上一阵阵寒意。她努力让自己意识清醒着,耳边只听到有人沉声道:“任务结束。走吧。”然后便失去了意识。 ☆、神秘少年(上)   你是有病的,所以被宠爱   ——《青山黛玛》何韵诗   再次醒来时,却是在一间充满果香的房中。小炉子上烧着水,水壶发出柠檬香味。她有点迷惑,撑起身子,一阵钻心的痛涌上。她低头,这才发现自己两臂都已包扎得像石膏像的断肢。   玻璃窗外,日光正明媚,仿佛那场腥风血雨从未发生过。此时,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。空气也是甜的。甚至,她感到自己那失血过多的身体,也发出甜腻的血的香味。   她慢慢回忆起夜里那一幕。   那一夜距离现在是多久了?自己在什么地方?   她十分的迷惑,挣扎了很久,才下了床,慢慢走出去。踱着步子走出房外,外面是偌大一个客厅,但迥异于穆宅,屋内没有穆川喜欢的那些新奇用品,却有数株热带室内植物,高达两米。巨大的水族箱把客厅视线分隔开,墨绿色壁毯下的宽大白色沙发,正对着开敞的庭院。   庭院遍洒阳光。她为这阳光所吸引,不自觉地往外走去。   广阔庭院中,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年坐在椅子上,安静地在素描本上画着。陆离轻轻走到他身边,不敢打扰。他头也不抬,仍专注地画着他的画。   从陆离的角度看去,只见得到少年的侧脸。他跟穆川差不多大,十八九岁的样子,白皙的脸容却非常纤细,活像拉斐尔笔下文艺复兴时期的少年。栗色头发的阴影落在他脸上、脖子上,随着他手部动作的活动而轻轻晃动。   陆离不敢打扰,但她不免好奇,这里到底是哪里。穆川呢,清原滕呢。那个说知道她母亲在哪里的人,是否也在这里。日光虽好,但她的脑子渐渐醒转过来,前尘种种,开始扰乱她的心绪。   那少年放下笔,慢慢抬起头来。   少年的表情仍是淡淡的,却极美,眼底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忧郁和敏感。   陆离觉得他似乎有点眼熟。   少年站起身来,她这才发现,他的身形十分修长。淡淡的影子投下来,覆盖在她脸上身上。   “跟我来。”少年对她说,声音清淡,却不容置疑。   奇怪的是,这屋子这么大,从庭院到二楼的路上,却都不见一个人。而屋子格局更是奇异,须得绕过庭院,在偏屋里上得三楼,再往下走,才进到二楼的一间房中。   那是间空间广阔的和室,墙上却只简单的挂着些字画,显得十分空阔。地板上仍有个小炉子,搁着水壶,腾腾地往上冒着白色蒸汽。房中搁着两个坐垫,中间隔着一张长案。古   色古香,暖香袭人。   这一切似乎早已准备好似的。   陆离感到有些蹊跷。   然而更让她感到惊异的,是这房间的地板——透明的,可直视其下的。地板下,是一片完整的水域。水域中,有巨大的锦鳞游鱼,在粼粼波光中游弋。   穿着女仆制服的人鱼贯而入,端着盘子,把食物放在长桌上。   少年也没有招待她,只径自在一个坐垫上盘腿坐下。   恍若天神,端坐于水云之上。   陆离只在门边站着,疾速思索着少年的身份。他会是金堂的人吗?少年的年龄,跟金木崎不相上下。但金木崎本人一直逃亡在外,而金堂的残部全都被歼灭,他怎敢回来?即使回来,又怎可能大摇大摆地现身日光下?而且看这阵势,无论如何不像是一个逃命之人的生活。   两年前的金堂不敌西京门,今日即使金堂余部尚存,也绝不可能在穆氏兄弟眼皮底下有所作为。   那少年抬起眼皮,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,才摆了摆手,示意她坐下。   “你的样子颇有几分眼熟。或者我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你。”他伸手掸了掸衣服,然后开门见山,“你在猜测我的身份,对吗?” ☆、神秘少年(下)   陆离也没有必要遮掩,只点点头,“我母亲在哪里?穆川在哪里?”   他们是西京门的敌人,他们会把穆川杀掉吗?他们又当真知道母亲在哪里吗?如果只是要对付穆懿和穆川的话,他们已经把穆川捉到手了。要扳倒穆懿和西京门,只是水到渠成的事吧?   他摆了摆手,示意她坐下,淡淡地问:“那么在你脑海中,应该一闪而过金木崎这三个字吧?”   说罢,他用筷子夹了一片生鱼片,蘸了芥末,放到嘴里。不等她回答,抬起眼皮道:“这是这地下水池所养的鱼,味道十分鲜美。”   陆离一动不动桌面上的东西:“我对西京门了解并不多。除了金堂的金木崎,我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其他敌人。”   少年漠漠地再夹起一箸,放到陆离跟前的小碟上,看了她一眼。那原本敏感而忧郁的眼神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让人不安的威慑力。   “吃。”他的声音不容置疑。喝下一口茶,他淡淡道:“西京门的事情,你还有很多不知道的。反过来说,金堂的事情,你也有很多不清楚的。”   “我不想知道。但是你们把我捉来,到底是怎么回事?还有,那个人说,他知道我母亲在哪里……”   他摆摆手:“待会自会带你去见令堂。”   陆离肩膀一抖。   母亲,当真在这里?   他又道:“先吃过东西。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。”   原来自那天以来,已经过了两天了。   陆离慢慢举起筷子,夹了生鱼片入口,果然味道异常鲜美可口。她抬起眼:“穆川呢?你们把他……”   听了这话,少年倒是饶有兴味地抬起了头,上下打量。未几,问:“你喜欢他?”   陆离却觉这话问得出奇。“自己认识的人生死未卜。即使不关心,难道就连好奇都没有?”   他盯着她,像在观察她是否说谎。过了一会儿,才淡然道:“那就好。如果你对穆氏兄弟有感情的话,那么接下来要你做的事情,就会有点麻烦。”他见陆离又要发问,做了个手势打断。   水烧开了。女仆进来为两人添茶,退出去后,门外传来脚步声。两人抬头,却见是当日夜袭的那男子。他把褐色长发在脑后扎起,衣领处干净地露出锁骨线条。   少年用餐巾轻轻按了按唇上:“尹迟。他人呢?”   叫尹迟的男子笑笑,轻轻拍了两下手,身后两高头大马的男人按着一个人的脑袋,把他拖曳进来,重重摔在地上   。   男子两手搁在膝盖上,垂着眼睑,平静地看向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肉身。那人的手脚全被砍断,只剩下一截肉身,在地上挣扎蠕动,慢慢抬起头来。   “清原滕!”陆离内心深深震动,坐立不安。   少年由始至终神态平静,跟他在庭院中写生,在房中喝茶的表情,别无二致。他抬起眼皮,陆离却从那眼神深处,看到了仇意。   清原滕看着少年的脸,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是惊讶,是内疚,是忿恨,是欣慰,种种难辨。他艰难地张开满口血污的嘴,吐出两个字:“金木崎少爷……”   这名字像擦过夜空的陨石,击中陆离心头。他果真是金木崎本人!她脑中突然浮现妹妹忌日那天夜里,在寺庙中见到的男子。是的,她想起来了!那夜见到的人,便是眼前的金木崎了!   妹妹的忌日,也是金老爷子的忌日……   那么,那少年眼底的疯狂,还有他的一切举动,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了。只是,她依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捉来。还有,他把母亲也捉来,又是为什么呢。她的利用价值,在捉到穆川后,应该已经用尽了的……   耳边响起金木崎的笑声,几乎止遏不住。他朝在地面上勉强蠕动着的清原滕伸出手去:“好久不见,清哥哥。” ☆、金家(上)   清原滕回视着他,黯淡的眸子中,映出少年的笑:“怎么了?我要跟你握手啊,你竟然不接,太没有礼貌了,不是吗?”   清原滕嘴唇蠕动,勉力地:“二统主在哪里?”   金木崎抽回手,嘴角仍勾着笑,眼中却陡然升起忿恨:“对了,穆家那两兄弟才是你真正的主人呢。即使金家的人对你多好,即使姐姐为了你……”   “我是西京门的人,是个杀手,那只是我的工作。”清原滕原本端正的脸,此时已经扭曲变形得不似人脸,只含糊地吐着字:“只是,我对不起你,也对不起小姐……”   “你记得叫她小姐么?”金木崎冷冷地。   他记得,记得这一切。还记得金家灭门那天夜里,他在寺庙大殿外,拨通了金家的电话。西京门的弟兄在那边接过电话,在他们身后,是被捆缚在一起的金家老少。   他记得,记得自己清晰地下达着命令:“干净地处理掉他们。”   电话那头问:“金家小姐呢……?”都知道那单纯活泼的金家小姐,跟那沉默寡言的清原滕,有着人人都看得出来的情愫。   他记得,记得自己咬咬牙,终于下令:“同样处理。”   电话那头应声:“收到。”   他拼命忽视内心的知觉,只木然地,补充:“手脚要快。不要让她太痛苦。”   “收到。”   痛苦?他突然感到木然。是他内心大量涌现的这种感觉吗?   多少个星夜,他跟金家那活泼美丽的小姐,还有体弱温文的少爷在一起。少爷总喜欢坐在长椅上,微笑着从远处看着他们俩,在素描本上画着他们。少爷厌恶杀手,厌恶金堂的所为,总口口声声说自己接管后,要把金堂的性质扭转。但不知为何,他却对这杀手厌恶不起来,反倒喜爱得很——直到那一个晚上。   此刻,鲜血沿着前额流下,模糊了清原滕的双眼。他几乎瞧不清楚,眼前这个同样纤细柔美的少年,是否就是那性情疏淡的少爷。一样的容颜下,却是藏着疯狂而饱含杀机的眼神。   那眼神,此时漠漠地看向自己。   “你没有想到,竟然让我逃出来了吧?真是讽刺,西京门的杀手们,竟然看不住一个体弱的少年。”他目光如刀刃般冷而尖,“那时候,姐姐突然挣脱,跑到楼上跳了下来。我就趁这个时候,逃了出去……看不到她最后一眼,只听到砰的巨大声音……”他的声音突然焦躁起来,两臂紧紧地抱住了自己。陆离在他的语气中,仿佛亲眼见到那可怕的场   景。   那一夜,自己不也在寺庙中,亲眼看着金老爷子死去吗?她想起,那夜里穆懿的眼神,跟眼前的金木崎,多么相似——阴郁,仇恨,缚在深渊里挣脱不得。   穆懿把电话递到金老爷子耳边,让他亲耳听着自己家人惨死的声音,那种残忍,让陆离感到颤惊。   但此时眼前的金木崎,尽管看上去温文有礼,却让她感到更害怕。说不上来为什么。或者是因为他那被仇恨充塞的内心,跟平和疏淡的面容之间的巨大距离,让她感到不安。   “我觉得过去的自己很愚蠢,竟然会想跟爷爷反抗,说什么让金堂转型之类的蠢话。过去那个曾经崇拜过你的金木崎,更是愚蠢到极点!”他修长白皙的手指,轻轻敲着长桌的边缘,“现在,我崇拜的人只有一个——西京门的夜叉王,穆懿!”   陆离和清原滕都讶异地看向他。   “作为我的仇人,我憎恨他。但是作为对手,我尊敬他。”他漠漠说着,食指和中指夹起一块生鱼片,放于舌尖之上,“只是这个世界上,夜叉王不止他一个。”   他喝下一口茶,眼底升起漠漠的笑意:“我要取代他,成为暗黑世界的王者。”   那种眼神,是经历过极为可怕事情的人才会有的。   清原滕看着这个曾经有着极为清澈眼神的少年,成为眼前这个可怕的人,他内心一阵震动。他低声,一字一顿地:“我很庆幸小姐当日没有跟你一起逃出来……因为,她不会变成像你这样的怪物。”   “怪物么?”金木崎毫无怒色,“的确,经历过这一切之后,我可能真的变成一只怪物了。但是这只怪物是因为谁才诞生的?又是谁,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,跑到柬埔寨也要把我追杀,逼我变成怪物?” ☆、金家(下)   说着,他挽起袖子,露出上面触目惊心的伤痕。“两年前,我在柬埔寨加入地下杀手组织。谁想得到,曾经锦衣玉食的孤高少爷,会为了混一口饭,而拖着病体当杀手?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,但没想到,凭着要复仇的信念,我会一直混到今天。”   陆离想起两年前,穆氏兄弟的确多次去柬埔寨试图找出金木崎,也有人传他曾在地下杀手组织出没,没想到这传言竟是真的。   金木崎徐徐放下袖子,淡言道:“一切都要有个了结。”抬起眼睑,他向清原滕投以极为可怕的目光,“这场漫长的了结,就从你开始。”   说着,他抬眼看向门边的尹迟,尹迟早已在那儿不耐烦起来,只一直玩弄手上的戒指。他见金木崎向自己举手示意:“带G进来。”   尹迟像是等这句话已久,笑着消失在门外。再次回来时,他身后跟着身穿蓝白条纹衣服的少年,抬起脸,却是穆川!   “二统主!”清原滕喊了出来。   穆川却毫无反应,只顾看向金木崎,仿佛在等待他的指令。   陆离看着穆川。那俊美的脸,那修长的身形,无一不是他。但那眼神却不对,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。   “他叫G。只是金堂里一个没有名字的杀手。”金木崎的身子斜斜倚在长桌上,慢慢抬手,向着G做了一个手势,叫做G的那杀手点点头,朝清原滕举起了枪。   清原滕双目圆瞪。随着巨大的枪响,他的前额出现鲜红的血窟窿,慢慢朝后倒去。他的嘴唇蠕动,却喃喃喊了一声:“木唯……”   那是金家小姐的名字。  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?她曾经在他耳边轻声说:“叫我名字吧。别再喊我小姐小姐的了。”他只淡淡动了动嘴唇,仍是开口,“小姐。”她脸上现出失望的神色。   这两年间,即使午夜梦回,他多少次喊着她的名字,却再也无法让她听到了。   这一次,他却仿佛见到,她在这世界尽头的另一端,微笑着回应着他的呼唤。如果,真能在那世界尽头见到她的话,他要说的第一句话,将会是什么——对不起?   此刻清原滕躺在玻璃地板上,睁着眼睛,失去了意识。地板下,淡蓝色水光粼粼,鱼群来回游动着。   金木崎听到他喊出“木唯”的名字,肩头微微一颤,捏紧了拳头。良久,回过身来,漠漠地向G道:“把他抬出去,喂鱼。”   G领命,像机械人般行事,把清原滕的身体拖出去。尹迟笑着,用脚尖轻轻点着地板,笑   着看向那些鱼群:“这些家伙,今天又有丰盛的一顿了。”   刚才吃下去的,竟是食人鱼!   陆离感到一阵反胃。这时金木崎看着她:“狗咬狗,人吃人,这世上不也都如此么?既然你自己也觉得这些鱼肉比寻常的好吃,又为什么只因为它是用人肉喂养的,就觉得恶心,背叛自己的感觉?”   “对于你的黑色人生哲学,我并不认同。”她一手轻轻摸着脖子,想起刚才吃下去的东西,胃部一阵翻腾。这时水底下的鱼群一阵骚动。她紧紧闭上双眼,眼前却浮上刚才那酷似穆川的杀手模样。   这一切都太诡秘,她脑中纷乱。好一会儿,她才睁开双眼,正对上金木崎深褐色的眸子,“现在,我带你去见你的母亲。” ☆、阿修罗(上)   陆离不敢上前一步,只倚在门边,看着屋子一角的女人。女人只用床单裹着身体,蜷在地板上,神智不清,嘴里反复地说着奇怪的话。原本乌黑的头发已干枯发黄,肌肤不再白净润泽,只有一双涣散的双目,依然美丽如昔,只是不再摄人心魂。   陆离觉得双腿很沉,提不起来。   金木崎在身后,一副看好戏的口吻:“怎么了?见到母亲了,也不上去拥抱一下,叙叙旧情?毕竟你们有三年没见了,她可是你现在唯一的亲人。”   那女人听到有人的声音,受了惊吓,惊慌地把自己蜷在被单里,紧紧缩在一角。   陆离眼眶一红。她奔过去,抱住了已经面目全非的母亲。母亲害怕起来,一个劲地在喊:“不要打我!不要打我!”   “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”陆离觉得自己呼吸困难,声音紧巴巴的。   “她根本不是离家出走,是你爸把她卖了。为她赎身的时候,她因为受了过度惊吓,被虐过度,已经变成这样子了。”金木崎平淡地说着,仿佛不是在说一件悲惨的事情,也仿佛丝毫不需要顾及面前这女孩子的感受。   陆离看着母亲已经完全不认得自己,只是像个孩子般啜泣,心里觉得像被无数刀子剜入心脏。   她慢慢从脖子上摘下那块小玉佛,递到母亲面前。那是陆离出生的时候,母亲为她到寺庙祈求的,自小挂在她脖子上。   母亲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亮。   她蓦地感到,母亲这种状况还是可以有希望的。正要开口问,金木崎已在身后说道:“已经请了最好的医生,但似乎药物刺激不如你对她的刺激来得有效。”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,“所以,如果你能够留在这里照顾她,自然最好。”   “我想在这里安静地陪她一会儿。”陆离平静地说。   金木崎无声地关上门。   陆离静静地伸出手去,抱住了母亲,她神情颇为惊惶。陆离只是轻轻抚摸着母亲不再柔顺的乌发,轻轻地,然而坚决:“母亲,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我们。”   母亲睁着眼睛,似懂非懂地看着这个她认不出来的女儿。   陆离看着母亲安详地入睡,才走出来。门外,金木崎坐在沙发上,一身白色毛衣,平静地喝着牛奶。   “你想要我做什么?”陆离看着他说。以自己的母亲作为人质,只是为了控制自己,让她也成为复仇计划的一部分吧。   金木崎平静一笑,知道她已经答应了自己。他只不动声色地   晃了晃手中的牛奶瓶:“要喝吗?”   陆离摇摇头,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。   他嘴角似笑非笑,站了起来:“我也不绕圈子。”走近她身前,她抬头看他,只见他低声说:“我要你成为阿修罗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把穆懿这只夜叉王吃掉的阿修罗。” ☆、阿修罗(中)   回环型的办公室内,可从落地玻璃窗中俯瞰这城市全景。蓝色的海水在港湾中,轻轻荡漾。   此时,办公室内,实时电视映着白色的光,新闻主持以冷静的语气播送着:“两天前MK集团总裁殷傅之被杀的案件,警方的侦破行动出现了新进展。嫌疑犯为船上一名员工。据目击者说……”   鉴于MK集团的重要性,全球的报刊杂志都不厌其详地描述当夜的细节,跟进这一案件的最新进展。也有侦探爱好者认为真凶不是那员工,而另有其人,而且凶手是遁逃入当夜出现的神秘潜艇中。但此时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已经转移了,因为最新的消息是,MK集团现任总裁,殷傅之的独生女殷樱无心打理公司,MK将被海外财团收购。   朝向落地窗的转椅上,穆懿正闭着双眼,似乎陷入闭合双目的黑暗之中。   桌面电话响起。他蓦地睁开双眼,提起电话,声音中含着期待。电话那头,秘书问:“是杰瑞先生。需要接通吗?”   “接通吧。”他的声音透着疲倦。   电话中,他与这一神秘海外财团的首席执行官敲定收购MK集团的细节后,他再次躺在转椅中。墙上的钟指向下午三点。   自从穆川失踪以来,已经第二天了。同时失踪的还有清原滕。   穆懿不耐烦地松开脖子上的领带,从桌面上摸过烟盒,取出一支。   点燃一支烟,他开始回想这一系列事情。房门却响起叩门声。   进来的是西京门的人。手中捧着一个沉重的纸箱,脸色凝重地走近。   “暂时还不知道是谁寄来的。”手下把纸箱放下。   纸箱中,清原滕苍白的人头睁着双眼看向他们,看向纸箱外的无尽虚空。   狭长、硬质而冰冷,犹如医院的白色小床。陆离坐在床上,身子裹在白色毯子中,环视这室内的一系列刺青工具。金木崎背向她,正为器具消毒,长针在他手中发出银白色光泽。   “我听说,穆懿和穆川身上都有夜叉的图案。在柬埔寨的时候,我在自己身上也刺了一只。”他手中握着一根由三支长针构成的器具,手指修长白皙。只是,他那曾经惯握画笔的手,如今更惯常握枪吧。   这个少年,不过跟穆川同样的年龄吧?   穆川……这个名字闪过陆离的脑中。   那个顽劣的少年,那个肆意捉弄她的少年,那个宁愿自己恨他的少年,那个愿意从敌人手中把自己交换过来的少年……他现在在哪里?他已经死   在金木崎手上了吗?   陆离双手抱着膝盖:“穆川他……”   金木崎背向自己,声如寒针:“你似乎对穆氏兄弟表现出过分兴趣了。别忘记,现在谁才是你的主人。”   “对敌人情况的了解,也是工作的一部分。更何况,你还没把整个计划告诉我。”她沉声回应,“还有,尽管我和母亲都在你手上,但你并不是我的主人。”   “你真不讨人欢心。”金木崎漠漠一笑,“不过,穆川似乎就喜欢这种你这种脾性的女人。”顿了顿,他道,“你并不需要知道整个计划,只要按照我的每一步走就是了。在我棋局上的棋子,是不需要思考的。”   在金木崎的棋局上,陆离的确不需要思考。她在考虑的,是自己的那盘棋。   “你的目标是穆懿,但既然已经捉到穆川,大可以利用他这一最心爱的弟弟。”   他淡淡地:“穆懿既然能够被称为夜叉王,的确有他过人之处。”   陆离反嘲:“比如能够亲手杀死亲人?”   金木崎却道:“他是个比任何人出手都要快狠准的棋手,顾全大局,该舍弃棋子时绝不手软。他固然极为重视他的弟弟。但对他而言,最重要的不是穆懿或者穆川任何一人,而是整个西京门,整个穆家的天下。”   陆离明白了金木崎的意思。   穆懿并不是一个会被单独一只棋子直接吃掉的人。为了西京门的整个棋局,他甚至连最重视的弟弟都可以舍弃——舍弃自己爱的人,这是他从小就接受的训练,也是穆家的规则。   “只有整盘棋局上的所有棋子,才可以制衡他。”金木崎淡淡地。室内弥漫着一股药水的气味。   他这么说,到底穆川是还在人世,还是已经被视为一只弃子了?   她不敢去问,但却不能停止去想。   金木崎走上前,伸手把她身上的毯子掀开。她用双手抱住自己□的上身,只露出平坦的小腹。   “躺下来。”他礼貌而冷漠。   少年柔软的手按上她的腹部,开始往上面描摹图案。   她闭上双目,声音平静:“那么,我这颗棋子要做的第一件事是?”   他的指尖滑过她的小腹,手感温暖,声音冷冽——   “去接触穆懿本人。” ☆、阿修罗(下)   陆离仍旧住在她之前那座小公寓里,当然是在金木崎的人监视之下。她偶尔会想,到底是对面大楼里的哪一个套间,住着监视自己的人。   但这次不同的是,她并不乐意搬回来住。   “我想留下来,照顾母亲。”她向金木崎提出来。   对方却只淡淡地:“穆川失踪了,穆懿一定会根据不同线索打探。你必须像以前一样生活——当然,是在表面上。”   表面上,她的生活中真的一切如常。甚至文希从高烧中醒来,竟也忘记了游艇上那夜发生的事,忘记了那晚见到K。   “真遗憾。那天我居然发烧了提前走了。”她不无沮丧地说。   发烧令她对这件事的记忆不甚清楚。甚至后来她在新闻上看到当天的命案,还感到震惊不已,全然不记得当时自己在场,还一个劲儿地询问陆离,当天的每一个细节。   陆离不是没想过,文希的选择性失忆,也是金木崎的人在医院里做的手脚。但只要文希是安全的,任何手段造成的结果都是好的。   时间过去两个星期,这桩案件虽然仍未破,但人们的注意力已经多少转移了。   浴室镜子水雾腾腾。   陆离伸手擦拭,从镜中打量自己小腹。腹部上的刺青已经快要结痂,手指按上去,有点疼痛。   她移开手指,看着腹部上的阿修罗扭动腰肢,半隐身云间,浅浅一笑,夺人魂魄。   她觉得这图案无比诡异,不愿再看。只抓起藤篮里的衣服便披在身上,走了出去。   这夜的月色很好。她想出去走走,透透气。   这时已近圣诞,街上商铺早已立起各式巨大灯饰挂彩。人们忙于采购礼品,播了多少年仍不厌的圣诞音乐,欢快地自街头传到街尾。   在这城市欢快的乐音中,她分明感到身后有人尾随。   她的耳朵还没训练到职业杀手那般灵敏。但是在离开西京门生活的两年里,为了提防可能发生的一切,她也并没有歇着。但此时此刻,她也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。如果说,她能够察觉到有人跟随,那只能归根于直觉。   掀动嘴角笑笑,她突然心生无聊念头,抖抖衣服,擦过身边一列安静等候的人群,便要横过车来车往的马路。   肩上一紧,被五只手指硬生生捏住。   她一回头,却见到穆川的脸,整个人不禁呆住。   对方那张脸上,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。   他说:“别自找麻烦。   ”手一松,手臂垂落身体两侧。   对了,她忘记了。他不是穆川,却是金木崎手下一个叫做G的杀手。   她站在那里,定定地看向他。他也一言不发地回视她。   马路对面,绿灯亮起。原本排成一列的行人,甚有默契地几乎同时向前迈步,擦过二人身边。路面喧闹,川流不息,只有这两人像站在被隔离开的时空一般。   良久,她道:“金木崎派你来的?”   “被人派去保护一个女人,而不是去刺杀某个重要人物——对一个杀手而言,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任务了。”他身体站得僵直,像最训练有素的武士。   言下之意,她这个问题简直问得无稽。不是主人派他来,难道他还会自动请缨去保护一个女人么?   她对他脸上的不满之色视而不见:“你在金家多久了?”   “自我有记忆开始。”   “西京门的二统主穆川,你一定知道这个人。见过他本人吗?”   “你是想说,我跟他长得像这件事吧。我没见过他本人,但是所有人都这么对我说。”他的眼中却渐渐露出厌恶的神色,“我的家人就是被西京门的人害死的,是金堂的人救了我。但我居然长得跟西京门的二统主一模一样……”   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流露了过多的感情,G不再说下去。陆离却问:“我可以看看你的后颈吗?”   G眼中闪过错愕:“你怀疑我是他本人?”他瞬间回复到面无表情,但语气中却有轻蔑意。   “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心里安定些。可以吗?”   G稍沉默,突然把她抱起,高举过头。有点意外的陆离定下心神,俯下脑袋,看到他后脖上一片干净利落。   她觉得心里像被打开一个缺口。   如果G真的不是穆川本人,那么穆川又到哪里去了?金木崎已经把他视为无用的棋子,舍弃掉了吗?   她默默想着,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滋味。   G把她放下来。动作利索,却又浑不似当日闲散浪荡的穆川,只有从他身上透来的气息,让人恍恍觉得就是他。如果她对他有更多了解,必定能够马上判断这人跟穆川有什么关系吧。   她突然想起,穆川是对的。她从来不曾关心过他。   马路对面的红灯绿灯,不知轮转过多少遍了。此时绿灯亮起,两旁行人匆匆走过。她头也不抬,跟随众人过了马路。   身后,G一直尾随。两人再也没有搭过一句话。 ☆、金木崎与尹迟(上)   金木崎对着画架,一笔一划地画着。他神态恬静,像极一生活安逸、心如止水的少年。在他跟前,尹迟坐在那里,扯扯嘴角一笑:“我不该答应你做模特的,实在是活受罪。”   “怕辛苦这种话,实在难以想象从一个杀手口中说出来。”   尹迟微微笑着,手上不停把玩着一柄小刀:“我何止怕累怕脏,还是个贪生怕死、爱慕虚荣的人。所以我才要让自己成为最顶尖的杀手——我不要做那种脏兮兮的,为一两个臭钱,在破木屋里埋伏数天的低级杀手。如果在一个什么舞会现场,突然有人遇袭,那杀手很可能是我——我最爱这种场合,美酒,华服,金钱与权力的味道。”   金木崎手中的画笔,快速在纸上游走。他只淡淡地应道:“或者因为尝过贫穷饥渴,你才变成现在这样吧。”   说完这句,他慢慢放下画笔。   尹迟松了口气:“画好了?”   金木崎转过画架,朝向尹迟那边。但见画上的尹迟,嘴角衔着一抹不定的笑,雌雄莫辩,却是身处古老遗址间,像远古中走来的一抹魂。   尹迟站起身来,伸伸懒腰:“笑得那么诡异,难不成我竟是蒙娜丽莎?”他凑近了,看清那画,“那背景看上去像是吴哥窟。”他敛起了笑容,“我以为你跟我一样,不愿想起当年在柬埔寨的日子。”   “对于那段日子,我却是十分感恩。没有那些生死线上的,不被视作人类的日子,我金木崎今日还是个娇弱少爷,自以为能够改造人类。”金木崎的目光从画上,转移到尹迟脸上,“我真正厌恶以及不愿想起的地方,是我此刻身在的城市——我的家人就在这里被杀,我的仇人仍在这里。”   尹迟又浮上一丝笑,却已走近了金木崎,用脑袋贴着他的脸颊。他问:“对于那些日子,你感恩的只是那么多么?难道在那里认识了我,不是值得你感恩的事情?”   他说着,眼中带着怜爱,俯下脑袋看着金木崎。金木崎抬手拉下他的脑袋,吻住他的唇。   恍恍间,唇齿间似乎还有牙血的味道。   两人都想起了当日在柬埔寨地下杀手集团的日子。   记忆里,总是一小间一小间隔间。那是被分割成的无数小房间,其中漫天飞舞的细尘,夹杂着血腥味。   尹迟第一次见到金木崎的时候,他被人从搏斗场上拖下来,直接掷到室内的沙包堆上,扬起一阵尘土。   “那是谁?”尹迟正在缠着手上的胶带,好奇地问。   “新来的小子   ,不堪一击。别管他了,继续玩我们的。”应话的人显得不耐烦,拽过尹迟的手臂,要搂过他的腰。   尹迟推开他,往沙包堆那边走去。   他见到一个少年躺在脏兮兮的沙包堆上,浑身血污,只露出一张白皙纤秀的脸。他睁着眼睛,望向天花板。   尹迟有点震惊。   他忘不了少年的那双眼睛。那双深褐色的眼眸中,满满地写着仇恨。这么婉细的身体里,到底经历过什么,才能容得下那么巨大的仇恨?   他轻咳一声,调整出一个笑容,向躺在沙包上的少年伸出手:“起来吧。你看起来不太像亚洲人,是哪里的?”   少年没看他,一动不动。   尹迟放下手,自嘲地笑笑:“或者你跟我一样,什么人都不是,哪里也不属于?”   少年仍是正眼也不瞧他。   “你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,就来找我吧。”说着,尹迟摇摇脑袋,走开了。   连他自己也说不上,为什么会对这个陌生的少年如此关照。或者因为在这里所有人当中,只有这个少年的眼睛是清亮的?或者因为这个少年的样子跟自己一样,也像一个“杂种”?   他耸耸肩,笑笑。 ☆、金木崎与尹迟(下)   那时候的他,当然没想到在当天夜里,那个少年便走到他的地铺前,对他说:“你能够教我用枪吗?”   他那时候睡眼惺忪,以为自己听错了。   少年压低声音,生怕同室中其他沙丁鱼般挤在一起的人听到。他低声,然而清晰地:“这个杀手训练场,用一年时间学格斗,一年时间学用枪——但我等不了这么久。以我的体质很难以格斗赢对手,我要学用枪。”   尹迟不知道为什么答应了他。   他更没想到,这个少年的悟性如此之高,第一次用枪,却浑不似新手。看着尹迟疑惑的目光,他解释:“在我生长的家庭中,每个人都会这个。我从小看着其他人用枪。”   那时候,金木崎并没有告诉尹迟自己的身世,他也没问。直到很久以后,两人都离开柬埔寨了,他才慢慢知道了关于他的一切。尽管,金木崎仍寡言克制,隐藏自己的真正情感。   情感?此时此刻,尹迟想到这个词,不禁失笑。身为杀手,也配有情感?   他们两人,在这腥风血雨的世界中,互相清楚底细,互相需要。只是这样罢了。   这么想着,他笑笑,正要说话,却见门被猛然推开。   金木崎抬起脑袋,见到陆离闯了进来。她立在门边,没有再踏上前一步,显然讶异于眼前一幕。她身后,一名手下躬身道:“这少女硬闯进来,而统主又命令过不能伤害她,所以……”   “不能伤害她,但连阻止她也不能为力么?你们可都是专业杀手。”金木崎平静地说,那手下不敢答话。   “你出去吧。”金木崎稍稍抬起眼皮,目光落在陆离身上,“让她留下来。”   那手下退出去后,尹迟笑笑:“这可不像你。往日的你,手下犯一点小错,你都会把对方处决掉。”   “现在跟往常不一样了。我的复仇计划需要能够为我做事的、忠心的人。伤了人心,可不是良策。”   尹迟微笑不语,只在心里想,当日那纤弱的少年今日成熟了。   陆离仍未撞见刚才二人接吻的场面而脸红,正乱想着,金木崎已是抬起眼睛,斜眼看向她:“我并没有叫你,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   她正色:“请你不要再让G来监视我了。”   尹迟扬脸笑笑:“我们把那称为‘保护’。”   “随便你怎么叫。我不愿意……”   金木崎插嘴:“不愿意见到那张酷似穆川的脸?”   陆离咬咬唇。   “   G是我的人,以后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让G去做,但目前,他只能跟着你。”金木崎漠漠地,“另外,如果下次你再闯入的话——小心你母亲的安全”   陆离咬咬唇,知道自己坚持下去也没用。顿了顿,她道:“我要见见我的母亲。”   “等一下。”尹迟笑着看向金木崎,“在这两个星期间,你只是让这颗棋子什么也不做,等待着你的指示?”   “我有自己的安排。她明天将要做一个身体检查。”   尹迟微笑:“这些固然是计划的一部分。但是,就像叫一个杀手完成任务,这个杀手必须是经过训练的。这个少女,只是一个没经过训练的杀手。”   陆离脸上露出疑惑,金木崎却明白了他的意思。但见尹迟用手指绞着头发:“要训练她,谁也没有我更有资格了,不是么?”   “别乱来。”金木崎沉声。   “不放心的话,你可以跟着一起去。”尹迟再次露出那种兴奋的目光。说着,他朝陆离伸出一只手,轻巧一笑:“别忘记,我是来自威尼斯的商人,让我带你去学习这世间最重要的技能之一。”   陆离迷惑于他的笑容:“去哪里?”   “去学习怎样勾引男人。” ☆、勾引之技   进了这家脱衣舞场所,三人坐下,位置离狭长的舞台极近。幽昏闪烁的蓝光,自头顶照射到脚跟。台上的脱衣舞娘正扭动躯体,陆离的神情极不自然。   金木崎点了两杯威士忌兑苏打,一杯清水。很快送了上来。   金木崎把那杯清水推到陆离跟前,身边尹迟却兴奋地:“开始了,快看台上!”   玻璃杯中的透明液体,在这个声色喧哗的场所,为陆离带来一些实在的质感。她把杯子握在手中,抬头看舞台。   台上两个脱衣舞娘,一黑一白,相互拥抱。露出狡黠的微笑,忽快忽慢,展露身上的肌肤。   “注意看。”尹迟低声。   台上的白人舞娘踏前一步,手臂伸展,身上的衣服脱落,露出里面更贴身更紧窄的衣物。黑人舞娘从后面贴着她的身躯,不断扭动,身上衣服脱落。   陆离下意识地低下脑袋,尹迟从后面按住她脑袋,使她目光保持朝向舞台上方。   “这是勾起男人欲望的一种方法。”他在耳边低低地,“每一次暴露,都勾起人的欲望,但又点到为止,预示着更进一步的暴露。就像一部好的电影,不断加深紧张感,而不是一开头就揭开悬念。”   台上的两名脱衣舞娘的身上,已经不剩多少衣物了。两人身体贴合,眼神迷离。   尹迟松开按着陆离脑袋的手。   “但是这种过程也不能持续下去,否则会让人感到厌烦。男人是矛盾的生物——既迷恋难于追逐到手的猎物,但又缺乏耐性。”金木崎啜饮一口,放下杯子,“跟这世上所有事情要成功的关键一样,勾引男人的秘诀也在于——把握人心。”   陆离似懂非懂地听着。   这些抽象的道理,她明白了。只是,人心怎会如此轻易,说把握就把握?   眼前的舞台恰似时装伸展台,又仿佛狭长海岛一隅,直递伸向面前。黑人舞娘俯□躯,昂起诱人的脸孔看向台下众人。白人舞娘颤动着腰肢,走到台下。   她媚笑着,贴上金木崎身侧。不多时,黑人舞娘也走到台下来。   一旁的尹迟浅笑着卷起两叠叠纸币,分别拉开两人的金色丁字裤,把钱塞入。   像猫般妖媚的舞娘们笑笑,绕过陆离身侧,分成左右两路,朝其他人走去。   金木崎垂着眼皮,从上衣口袋中掏出雪白的手帕,平静而无声地擦着手。陆离觉察到他的眼中带着不屑。   “你们厌恶女人?”陆离试探地问,脑中想起了刚才见到他   和尹迟两人的吻。   尹迟却突然笑道:“别误会了,这种事情跟性别没有关系。我们厌恶的……”他斜眼看了看金木崎,“是一种叫做‘人类’的生物吧。”   陆离看着眼前的两人,不知道他们有过怎样的生活,才会如此愤世嫉俗。   对于金木崎,她知道他逃不脱家人在眼前被杀的巨大阴影。   但尹迟呢?两人是在哪里认识的?他是怎样的一个人?嬉笑狂妄的他,也像穆川一样,内心藏有伤痕吗?   “那你怎么会……”陆离欲言又止。   尹迟摇晃着杯中的威士忌,轻轻一笑:“怎么会懂得勾引男人?因为我老妈就是靠这个维生的啊。”他拨弄着耳侧的头发,“我老妈是越南人,从小就没有无父无母。不过看她的样子,应该也是哪个女人被美国兵□生下来后遗弃的吧。反正她是混吃混喝的长大了,直到十三岁以后,她有能力养活自己。”   看着陆离眼中的震动,尹迟笑着解释:“没错,我说的养活自己,就是去做越南那些专门接外国游客生意的妓女。她长得漂亮,所以生意好,反正也说不上来是跟哪个狗屁男人生下的我。”   “后来呢?”陆离忍不住问。   “后来她有病死掉啦。那时候我也刚好十三岁,她的一个法国客人出钱替我安葬她。那时候我天真,还真心去感谢那人。”   尹迟停顿了一会儿,开始喝杯中的酒。陆离约莫猜到了那个客人的心思,她想起了以前那些让父亲用妻女来偿还赌债的龌龊男人,蓦然觉得跟尹迟的距离被瞬间拉近。   她提醒自己,这只是在醉迷场所中,浑身不自在的自己对身边人产生的亲近感而已。他们是危险人物,自己和母亲都在他们手上……   金木崎面色淡然,一言不发地啜饮着。   好一会儿,尹迟才又笑笑,没事儿一样接下去:“后来我把那人杀了,跑到了柬埔寨。可笑的是,我那时候除了从老妈那儿看回来的勾引男人招数之外,就没别的技能了。不得已,我才跑去学做杀手……”   金木崎打断了他:“你今晚话太多了。”   尹迟笑笑:“放心,我自己的事情交代完了,我可没打算把接下去的事情说出来。”陆离猜,如此说来,他们二人定是在柬埔寨的杀手集团那里认识的。   这时尹迟淡淡一笑,昂起脖子,把杯中酒缓缓饮尽。   陆离握着杯子,看着尹迟,耳边却听金木崎道:“三天之后,你去接触穆懿。”   “主   动找他?”   金木崎点头。   陆离眨着眼睛:“他清楚我个性。以前的我,是绝不可能去找主动他的。”看着金木崎的表情,她有点明白了,“除非有好的借口。”   金木崎似笑非笑:“我会把你要说的话,要做的事,都告诉你。”   “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?”   “我们要你生下穆懿的孩子,西京门的继承人。” ☆、贵公子复仇记  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从抽屉中拿出一张照片。照片上,是穆川的脸。   殷樱把照片贴在自己的右边脸颊上,神情落寞。   此刻,她身处MK集团半圆形大楼的顶层办公室,目光越过窗外。那湾蓝莹莹的海水在这城市的港口荡漾着。   “父亲被杀,你又突然失踪了……”她闭着眼睛,照片上下移动,轻轻蹭着脸颊,“MK只剩下我一个人……我该怎么办才好?……”   她的声音颤栗,眼角一点晶莹液体滚落。泪珠滴落桌面,濡湿了报纸抬头的标题——“传金堂将购MK”。   桌面电话响起。殷樱缓缓拭干眼泪,拿起话筒。   “殷小姐,黄医生过来了。”   “让他进来。”   放下话筒,她站起身来,整理着自己的衣服。这些天来的压抑,全在身体上反映出来,她觉得自己有点吃不消了,便叫来了私人医生。   门推开,秘书把黄医生带进来,跟在他后面的还有助手装扮的年轻人。那助手戴着眼镜,戴着面具,看不清楚脸面。秘书退了出去,把门带上。   殷樱并不客套,往沙发上一坐,开口道:“黄医生,我想做一个简单的身体检查。”她身体陷入沙发中,抬眼却见黄医生只遥遥地站在门边,神色呆滞地看着她。   不,那不是神色呆滞,而更接近一具被人抽去灵魂的人偶。   殷樱正讶异,却见那助手摘下眼镜,缓缓除掉口罩,朝她走来。伪装下,是一张似曾相识的俊秀的脸。   对方温和一笑:“上次见面,是在你十二岁时的生日宴会上。你认不出来我的样子,倒也不奇怪。”   殷樱感到自己身体微微颤动,一个名字涌上心头。   对方走近:“虽然只是政治婚姻,不过金殷两家的人订婚约的时候倒也郑重其事。现在记起我了吗?——连自己的未婚夫也忘记的话,那殷家小姐可是太善忘了哪。”   “金木崎!你不是已经死了吗?”殷樱把身体往沙发上缩。她心里升起强烈不安,用求助的眼光看向黄医生,却见他死鱼般的眼珠,一动不动,全身僵直如蜡像。   “我没死,不过也跟死人差不了多少了。”他脸上仍满溢笑意,却只让殷樱感到更寒冷。尽管殷家并没有自己的杀手集团,但作为金家的姻亲,他们对杀手界的事情也知道得不少。两年前金家出事,一夜间金堂集团的财产无端流失海外,殷家当时并非不痛惜。尽管他们知道这财产流到西京门的穆氏兄弟手中,但碍于西京   门的极盛,他们并不敢有所动作。   直到穆氏兄弟以一系列手续,合法化接管过金堂集团的同时,殷傅之发现女儿心之所系的男人,竟然是穆氏兄弟中的穆川时,他喜出望外,暗中鼓励女儿发展这段关系。至于这穆川是女儿前未婚夫一家的仇人,他可全不顾。   父亲所考虑的这些商业因素,殷樱可通通不管,也没兴趣。对她而言,金木崎不过是她童年时的一张模糊面孔,过去耳边常听到的一个名字,穆川却是大不同的。他是触手可及的鲜活肉体,是捉摸不定的眼神,真实存在于她的身畔。   在金木崎两年前“死”的时候,她什么感觉也没有,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未婚夫。她也隐约知道,穆川似乎跟金家人的死有关系。但又如何呢?金木崎总不会从坟墓中爬出来,向他们寻仇吧?   但让她骇然的是,此时此刻,金木崎,这个本该在两年多前死掉的人,当真站在自己跟前!   “放松,你不用太紧张。殷家的人并没有对不起金家。”金木崎的声音淡淡的,浑不似要报什么血海深仇的人。   殷樱盯着他看,身体仍是紧绷。   金木崎接下去:“对于殷家,我没有恨,只有同情。”   他的目光中,映出殷樱讶异的神态。他声音和缓:“殷家和金家一样,同样是西京门的穆氏兄弟所利用。但不同的是,殷家仅剩下的殷小姐,直至现在仍不知道害死自己父亲的是谁。”   殷樱的肩膀晃动不已,嘴唇颤抖:“不可能……”   金木崎目光冷漠,他缓缓地朝后面摊开手掌,黄医生机械地上前一步,递上白色手套。他边慢慢戴着手套,边沉声道:“如果你像你父亲一样,是个狡猾的商人,或者有像我一样强烈的复仇心的话,相信我们会有愉快的合作。”   话音落下,他身后的黄医生打开手中的箱子,从里面露出各式闪着金属光泽的手术器械。   “但你只是一个任性的千金小姐,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合作者。我猜还是直接控制你的大脑会更省事。”   在金木崎冷淡的声音中,殷樱惶恐地看着黄医生走上前。她的嘴鼻被白色毛巾紧紧捂住,一阵药味飘来,她陷入了昏迷。   三个小时后,黄医生和他的助手离开大楼不久,秘书接到了殷樱办公室的电话。   她的声音不带任何色彩,指示着:“今天下午四点,我要召开记者招待会。” ☆、少女之瞳   你不安得将脸庞深埋   即使在此徘徊不前,心中却不可思议地描绘着你   映射的一瞬间,想在那眼睛里停留   ——《瞳之住人》彩虹乐队   招待会是在记者们的低声议论和焦急等待中开始的。记者席中充斥着“应该是宣布MK将被金堂集团收购的消息吧”的论调。长枪短炮云集,对准长桌那头的MK集团现任总裁殷樱。   今天的殷樱看上去,跟往日那个常出入于社交场合,爱逛名店的她,有点不同。她依然明致动人,但脸上的神色却冷淡肃正。不知道是否灯光的原因,她的脸色过于苍白,美丽双眸却藏着空洞眼神。   “这次召开新闻发布会,”殷樱的表达从容而镇定,“是为了澄清一项传言。作为MK现任总裁,我在此宣布,金堂的确就收购一事接触过MK,但我们并没有被收购的意向。”   当天晚上殷樱从餐厅走出时,一辆黑色宾利驶来,在她面前停下。车窗摇下,穆懿倚着后座看向她:“不知道殷小姐是否赏脸,让我载你一程?”   殷樱冷声道:“我在等我的司机。”   “殷小姐的司机在路上遇上些问题,估计短时间内不能过来了。”穆懿推开车门,不容分说的神态。   殷樱被他眼神所摄,但仍是面无表情,只木然地上了车。   穆懿把手搁在膝盖上,礼貌地:“似乎到今天上午为止,我们关于金堂收购MK的谈判都进展得相当顺利。所以对于今天下午,MK召开记者招待会,单方面宣布无意被收购一事,本人想听听殷小姐的说法。”   “这是股东大会上做的决定。”   “在其之前,所有股东都对此表示赞成。而且最大的股东,是殷小姐本人你。”   “只是一些商业决定,也没有什么特别原因。”   殷樱说话时,并没有看向穆懿本人,只是空洞地看着前方。车子钻入隧道,橘红色的灯光飞快地流过车旁两侧。车厢内暖烘烘的,殷樱白皙的脸上渗出汗珠,她却毫不在意似的,并没有伸手擦去汗珠。   穆懿注意地看着她,嘴上已是换了个话题:“这些天来,你有见过穆川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了?”   “不记得了。”   这时,一只小甲虫落到她脖子上,轻轻爬动着。她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不舒服,只像个机械人般坐着。   穆懿把这些看在眼中,不再说话。   殷樱的家到   了,她也并没有道谢,只身体僵硬地往外走着。穆懿从车窗内看着她的背影,直到她入了屋,才开口道:“开车吧。”   那司机开动车子,从车头镜中打量了穆懿一眼,见他陷入思考。他开口道:“统主,你是不是觉得她有点异样?”   “自从穆川失踪以来,我也有接触过她。她跟刚才的殷樱,简直是完全两个人。”穆懿淡淡地,“穆川失踪,清原滕被杀——这幕后指使的人,似乎有更大的计划。看来他似乎要通过控制殷樱,达到控制MK财团的目的,来跟西京门抗衡。”   “那统主有什么打算?”   穆懿抬起眼睛,并没打算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手下,只转了个话题:“龙一,追查穆川行踪的事情,仍然没有消息吗?”   “手下都在探听,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。”   穆懿转过脑袋,看着窗外,车子回到穆宅的时候,已是深夜。大门闪着暗光,在大门前,站立着衣着单薄的少女。   车头灯已经打在少女的脸上。   那灯光过于刺眼,少女下意识地举起手臂,挡住眼睛。   龙一警觉地掏出怀里的枪,正要举起,却被身后的穆懿按住枪支。   那少女放下脸前的手,露出那双与穆懿久违了两年的清亮眼眸。穆懿记得那张脸,更记得那双能让他安心入睡的眼瞳。   紧急刹车,车子在陆离跟前停下。   穆懿从车上下来,从上至下打量着这不速之客。大门两旁,全身黑衣的手下上前报告:“她怎样都不肯离开……”   穆懿摆摆手,让他们退下。   点起一根烟,他看向陆离:“穆川不在。你回去吧。”   穆川失踪的事,除了西京门的高级杀手、金堂集团的高层和殷樱之外,没有其他人知道。他此时也只能不动声色。   陆离摇摇头:“是穆川让我来找你。”   穆懿沉着脸,大口地吸入一口烟,掩饰着内心的错愕:“你见过他?”   对了,自己怎么会想不到呢?穆川或者曾经去找过她。但即使如此,她又怎会知道穆川失踪的事?   陆离看着他眼神流转,复杂不定,上前沉声道:“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,是他为了救我,而被人捉走之时。”   穆懿的手指一抖,指间的烟灰无声掉落。   许久的沉默。这大门后的庭院像一口巨大的深井,吐纳着这寂静,又像时空凝固。   良久,他说:“告诉我全部。”   声音中,已是听不出任何异样了。他已在瞬息之间,平复情绪。 ☆、阿修罗之初夜(上)   穆宅中的摆设,跟两年前一样没有多大变化。陆离仿佛站在过往当中,缓缓把过程交代。   听罢,穆懿斜靠在沙发中,手里把玩着一支飞镖,良久,抬起眼睛,却问到:“你为什么过来找我?”   “穆川被带走前,留下口讯——”顿了顿,她说,“他希望由我来生下西京门的继承人。”   穆懿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,陆离一脸平静地回视他。   昏暗的大厅中,寂静如无声的浪涛一波波涌上来,裹住他们。陆离清楚得很,这就是所谓的critical moment(关键时刻)了。无论如何不能露出破绽。   “就这样?”他突然失笑。   “这件事对你而言,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?穆川被带走,说明非对付你们不可的仇家出现了。穆家只剩你一人,对于留下继承人的紧迫性,你不是不清楚的。”当金木崎对陆离提出这件事时,她亦是马上便明白对西京门的迫切性了。   金木崎说,穆懿就像另一个曹操:聪明,残忍,多疑。陆离心想:金木崎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?   穆懿修长的手指抚过飞镖的尾部,漠漠地:“凭什么是你?”   “因为你不会相信其他女人的,是吗?”陆离一边说着,一边从袋子里掏出一件件东西,摆放在桌面上:体检单,成绩单,获奖证书……   这么自恋的台词,这么自恋的举动,都是尹迟手把手教的。陆离当时未曾不怀疑:凭什么是我?难道他穆懿会缺女人吗?穆川又怎会说这种话?尹迟却浅浅笑着:你不理解,穆懿会理解的。对于穆川来说,这世上最重要的人,不就只有穆懿和你了么?   这时穆懿款步上前,凑近她:“你是要我说服我,你是个足够聪明健康的母亲吗?就为了穆川的一句话?你什么时候如此顺从他了?”   他已经走近,伸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上,她身子微微一颤,“你如此拼命想要说服我,不是太着痕迹了吗?这可不是聪明人要做的事。”   隔着一层衣料,他的温度通过掌心传到她体表,她深深呼吸,调整出一个微笑,“因为我需要钱。”   “这借口不错。”他端详着她。   她继续:“我想去瑞士念书,需要一大笔钱。我去见穆川,就是为了跟他提这件事……”她不再说下去,微微垂着脑袋,因为提到穆川而内心不安,同时又为穆懿不知是否相信而焦虑。   金木崎的分析固然不错。身在高位的穆懿,想法跟他人不同。这个时候对于穆家,   对于西京门来说,当务之急并非找回失踪的弟弟,而是要生下新的继承人。   此时,在阴暗而空落的穆宅大厅中,陆离的脑中无端浮现穆川那张脸,不禁有点失神。回过神来,已赫然发现穆懿站在她身前。   他一下子把她拉到怀中,整个地拦腰抱起,往楼上走去。 ☆、阿修罗之初夜(中)   穆懿把她横放在床上,她全身紧绷,双臂紧紧抱住自己。跟尹迟对话演练过数十遍,每一个对方可能会质疑的问题,都反复演练过。但从来没有一个场景是无语无声,也没有人告诉他,穆懿会一言不发,不问任何问题,直接把自己抱到房中的。   他把手探到她的衬衣下,那细嫩肌体上起了一层鸡皮。她像是被丢到冰水里的小动物,强忍着战栗,无法呼吸。他的手在衣服底下摸索着,她发出几近抽泣的声音。   他放开她,从上方俯视着她的脸,看着她脸上身上都是细密的汗珠,长发披散了满头满脸。   她躺在床上回视他,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轻蔑。   是否他看出来了什么?还是在嘲笑她的怯场?   “别摆出这样的脸,你让我觉得自己跟那些你父亲的债主没什么区别。”他轻声失笑。   他从她身上滑了下来,坐在床沿,摸过烟盒,燃起一支烟。靠着床,他轻轻吐着烟圈:“你是害怕男人,还是害怕我?”   陆离把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,“我没有。”她反驳,声音从枕头中传来,闷闷的。   她的头脑一片混沌,突然想撤离这片修罗场,逃到远离穆懿,远离金木崎的地方去。但是母亲那副憔悴的模样,又再度浮现。   自己又能做什么呢?她有点无力地想。   身后,穆懿轻声嗤笑,一只手抚上她光滑的背部,直抚到她后脖,她全身微微颤栗。   穆懿抽回手,无声地抽完一根烟。   “你今晚在这里睡。”他探身到床前的烟灰缸前,摁灭烟蒂,正要站起身,手腕却被轻轻拉住。   陆离坐起身来,从他身后环住他的腰部,她的手是冰凉的。   “不用费劲了。现在的你,完全不能引起我的欲望。”穆懿声音冷淡,甩开她的手。陆离置若罔闻,笨拙地用嘴唇触碰他的后颈。她的唇,也是冰冷的,小心翼翼的,既要达到目的,又怕随之而来的后果。   穆懿回过身,黑暗中,少女的双眸清亮如初。   他的拳头捏紧了,又松开。她动作僵硬地把脑袋凑到他胸前,听到他低声说:“你的身体还在抖。”   她用手搂住他的肩头,昂起脸,迎上他那漆黑的瞳孔,见到那里面的自己:眼睛潮红,长发披散,肤色红润,全身颤栗。她依稀想起两年多   前那个夜晚,她被同样的目光所摄,接过那一柄枪,踏入另一段荆棘道。   “不怕痛?”他低低地。脸上那种冷淡,不知何时消失了。   “连疼痛也无法忍受的女人,不配为西京门生下继承人。”   她突然感到手臂一紧,整个人已被拉入他怀中,她的心怦怦跳着。他的手揽过少女柔软冰冷的身躯,开始解她衣服上的扣子。她下意识地要把手臂挡在身前,见他凝视着自己,又垂下了手臂。   他很快地褪去她的衣物,打量着她。   男人的呼吸声潮湿黏稠,让她肩头一颤。她有点害怕,抱住自己两肩,朦朦胧胧地回想着尹迟口授的技巧:怎样对男人欲拒还迎,怎样作出一派迷离而欢喜状,却怎样都想不起来。只觉得身子被轻轻推倒,穆懿从正上方俯视着自己。   他褪去自己身上的衣服,轻轻地用膝盖分开她的双腿。   她的背部一下子紧张得绷起来。   “放松……”他俯□子,抱住她的脑袋,开始吻她的头发。   因为痛楚,她的手指牢抓他的手臂。“穆懿……”她第一次开口喊他的名字,语气像是央求。   他并没有停下来。   他抱紧她的身躯,深深进入的时候,她咬紧嘴唇,拼命地不让一丝声音逸出。 ☆、阿修罗之初夜(下)   穆懿在床上缄默地抽着烟。   陆离用被单裹着自己,背对着他,身体犹如被劈成两半的巨大疼痛,仍留在体内。大腿内侧仍是一片冰凉粘稠。她以双臂紧紧抱着自己,低声说:“如果是双胞胎的话,可以把其中一个交给我吗?”   穆懿瞥了她一眼,没有应声。陆离继续自说自话:“我知道穆家的规定,所以我不希望……”   穆懿用力碾灭香烟,一下翻身把她压在身下。她心跳得厉害,睁眼望他,然而他只是把她的两手按在枕头两旁,看着她双眼,冰冷地一字一顿:“无论做多少次,你都不会生下我的孩子。”   陆离心头一震:“为什么?”   穆懿漠漠地:“穆家早已为我们做过身体检查。跟穆川不一样,我是无法生育后代的。”他一只手捏着陆离的咽喉,“这一点,穆川也知道。对这一点毫不知情,并自作聪明弄出这个计划的,只有你背后的控制者而已。”   穆懿早已知道!   他早已洞破金木崎的计划!   然而他若无其事,嘴角带着一丝嘲讽,看着自己装模作样地说要他生下继承人,看着自己全身颤抖地承受着。她觉得心里腾地升起一道火焰,明晃晃地映着自己的愤怒、懊悔、伤心。   陆离挣扎着要坐起,却被他死死扣住两只手腕。   “你的皮肤有种甜蜜的味道。”他盯着她的双眼,“甜蜜得,像某种药。我听说,意大利黑手党曾研发出一种药,那是甘甜的,让人像毒品一样上瘾的药。”  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愤怒啃噬着,他的声音恍如在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。   他接着道:“只要让女人在怀孕期间服下,那么她肚里的孩子终其一生,都离不开这种药了。”   他的声音忽地清晰无比。   陆离心头一紧。   一瞬间,金木崎的计划昭然若揭!   她当初自然想过,金木崎是要利用这个孩子来复仇,却没想到他用的是这种方式,也不知道他在自己的食物中下了药。   她突然失声一笑。   原来这就是自己这只棋子的用处!   穆懿松开捉住她的手,平静地:“金木崎果然恨我入骨。”   他甚至连对方是金木崎,都已经猜到!   穆懿说得没错,金木崎如此大费周章,甚至连陆离母亲这只棋子也放到棋局上,为的只是折磨穆家的人。仅仅让穆懿穆川偿命,重夺金堂,吞并西京门,都难解他的心头恨。他还要借着药物,让穆家后代直接为他所控制,充当他的奴隶!   她不寒而栗,一只手轻轻搁在小腹上,却不期然被穆懿伸过来的手捉住。她要甩开,却被他紧紧捏住。   他俯身看着她的腹部,那上面的阿修罗拈花媚笑,直勾勾地反盯着他。   “那是阿修罗吧。到底是阿修罗吃掉夜叉呢?还是夜叉吞掉阿修罗?我很好奇。”他看向陆离的眼神让她感到熟悉而陌生。一瞬间,她又是两年前那个无助的小女孩了。   他后背上的夜叉王清晰地映入眼中。她蓦然想起自己对母亲的承诺——她们不要再被摆布。   “放开我!”她用尽全部力气,使劲甩开他的手。   他在黑暗中盯着她。   “既然明知道怎样做,都不会有孩子,刚才为什么还要……或者对你和金木崎来说,我只是一只棋子,但我也是有感觉的!”陆离的手紧紧抓着被单一角,愤恨地看着他。   “感觉?我早就没有了,你还有么?”穆懿平静地。   陆离清楚地知道,既然他在她面前剖析金木崎的整个计划,他就不打算放她回去。她忽然一阵心悸:这个可怕的男人,他会杀了自己吗?   他却漠漠地:“好好休息。估计明天金木崎就会来找你。”转身便要离去。   或者,他要反过来利用她?   她一掀被子,撑起上身:“不用了。我今晚就离开。”   他顿住脚步,回头看她,“你以为金木崎会不知道你的行踪?他问起你为何半夜离开穆宅,你告诉他,因为他的计划已经被我识破了?”   “那是你们之间的事。我管不着。”陆离声音冷漠,对身旁这男子厌极。   “我以为你很聪明冷静,原来也不过会被情绪左右的一个凡人。”   “你要说什么?”   “你不过是恨我。”他的身体凑近,却被她猛地躲开。她跳起来,站在墙角,咬着唇看他,眼里都是愤怒。   “别那么紧张。”他平静地说,“如果不那么做,就没法跟着金木崎的剧本走,你也不会得到他的信任。”   r>  她讨厌这个男人的故弄玄虚。   “你的母亲在他手中,穆川也在他手中。”   他语气平淡,陆离却一怔,这才明白他从未错过任何跟金木崎相关的情报:“你怎知道金木崎还留下穆川的命?”   “因为他是我的对手。我怎可能不了解我的对手。”他沉声道。陆离还要发问,他却以手指抵在她唇上,止住她要说的话:“现在你需要好好休息。”   说着,他起身离去。   房门关上。室内复归一片黑暗,只剩下墙壁那尊十字架上的基督垂首看着她。陆离抱着膝盖,独自坐在黑暗中。 ☆、夜后之白昼   四周一片黑暗。前方莹莹白光当中,那鬼影般的女子,背向自己,穆懿总看不见她的脸。   她回过脸来,端庄洁美,眉弯目长。穆懿仿佛见到母亲的脸。   “你怎么连弟弟也看不住?如果他遇上什么事情,我们穆家就只剩下你一个了。”母亲担忧的声音,仿佛从天空与云层间的缝隙中传来。   那声音转瞬幻化作男子沉着的声音:“西京门在你手上……穆家在你手上……你要让它壮大……”是父亲的声音。   正要看真切,对方却忽然一笑,身影瞬间消失。再次出现时,是在另一处黑暗角落。穆懿抬头,依稀见到小女孩的身影。她的脸小而白皙,显是个美人胚子,只微微一笑,倔强地看向自己。   “哥哥,你终有一天,是要把我杀掉的,对不对?”她的声音平和地传来,穆懿内心一震。只听小女孩又道:“穆家的女人,就是这种命运呢。我明白的。可是为什么你连弟弟都没看管好?”   穆懿不断叫自己醒来。可是四周仍只是一片昏暗。   妹妹的影像消失。淡淡白光中,女子身影再次出现。这次却是神话中的阿修罗,她周身泛着白光,皮肤如透明般明亮。美丽的双目极安详地注视自己,然而他蓦地发现,那双眼睛,那具身躯,跟那如同小鹿般颤栗发抖的陆离,多么想像。   长着陆离一样脸孔的阿修罗淡淡地问:“你为什么骗我?”   穆懿朝她伸出手去,她却消失了。   在那一瞬间,他睁开双眼。   日光刚透入房中来。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,睁眼环顾,发现这不是自己的房间。   他勉力撑起身子,打量着这里,才想起,这里是两年前陆离住过的房间。然而这屋中一切,当年她没拿走的东西,都依然按照当日她住着时那样,依原样放着。   然而这房间里,仿佛留有穆川的气息。   他知道,这两年间,弟弟没少来这房间。   穆懿突然觉得烦躁,点燃一根烟,在这静谧中坐着,耳边却听到隔壁的动静。他推门出去,转过走廊,见到角落的房门敞开着。房间里,陆离背对着他,正低头收拾着袋子里的东西。  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,却头也没回,只闷声收拾着东西。她昨夜并没睡好,那痛楚和不适仍留在体内,折磨着她。而穆懿紧紧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眸,以及他的呼吸声,在她脑中整夜挥之不去。她早早起了床,要赶在他起来之前悄悄离开,却没想到他来得比她更早。   蓦地感   到腕上一沉,她吃了一惊,回头见他扣住了她的手腕。她下意识地紧张起来,忙使劲要甩开他,却听他淡淡地:“我送你到学校去。”   “不用。”她一口回绝,猛抽回手,在裤子上轻轻蹭擦。这男人的手指停留在她手腕上的触感,让她非常不自在。她别过脸,避开他的目光。   这个曾经进入过自己的男人,仅仅是他存在着这一事实,已经令她觉得别扭。明明他们之间是那么地陌生……   穆懿没猜到她的异样心思,却在旁不容分说地,“我先把车驶出,在楼下等你。”身影便消失在门边。 ☆、身体检视   医生转过身子,转身在病人资料上写下什么。身旁的护士走上前来,把从陆离身上取出来的两管体 液端走。   陆离不言不语地站起身来,默默把褪到脚边的校裙提上来,扣上扣子,挽起袋子,二话不说便站到门前,按下开门键。   门敞开,她走了出去。   里面的医生也没有对她说什么话。由始至终也没有。她知道,这份报告出来以后,也不会送到她手上。   “怎么样?”原本歪在外面沙发上的尹迟,见她出来,笑着迎了上来。   “什么怎么样?”陆离微微一笑,“你是问我的第一次吗?还是刚刚的检查?”   尹迟愣了愣,没想到陆离会这样说话。身后的金木崎却冷声笑着,“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说话带刺了?”   陆离没想到金木崎会在这里。她微微蹙眉:他为什么会在这里?该不会是因为她区区一个检查吧?事实上,为什么连尹迟也在这里?   她四下打量这家医院。   医生和护士的衣服,室内的瓷砖、地板,全是蓝色的。没有白色般刺眼,却在平静下涌动着压抑。   这里没有常见的不同病理科系的区域划分,也不见有病房区,更不见有护士推着病患出来,连走动的医生也没有。仿佛一座冰冷的死城,分割成不同的蓝色格子,里面安置着不同职能的人。   这里并不是寻常的医院。就地理位置而言,它隐蔽在郊外的废置厂区,更远非一家正常医院的选址。   金木崎和尹迟在这里见面,不是为了她,而是因为他们在这里,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要处理。   有什么事情,非得让他们到一家医院去处理?   一家室的金属门敞开,从里面走出一个戴着口罩,身穿蓝色制服的人。那人把厚厚的一份资料交到金木崎手上,态度恭敬。他低头扫了几眼,然后扫了尹迟和陆离一眼,淡淡地:“你先送她回去吧。” ☆、谜(一)   房间光线很暗。   殷樱醒来,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,像是做了极为漫长的一个梦。她恍恍惚惚地从床上坐起来,边用手按着疼痛的脑袋,边伸手拉过窗帘。   她随意系好睡袍上的带子,用手指理了理蓬松的头发,从床边摸到一个遥控器。   嘟。   正对着床头的墙壁上,屏幕倏然亮起,主持人正播报财经新闻。她的脚尖轻轻点地,推开落地窗,赤脚走到外面的露台上。   外面已是满天云霞,薄曦映天,让她一时恍惚,想不起过去数天自己做过些什么。落落地,她忽地记起父亲的死,还有穆川的消失无踪。她觉得脑袋更痛了,不愿去想,回身进屋。   踏入屋内,但听电视上主持人正播报关于MK集团被收购的消息,长篇累牍,激起股市千重浪。   殷樱瞠目,全然记不起自己何时做过这个决定。   不,不是记不起。是几乎没有发生过。   屏幕盈盈闪闪,身着深色套装的自己,正面对镜头,漠漠述说着这次的收购事宜。右下方打出小小字幕,显示是两天前的访问片段。镜头再转,主持人与嘉宾开始谈论这次收购将会带来的影响。   “这次的收购者,出乎意料地,并非金堂集团的穆懿,而是美国的一个财团。尚先生,你对此有什么看法?”   “我认为……”   电视上仍自讨论不休,殷樱却已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。她觉得脑袋似乎被分成两半,两边同时剧烈开战。不久前的过往,似乎在把此刻的自己撕扯着。   她再度看向电视上,画面上,再次出现自己在不同场合接受采访的片段。那个漠然、脸无表情的人,果真是自己么?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般,说着早已被设计下的对白。   她的手颤抖着,摸到身边的手机。   “龙医生么?”她的声音有些微颤。   透明的玻璃杯上方,倾侧过一盒纸包装牛奶。乳白色的液体从三角形的锡纸剪口处流出,咕噜噜,杯中的白色乳液不断把水平线推高,推至杯子边缘。   “够了。”   听得金木崎这样说,尹迟才微笑着移开牛奶盒,然后把杯子推到他跟前。金木崎却只是两手握着杯子,并不喝,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。   “怎么了?还在想那份报告的事?”尹迟在长桌旁坐下。   金木崎淡淡地:“怎可能不想。本以为记忆移植后,就可以完全操控对方,但没想到已经移植过去的记忆,   竟然会跟本体的原记忆产生排斥。”   “简单说来,就像双重人格一样吧。”尹迟探身从果盘里拿了个鲜红的苹果,移到鼻尖前,嗅了嗅,“但只要我们所控制的那个人格,在对方体内占有优势,就不会有问题了啊。虽然我对这种事情一窍不通,不过如果两种记忆排斥得太厉害的话,再做一次记忆移植不就得了?”   金木崎默默不语,只低头看向杯中那杯牛奶。他像是在陷入什么思考一样,握着杯子的两只手抓得紧,几乎要把杯子捏碎。   一旁的尹迟看在眼里,便不再说话了。   他早知道,金木崎本不是跟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。当他初次在柬埔寨的地下组织见到这个体弱少年时,那双燃着复仇火焰的双眼,便告诉他:他绝非池中物。   而此时,他也只是暗暗走在他的光芒所落下的影子当中,伴随他走下去,唯此而已。  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走下去,又有何不可?想到这里,他微微一笑,轻轻啃了一口手中的苹果。 ☆、谜(二)   因为大考在即,陆离今天比较晚才回去。她走到公寓楼下,却见外面停着一辆陌生的保时捷,侧面看去,流线型车身如同巨大可乐瓶子,轮子甚大,远远便招人眼目。   陆离只瞥了一眼,见那车上是个陌生女子,也不去看她,只低头快步前行。那女子却探出头来,喊住了她。   她回头,见那女子已款步下车。她觉得她相当脸熟,似乎在哪里见过。那女子已走上前来,礼貌地朝她伸出手,落落大方地:“你就是陆离吧?我叫殷樱。”   陆离想起来那些杂志上见过的脸。   但她到这里来找自己?   看着陆离一脸不解,殷樱微微一笑,眉心却蹙起丝微不安,“这里说话不方便,到我家好吗?”   “这么晚了,如果不介意,到我家谈吧。”陆离完全猜不到她的来意,也不愿就这样跟着她走。但见殷樱却毫不推搪,随即应好,泊了车后,便款款地随她上楼。   陆离并不明白她为了什么来找自己。是因为穆川吧?她在心里猜。但如果只是打听穆川的事情,只用三言两语便可交代完,何至于要找个说话方便的地方?她边泡着咖啡,边猜测着。   她端着咖啡出来,殷樱微笑着说了声谢谢,便开门见山道:“我一直知道,穆川心中有其他人,我也知道,那个人是你。”像是要迅速交代开场白,扫清对方心中疑虑般,她轻巧一笑:“当然不是穆川告诉我的。他什么都不会跟我说。但我只是对生意上的事情没兴趣,并不是傻瓜,我也有自己的方法可以查。”   她笑起来极美,像娇艳的野玫瑰,然而声音却带着苦涩。陆离不禁想到,这个看似洒脱骄纵的千金小姐,竟对穆川用情甚深。   陆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低头搅着咖啡,白色的心型泡泡渐成浅褐,慢慢地低凹到液体里,像是一颗正在收缩的心。   耳边却听殷樱道:“但我这次来,并不是为了穆川的事。”   她抬头,只听对方正色道:“金木崎回来了。”   陆离的手一抖,小勺轻轻磕了杯沿一下,发出细弱的脆响。   殷樱接着道:“我找来催眠师,替我看看自己在过去数天,到底做过些什么。”顿了顿,她又补充,“因为对于过去MK被收购的事,我在媒体前的发言,甚至我吃过什么,去过哪些地方,我是一概全无记忆。简直像是……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……”   她语气有点激动,停了下来。陆离安静地等着她的情绪回复。   殷樱便接着道   :“我记得了金木崎伪装成我私人医生的助手,曾经到过我的办公室。他……像是能够控制人的大脑一样……我相信我的大脑,是被他所控制了的。”   陆离的眼前蓦然出现那家医院,蓝色的瓷砖,蓝色的制服,面无表情的医生护士,没有病患出入……她心念再转,脑中记起金木崎手下杀手G那张酷似穆川的脸,同样的面无表情。她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抽紧。   殷樱叹了口气:“更为详细的报告,在我的催眠师那里,我已经把过去发生的事情经过口述,让他记录下来。我可以让他寄给你。”   陆离点点头,又问:“但我不明白的是,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件事,而不是去找穆懿去商量呢?”   “我知道穆家跟金家的瓜葛,两家羁绊太深,我不愿去趟这浑水。而且,听说穆懿是个做事毒辣的人,我不太敢跟他接触,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。事实上,在我被人控制的那段期间,他曾经找过我。”   她只解释了为什么不去找穆懿,却没说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陆离。陆离正想着,要不要再问,却见殷樱浅浅一笑,无限低回,“我是觉得,如果穆川也是跟我一样,被金木崎所控制了的话,当他的原记忆占了上风的时候,他或者会来找你吧。”   她长睫颤动,抬起眼,“或者你可以带我转告他……”她一顿,微微一笑,“还是算了。”   陆离不知说什么好。她却并不懂得这种滋味。穆川曾经说过,她跟哥哥是同一种人,他们是永远不会懂得这种感情的。 ☆、谜(三)   殷樱已是重新换上坦然的表情。她说:“你吃过晚饭了没?我现在就让催眠师叫人把报告送过来,我们可以边吃饭边聊。我也饿了。”她狡黠一笑,拿出手机。   陆离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,淡褐色头发蓬松地披散,如同洋娃娃,淡金色裙子把她的肤色衬得尤为白皙。   她个性落落大方,语气坦荡,并不像所想象中的诸多恶习的富家小姐,陆离不禁对她大有好感。她如此年轻,如此美好,想必为她而迷倒的男性,必定难以计数。但她的眼角却藏着些许憔悴,不知是否为了穆川一人。   殷樱在轻声耳语几句后,却对着电话那头,震惊地捂着嘴巴。陆离不安地看着她,见手机从她手中缓缓滑落,掉在沙发上,再掉落木质地板,铿然有声。   她看着殷樱,以眼神询问。   “接电话的是催眠师的助手……她说,她说……龙医生被人发现伏尸办公桌上,房中被人翻得乱七八糟……又说……这个星期内施行的催眠术报告,全都人拿走。”她的声音局促不安,说罢,紧张地看着陆离。   她们都骤然意识到,巨大的危险已经接近二人。   “你来的时候,有察觉到有人跟踪你吗?”陆离轻轻按着她的手,试图让她放松。   殷樱摇摇脑袋:“我没留意。”   “你先在这里,别离开。”陆离掩饰着脸上的不安,站起身来,想为她倒杯牛奶。   她不确信,在MK已经被收购的情况下,金木崎在发现了殷樱已经回复记忆的情况下,是否会把已失去利用价值的她杀掉。她在厨房的冰箱里取出一大盒牛奶,撕掉开口,边倒着牛乳,边想着。   客厅中,却听有什么东西掉落一样,殷樱失声喊道:“穆川?!”   陆离手一抖,意识到什么,忙转身奔出。   在客厅中央站着的,是如同机械人一般的杀手G,手上拿着枪,指向殷樱。窗户敞开着,外面的风肆意刮入,高高扬起窗帘。G背对窗户,风刮打着他坚毅不动的后背。   风声呼啸而过。   一声闷响。   殷樱含笑,脑门正中现出一个血红色的窟窿,身子却是朝前倾倒,扑入G的怀里。G不避不闪,却是伸手接过了她的身体。   他低头看她,仍是面无表情。   “你就是穆川吧?”她想要伸手抚摸他的脸,却绵软无力,“我知道父亲是谁杀的,也知道你们兄弟想用我吞并MK集团……我并不笨,我只是对你……”   她   无力地笑着,双眼闭合,嘴角含笑,眼角却是湿润的,终于流出泪珠。   G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女。她的脸孔对他而言,是全然陌生的。这条生命对他而言,不过是无数次任务中的一个。但为何……   陆离呆呆地立在门边,看见有泪水自G的眼角滑落。他的眼中闪过愕然,自己亦是疑惑。 ☆、觉醒   深夜里醒来,陆离似乎仍看得见G眼中的那丝错愕。那张与穆川别无二致的脸,浮现眼前。   她一下子坐起身来,深深地不安。待眼睛适应了这黑暗,抬起头来,见到墙壁上的钟指向2点。她觉得有点渴,但仍是一动不动地在漆黑中坐着,不敢出去,似乎殷樱的灵魂仍在这屋子里,悲凄一笑。   她只记得自己呆呆地,倚在门边,眼睁睁看着G娴熟地处理掉血迹,处理掉殷樱的身体,又看着G一言不发地离开。然而他临行前那目光,又再度让她生疑——他临去一瞥,环顾这屋子,似乎在确认自己是否曾经来过这里。   此刻,浓重的黑暗中,只有指针哒哒哒走动的声响,还有她心里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的声音。   G就是穆川。他就是穆川。   这个念头,在她心中益发鲜明。即使他亲口说自己家人被西京门所杀,说他自小在金家长大,但他的确是穆川本人!   她伸出手到床边,想要打电话给穆懿,赫然想起她的电话邮件全部处于金木崎监控之下。想了想,她走到书桌前,拧亮台灯,开始写信。   她先写了一封给文希:“文希,请把这封信转交给穆懿。不要问原因……”她简单交代,叠好信纸,才开始写信给穆懿。   在给穆懿的信上,她只写了一个偌大的G字。   她叠好信纸,拉开抽屉要找信封,却听到外面的风声刮得厉害。她突然警觉,忙把信放到抽屉里,披上衣服走出房间。   客厅里,默默地站着一条人影,跟她打了个照脸。   “统主让我带你回去。现在。”他的语调仍是G的,冷而坚毅,然而声音里似乎带了点温度。   “现在?”她有点讶异,心下想:或者跟殷樱的事情有关。   G的声音冰冷,紧巴巴:“是。你怀了穆懿的孩子了。”   陆离觉得心里噗的一声,像被戳了一下。   怎么可能?!   她空洞洞地盯着前方,好一会儿,才意识到G正在盯着自己。他的眼睛似乎更往常不一样,仿佛被全部抽空的灵魂,一点点地被灌注回去。   陆离回过神来,低声道:“我明白了。那么,我进去赶快收拾一下,就跟你走。”她说着往房间走,经过CD夹的时候,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,从上面信手翻出一张皇后乐队的CD,   塞到机子里,按下播放键,而后转身回房。   巨大的音乐声中,她回到房中,拉开抽屉,在给穆懿的信上飞快地添上一行,然后叠好。她从书架上翻出一本从文希那儿借来的书,把两封信夹在里面,放到书架上。然后才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,抓了几本书,便挽着袋子走出来。   她看见他虽仍是站得笔挺,脸上的表情,身上的肌肉,似乎都不再那么绷紧。他见她出来,便看向她。   “我们走吧。”她说。走过去,停下音乐。   “那音乐,我以前从没听过,但是我对所有旋律,所有歌词,都记得清晰……”G在身后说。   陆离背对着他,慢慢站起来。   “就好像,我的体内住着两个人一样……”他的声音仍是机械式的。她转过身,却见到他眉宇间的迷惑和痛苦。   “还有下午我所杀的那个女孩子……为什么我会突然流泪?我明明第一次见到她……”   陆离轻轻地走过去。   她犹豫着,走到他跟前,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肘:“我们走吧,穆川。”   他的脸上蓦然阴晴不定,似乎暗示他的内心在挣扎着什么。良久,他又回复那个没有灵魂的G,声音冰冷,甚至带着厌恶,“别把我跟西京门的人混为一谈!我厌恶别人说我长得像他!”   陆离猛地却步。   “我有时候会对金堂和周围的人产生一种莫名的轻蔑,甚至想投靠西京门……”他露出痛苦的神色,“但是,我的家人明明是被西京门所害的!我从小就在金堂长大……”   陆离看着G的脸上阴晴不定,像有无数颗小小焰火要炸开。她心里想着:他的情感跟记忆像是一双手套的左右两只,形状相同,互为正反——那剧烈的爱与恨全然一致,然而对象却截然相反。   怀着这样的记忆,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?   她默然不语,抬头却见G盯着自己。她并非不想把他体内的穆川引出来,但如此相逼,让他痛苦,她却并不忍心。   “我给你倒杯水。”她转身要往厨房去,却被身后的他一把拉住。   他沉声说:“我常常有一些很奇怪的、跟自己很不像的想法,比如说,看着你的时候……”   她一怔,未及回过神,已被他拉到怀中。他的手臂把她锢得紧实,垂首看   她,“有时候看着你,我会莫名地感到一股愤怒。”   那语气是如此熟悉,像是那个孩子气、爱耍脾气的穆川再度回来。她感到他锢着自己的力度是那么大,几乎让人窒息。只见他狠狠地,眼里的火像要燃成灰烬了,“第一次见到你,我就觉得如果在你身边多待一会儿,我会忍不住捏碎你。直到听到你有了穆懿孩子的消息,我想亲手捏碎你的冲动,更强烈了……”   这话刚说完,他自己也愣住了。他松开手,沉声道:“抱歉,我肯定又说了奇怪的话了……”   他后退几步,倏然转过身子,不去看她,只冷声道:“我们快走吧。” ☆、夜宴   甫一进去,陆离便嗅到鲜果桃味,甜腻得像少女的血。   偌大的餐室,天花板上的瓜皮吊灯兀自华丽,却只满室盈盈暗暗。木质长桌对面,金木崎的脸湮在昏暗灯光中,只见一头浅色栗发。在他身后,数名穿深色西服的男子,面无表情,依照一定距离相隔展开,双手负背。   他用白色手帕按了按唇边,朝长桌那边一展手:“请入坐。”   直如鸿门宴。   她稍迟疑,身旁的人已为她拉开椅子,无声的压迫感,待她入座。   她坐下。   室内的灯光稍微明亮了些。灯影中,金木崎正灼灼望向她。   嘴角含笑,他轻声道:“我调了些鲜果桃味的鸡尾酒,但你怀着孩子,还是一点点酒精也不要碰的好。”说着,他嫣然一笑,握着杯子,轻轻啜饮。   身旁的侍者上前,揭开每一盘食物上的椭圆盖罩。看着那一味味食物,陆离脑中只不断出现穆懿那句话——   “只要让女人在怀孕期间服下,那么她肚里的孩子终其一生,都离不开这种药了。”   那边厢,金木崎脸色平静地叉了一块牛排,放入嘴里,“你现在怀着孩子,不吃点东西,对身体不好。”   陆离仍是一动不动。   “放心吧,这里没有食人鱼。上次我喂那群杂碎的时候,有一条跃上来,咬了我的手指,我已经把它们都弄伤,丢到海里喂鲨鱼了。”说罢,他微微一笑,两手手指交叠,托起下巴,“如果你不吃东西的话,缺乏营养的孩子出生后,可没有他父亲那样健康漂亮呢。”   陆离心知,如果她不吃东西的话,他将会怀疑。   她轻轻拿起汤勺,开始喝盘里的汤,金木崎一笑。   每一口吞咽下去,都像在击打着肚中的孩子。她努力压抑着这种心情,只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。   她试着跟他交谈:“你接着打算怎样?让我去告诉穆懿,我已经有孩子了吗?”   “原本如此。不过现在……”金木崎微笑着,“我要去一趟意大利。但是我不放心把你放在这里,不知道什么时候,怕是等我回来的时候,你跑了,你的母亲跑了,穆懿把我在这里的东西都抢走了……”   陆离心头一颤,听金木崎道,“我要你陪我去。”   “可是,我   快要考大学了……”她一怔。   “啊,优等生真是特别麻烦……我已经为你办理了退学手续。”金木崎看了她一眼,扬起下巴,无视她的一脸讶色,只淡淡地摊开手:“吃吧。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 ☆、上弦月(上)   得知陆离办了退学手续后,文希心头升起一丝不安。她们两人身在不同学校,但每个周末都会见面,但上个周末却是个例外。陆离没来找自己,家里电话也没人听。她心神不宁,连身后的同学跟她说话都没听到。   “喂!”   身后的同学拍了拍她肩膀,她唬得一下跳起。   “怎么了?你不是一向最爱聊八卦的吗?这两天怎么都没精打采的?”女同学直笑她。   她摇摇头,挤出笑意,“没什么,睡不好呢。你们在聊什么?”   “还有什么,不还是MK女总裁殷樱尸体被发现的新闻吗?真够邪门的!她爸死没多久,她也死了,不知道得罪了什么……”胖胖的男同学在她面前扬着报纸,被她一把抓去,贪婪地看着上面的每个字。   她的心一截一截地往下凉。   直觉告诉她,陆离的事情跟这必定有联系。   整个下午,她都无心上课。下课铃声一响,便往陆离家奔去。   没有人。   她掏出匙包,拿出陆离给自己的备用钥匙。   哪里都不见人。但厨房里还有放在水槽里的咖啡杯,垃圾桶也还没满,似乎她走得很匆忙。她有点心急,在她的书房里焦虑地来回走着,咬着指甲。   一眼瞥见书架上,自己借给她的那本书。那本漫画书,被单独搁在陆离的那套插图版剑桥史之间。这不像她。   文希好奇地把那本书抽出来,两片纸从里面掉了下来。   穆懿搁下报纸,信手点燃一根烟,步出露台。   警察已经找上门来了,既是为穆川失踪的事,也为殷樱被杀的事。两人是城中知名的情侣,警察无法不把他们的事联系到一起。但他们也找不出来更多的线索,也只好作罢。   警察出示给穆懿的殷樱尸体照片,他早从手下搜集到的情报中看过。警察没有出示的验尸报告,他亦看过。   那样的枪法,他太过熟悉。   那是穆川的手法。   他用手指拢过头发,看着远处钢筋玻璃立面,以及点缀其间的不眠灯海,浮沉迷幻。他吐出一口烟,细细理清思路。   就在殷樱死前三天,一家美国公司完成了对MK集团的收购。死前12小时,她的私人治疗师被发现伏尸在办公室,关于殷樱的报告同时不翼而飞。   另一方面,负责陆离行踪的手下报告,说有人为她办理了退学手续,并且已经不在公寓。   他轻轻捏着眉心。   就在这时,门上有人轻轻敲门。他转身,手下一脸战战兢兢。都知道统主此时事多心烦,没人敢打扰,便打发了最好欺负、也最忠心的龙一过来通传。   “一个女孩子在门外,想要见统主你。她自称是陆离的朋友……”   穆懿赫然回身。 ☆、上弦月(下)   文希把信交到穆懿手中时,手指轻轻抖动。   这个男人,不言不语,眉宇深深,比穆川更有压迫感。站得离他那样近,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。尽管陆离从来不提及他们的事情,但她也隐约知道他们是杀手集团,而穆懿就是这个杀手集团的统主。   她偷偷地瞥着他,却见他的眼中有震动之色。   他把信纸揉在掌心,肃然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  文希突然紧张起来。   她曾经见过穆川看着陆离的眼神,她知道他对陆离的感情。他会为了陆离,不杀自己。但是穆懿呢?她突然觉得心头一阵乱跳,却听穆懿淡淡地吩咐:“把她送回去吧。”说着背过身子,只留下一句,“这件事,你就当没发生过。”   文希觉得有些诧异。当初她跑来这里找陆离,不过见了穆川一眼,她已大为紧张,可知穆氏兄弟的可怖。此时穆懿竟然不发一言地,要放自己走?   她没多想,像是怕对方改变主意,对着他鞠了一躬,忙回身朝外面快步奔去。   穆懿的身子陷入沙发中,用手掠了掠头发,他把那张纸摊开在眼前,反复地看着纸上,大大的G字下面,匆促间写就的两行娟秀字迹——   “我有孩子了。   你面前这个女孩子,放她走。”   他嘴角一扬,手指间的香烟竟是微微颤动。身后,龙一从黑暗中趋前:“统主,刚才那个女孩,要不要……”   穆懿全然没听到,只凝神盯着黑暗中的一点,心驰远方。龙一轻咳一声,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,他这听到对方的话,摆了摆手。龙一知道他自有安排,于是便要悄声退下,忽听得穆懿又道:“当年我和穆川的检查报告,替我拿来。”   龙一应声,正要退下,忽听得穆懿又道:“还有件事要你办。” ☆、少女与杀手   刚踏入庭院,忽一道黑影晃过,一只狼犬朝她直直扑来!文希吃了一惊,下意识地举起书包去挡,却听一人叫唤。听得那狼犬低呜一声,便没了声息。   她战战兢兢地放下书包,抬头见到那瘦削的年轻人,正俯□子,安抚着狼犬。   狼犬安静地蹲在他脚边。   文希看着那侧影,只觉得心头小鹿乱跳。   男子侧过一张脸,直直盯着自己。那张脸,跟她这两年间脑中不断回想着的那副面孔,重叠在了一起。   “走吧。”身旁却有车经过,车上的人探出脑袋,是奉了统主的吩咐,要把这女学生送回家去。那人一辆不快,庭院中垂立的众下属亦面露疑色,不解为何统主遣个堂主去送一无足轻重的女学生。   “堂主,要不要我们跟着……”一个属下探头探脑地问,被车上那人大声骂回去,“跟个屁呀!又不是什么大任务!”   文希有点怕这人,踟躇着,终于上了车,却一而再地用眼角余光去看站在一旁的K。   K也无声伫在那里,直看着她所坐的车驶远。   文希趴着车尾的玻璃,巴巴地看着,直到他的身影融入夜色中,才颓然回头。   车子摇晃,外面闪过大片大片的树影,灯影,以及无尽夜色。车厢内暖暖的,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,默默垂着脑袋,不知外界何事。   突然一阵尖锐的声响,车子急刹车。文希的脑袋重重地撞在前座上。乍然抬头,见一辆汽车迎面驶来,车前灯光像要劈开前路。   车门猛地打开,跳出一个戴着面具的人,持枪拦在车前。   那人身形无声移动,枪口已经移近。   前座那人大怒,大骂着,“竟敢埋伏老子!”猛地抓起一把枪,一脚踢开车门,侧身扑出。   瞄准,发射,闪躲——   然闪避不及。   对方扣下扳机,他便应声倒下。   千锤百炼的手法。   文希紧紧抓住书包,屏住呼吸,眼下打量了一眼四周——眼前只有大树,被遗弃的废仓库,路边无人住的铁皮屋,延伸着粗大铁丝的网。   是的,若不是荒芜人烟之地,怎会发生这种事情。   她知道自己逃不过,眼眶涌上泪水,心里逐一向爸   爸妈妈和好友告别。如果,如果知道自己今天会死,她一定对他们更好,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不跟爸爸顶嘴,不因省钱而错过喜欢的演唱会……   如果知道会这样,她刚刚一定会跟K说话。起码,一句也好……即使他早已忘记了自己,即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。   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时,那戴面具的人已一步步走近。   她紧张地蜷起身子,靠着座垫。   他走近,打开车门,一手把她揪出。她怕极,但仍是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,只任由对方揪着她的手臂,把她扔到他的车上。他也飞快跳上车,把车驶走。   车子驶离不到半分钟,身后一阵剧烈爆炸响,冲天火光随声亮起。   从车头的挡风玻璃和两旁车窗望出去,只见云层厚重得像要坠下,道路两旁灰蒙蒙,空气冰凉涌动如波涛。文希像心头被攫住般,无法呼吸,只紧紧抓住车头上方扶把。   一个急转弯,她猛地栽到他身上,忽地感到那气息既陌生又熟悉。她既迷惑,又紧张,抬眼看时,发现对方已经摘下面具。   在她被泪水模糊掉的视野中,这人长着一张酷似K的脸。   她怔怔,用手指揩揩眼角,再度抬头。   不,他就是K本人。   这时他微微侧过一张脸,似在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她。   “已经没事了。”他语气生硬,像是不适应跟女孩子说话,“现在不能直接送你回家,得先到一个地方,把车换了。”   两年不见,他的中文已经大有进步,只是口音古怪。听在她耳中,却让她心头一暖。因着一直害怕的心终于宽了下来,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。   “别哭了!”他低声斥道,表情却是不知所措。顿了顿,又说,“好好哭吧。”   文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   K眼底疑惑,不明白女孩子的心思。   未几,文希垂着脑袋,低声说:“你到哪里都可以。我跟着你。” ☆、穆家后人   听下属报告K已经解决掉西京门下的内奸后,穆懿默默点头,挥手让他们退下。属下们各怀心思,无语退下。只有龙一没退下,看众人离开,才向穆懿报告,“收购MK集团的美国公司,资料已经在这里。”   穆懿接过他递来的资料,对方继续道,“那是一家由意裔黑手党操纵的财团。说起来,MK赌场还跟他们有合作关系,只是他们一直想收购MK,殷樱老爸没肯。”   穆懿却冷不防问:“对于前阵子意大利黑手党教父被捕一事,你怎样看?”   龙一毫不犹豫:“各大暗黑集团相互制衡的时代过去了。新一代教父之争,正蠢蠢欲动。”话音刚落,他蓦地想到了什么,猛一抬头,“那么金木崎在此时前往意大利……”   穆懿背对着他,龙一只见到他指间的烟头,在暗夜中闪着橘色的光。他听到统主低声说:“金木崎背后的势力,并不简单……”   半晌,穆懿朝露台外掷出点燃的香烟,它咝的一声,消失于暗夜中。他蓦然回身,“查出金木崎母亲的资料。”   龙一朗声应是,然后又递上前两份资料:“这是两位统主当时的检查报告。”   穆懿把身子陷入沙发,伸手接过,摊开检视,发现并无异常。他抬头看向龙一:“你查得怎样?”   龙一这才应道:“因为韩医生两年前已经死去,只找到他的助手。他的助手当时查看过韩医生的病人档案,早已发现两位统主的报告在送出前已被混淆。但当时韩医生因惧怕西京门的势力,力图掩盖这事。”   他又递上一份报告:“这是那位助手根据韩医生在过去数年内开给统主的药方,所发现的情况——为了掩盖他的过失,他开的药里都试图改变统主的体质,直到韩医生两年前死亡,统主不再服用……”   穆懿猛地把报告重重地掼在长几上,失笑:“竟敢让穆家绝后么……”   龙一噤声。   穆懿把两手拢到头发中,脑袋垂着,未几,咬牙轻笑着:“我以为西京门的敌人已经够多的了。没想到防不胜防,在想象不到的地方,竟也有想要危害自己的人……”   龙一看着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夜叉王,他的身影在黑暗中,忽然显得如此单薄和孤零零。 ☆、表白   “我回来了。”   文希的母亲听到她的声音,从客厅里探出头来,“吃饭了没?给你留了花旗参炖鸡汤,放在厨房里。”   “我不吃了。”只听到蹬蹬蹬上楼的声音。   “怎么了?考试又考砸了?”父亲的声音洪亮地传来。   “没有!我很累,睡觉了!”房门砰地关上。   楼下依稀传来父母的嘀咕声,无非又是在讨论女儿的学习成绩如何如何,现在这么反常,是不是跟哪个小子恋爱了啦。又传来楼下电视机的嗡嗡作响,似乎在报告着刚刚在废弃仓库区的爆炸,以及被发现的一具尸体。   文希觉得十分疲累,身体颓然倒在床上,把脑袋埋在枕头中。昏暗的房间中,她只听得到床头台钟的指针跳动。但为什么,那指针竟会越跳越快?   她把手放在自己胸前,发现心跳得厉害的是自己的心。   她叹了口气,翻了个身子,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。   半个小时前。   K把车开到一个废弃厂房,驶走预先停靠在那里的车。   “你住哪儿?我送你回去。”他看文希一直在摸索安全带扣子,便俯□去,替她扣好。他的头发软软的,扫过她的脸颊。她红着脸,看向车窗外。   “你住哪儿?”他开动车子,再次问道。   “我……”她嗫嚅着,低头看了看表,“我跟家人说去补习,这个时间回去,太早了……”脑袋仍是埋得很低。   K露出不知如何处置的表情,一言不发地看着她。   文希大着胆子说:“要不,先到你家去吧。”这话说完,她自己也是愣住了,心头一阵噗噗直跳。   K却只是耸耸肩,二话没说,便驱车前行。   “要去哪里?”文希小心地问,仍是耳根通红,不敢看他。   “送你回家。”他声音沉着,“我记得你家大概在这个方向。”   文希垂下脑袋,觉得心脏像被人扎了无数针。明明车窗大开,窗外的风不断灌进来,车内空气仍显得十分闷热。   “我待会还有事情要做。你跟着我很危险,我还是先送你回去。”像是察觉到少女的失落,K开口解释,只是声音依然不大自在。   文希拉住他的手臂,“你还要去杀人吗?太危险了!”她的手猛地一扯,方向盘不禁一歪,K猛地甩开她,及时扭转,车子踉跄着回到正道上。   “Who do you think you are?It go   t nothing to do with you!(你是谁?这跟你有什么关系!)”他停下车子,咆哮着,狠狠地别开脸不去看她。   文希睁眼瞪着他。   他深深呼吸,眼中闪过歉意,却已别过了脸,“你别跟着我,太危险。而且你为什么要阻止我……”   “因为我喜欢你。”她忽地用柬埔寨语说,一字一顿。   K愣住了。回过头看她,见她慢慢说,“你是聪明人,难道你看不出来吗?”  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,似乎她是天底下最陌生的人。半晌,他猛一甩手,两手重重摔在方向盘上。   “我这种人,有什么值得喜欢的?就因为我是个杀手,让你觉得浪漫?你知道我过的是怎样流离的生活?”他眼中闪过冷漠的色彩,声音讥讽,“再说,我们总共才见过几次面?”   文希却微微一笑:“我没想到,你竟也是记得我的。”   K忡怔,而后骇笑,“你是疯了吗?”   少女的眸子温柔若水,然而却坚毅,“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你,是因为我太年轻,太天真,还是怎样。我以后或者也会喜欢上别人。但是此时此刻,我只是想让你知道,我喜欢你。除此以外,我别无所求。”   她缓缓说完,低头看了看表,轻声说,“时间不早了。我要回家了。”   K默然不语,只在闷热的车内坐着。文希也不声不响地随他坐着。良久,他问:“你住哪?”   “德政南大街。”   车子驶向闹市中心,经过车站上等候巴士的人们,经过从酒吧里摇摇晃晃走出来的年轻人,经过双手插袋步出24小时麦当劳的少年,经过一脸泪痕在街上晃荡着的少女。两人沿路都没作声,只任由车窗外的城市灯光擦过二人的左右脸颊。   车子在她家外面停下。她下了车,回头看着K,见他没在看自己,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情。她拖着疲软的脚步,只觉得这一天十分漫长,往家里走去。   此刻她在床上昏昏沉沉的,只觉得脑袋像要涨裂一样。就这样躺着,一动不动,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听到外面的风刮得很大,于是慢慢站起身来,走到窗前要拉过帘子,却一眼瞥见,停泊在楼下的那辆残破货车,正是K的那辆。   她像突然醒转,探出身子去看,却见那车突然启动,随即开走。 ☆、米兰,米兰   看着机舱窗外的云层,陆离把手按在小腹上,仿佛感觉到肌肤上的阿修罗,正在吞噬着体内的自己。   她转过脸,看了眼坐在身旁的金木崎。他捧着一本浮世绘画册,安详而专注。栗色头发落在他肩上,遮盖住他小半张侧脸。空姐拿来他要的牛奶,他礼貌地道谢,像任何一个健康家庭中良好家教的少年。   没有人想到,那皮相下,是执意复仇的内心,残缺的灵魂。   一路上,金木崎仍控制着她的饮食。一天天过去,她幻想着,肚中的孩子也在毒药浸泡中日益成形。   她默默想着这一切,内心感到窒息,也不知道文希是否已经发现了那信,穆懿的计划又进行得如何。她想得累了,便渐渐入睡。梦中,那妩媚的阿修罗端坐云间,拈花笑看自己。她背后是无尽灿华。   她忽然感到脸上一阵骚痒,然后是脖项上。睁眼看时,金木崎柔软的头发正微俯在她身前,她一下惊醒,对方已经缓缓抬头,把手缩回。   她感到脖子上一阵凉意。   低头,见到脖项上晃动着晶莹的玉石项链。然而上面的雕像却并非佛像或是菩萨,而是罕见的阿修罗。   “别摘下。”他言简意赅。   机舱里传来小孩的吵闹声。陆离转头看时,见通道那边,坐在尹迟身旁的小孩,穿着不合身的球衣,大大的AC米兰字样,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手中的足球杂志。尹迟故意逗他说话,小孩义愤地嚷着什么,陆离只听到国际米兰如何如何,AC米兰如何如何的话。尹迟哈哈大笑,一副心满意足之色。   米兰就在云层彼方了。   甫下机,踏出出境大厅,陆离便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。那里的人来来往往,似乎最为寻常不过,但他们的目光都不时瞥向这边。   他们看的不是金木崎,而是三辆相接排列的车。   金木崎朝中间那辆走去。车窗旋下,身着黑色绒布西装的老人从后座微微倾过身子,熨贴的白发下,朝他一笑,“上车吧。”他的腰板挺得笔直,一身风骨,让人过目难忘。   陆离却觉得,老人那张典型的意大利面孔,跟金木崎的眉眼有几分相像。两人是什么关系?   金木崎俯身,朝老人说了句意大利文,话音未落,老人身旁坐着的人已探出头来,语气挑衅地说着什么。那男人长得如模特般好看,几乎是老人的年轻版本,只是气质更具攻击性。   老人按住那男子的手。   陆离低声问尹迟:“他们在说什么?   ”顿了顿,又道,“他们是金木崎的……”   “外公和舅舅——Vasari家族的。”尹迟微微一笑,“金木崎说想自己先回酒店,他舅舅便说了句有意思的话。”   “有意思的话?”   “他说——我听说中国人跟意大利人一样,很重视家庭,但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礼节吗?”   这时站在车旁的金木崎回首,对身后的尹迟道,“你们先走。”   尹迟点点头。   金木崎上了车,三辆小车如同小型车队,蜿蜒着往前出发。   尹迟看着几辆车扬长而去,吁了口气。在回酒店的路上,他把两手摊开,靠着车座两旁:“希望这件事赶快弄妥吧。我知道金木崎是一刻也不愿呆在这地方的。”   陆离心下不解,犹豫了下,又问:“金木崎……他到底是什么人?他的外公到底……”   “那个啊……”尹迟的脑袋靠着椅背,眼睛只不断瞥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,“他母亲是意大利黑手党的千金啊。”   陆离这才明白,为什么金木崎能够在短时间内,获得大财团的支持,向西京门复仇。尽管从刚才看来,他们的复仇联盟并不稳固。陆离相信,毕竟目的不同吧——金木崎是为了复仇,他外公那边,应该是想借他远征亚洲。   正想着,尹迟忽然闲闲地道:“对了,你别想在这里耍花招,试图跟穆懿联系什么的。你戴着的项链里,放着窃听器。像我们现在的对话内容,就能够直接金木崎那边——不过他现在没法听罢了。”笑笑,他又道,“当然,这条项链的扣子你是脱不了的——要是硬要摘下,千里之外,你母亲房间的炸弹就会被引爆。”   施施然地说着这些,仿佛只是柴米油盐一样的话题。说完,他又拖着下巴,饶有兴致地看向外面飞速后退的都市街道。   陆离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脖子上的项链。冰凉冰凉,彻人心扉。 ☆、跟踪   陆离这才发现,自己在这里几乎是被软禁了。住的虽是套房,在她的房间外,分别是金木崎和尹迟的房间。但连续几天来,她见不到金木崎,也见不到尹迟。她松了一口气,但很快发现,自己并非当真自由。   表面上看来,她的行动颇为自由,除了每天定时送来的早餐——她知道那里面有什么药。送早餐来的人端坐在她身前,也不解释,只冷冷地看着她吃完最后一口,然后收拾东西离去。   除此以外,她是可以任意行动的。   但她不是没有留意到,每次出入,她身前身后都有监视的目光。她不得接近任何传统或现代的通迅工具,更无从联系到穆懿或是文希。   开始那几天,她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,自己该做什么才好——她并非观光客,既心有所挂,无心四处去,也没钱到处去——金木崎给她的欧元,她没有碰过,更是因为厌烦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状态,她只在酒店附近范围走动,用身上仅有的钱吃最便宜的比萨,买了本英意字典。   因为以前曾经闲着学了点西班牙语,于是意大利语很快就上手了。看完当地仅有的一份英文报纸后,便开始翻着字典琢磨本地报纸。   占据头版头条的,都是黑手党教父被捕的消息。这使得意大利国内黑手党的局面大洗牌,报章更长篇累牍,八卦着哪个家族能够脱颖而出,缔造新王朝。   这些家族的名单上,没有Vasari的名字。   她翻过国内版,目光落在经济版上,一眼瞥见MK集团被美国财团收购的后续消息。她想起殷樱,想起那个洋娃娃般漂亮的女孩子,心下一沉,目光不禁追看下去,却在管理层名字中见到了Vasari。   她翻回前页,重新再看意大利黑手党的相关报道,才留意到本没注意到的地方——报道上说,国外的意裔黑手党家族,也纷纷趁此机会,回国开拓地盘,或寻找各种机会。   陆离忽然觉得室内空气有点躁热。她抬头看向外面,日光正好,她再也坐不住了。   在确定自己能够指手画脚地交流之后,她从桌面上金木崎留给她的一大叠欧元中,抽出几张,用纸笔记下数目,便揣着本英意字典,一张地图,一本在机场书店买的LonelyPlanet旅游指南,往外面走。   沿着人流稀少的地方走,找到一家卖英文书的小书店时,已是夜色初临了。店里充满皮革和旧纸张的气味,昏暗的光线,像是脱离了米兰的一隅,更像从古旧羊皮卷上幻化出来的欧陆幻境。   从她走入书店的时候起,她便留意到有人跟随而入。是金木崎的人。她坦然,只挑了个靠窗的位置,找了几本介绍黑手党的书,开始看起来。   其中一本书是《纽约时报》记者写的,他经过多年调查,对美国境内的意裔财团有较多了解。在第一章的总体情况介绍后,第二章就直接介绍命名为“揭秘Vasari家族”。她一口气看下来半章,觉得眼睛有点累,抬起头来,透过窗户看到对面是家意大利餐馆。   这街道人流并不多,开的也都是小书店、偏门音乐CD店等。小餐馆旁的几家店铺都关了门,只有相隔一段距离,才有另一家黑漆漆的店,店主人昏昏欲睡,发呆似的看着店内的帷帘、家具和油画。门可罗雀。   在这长街上,只有对门的意大利餐馆投出灯光。然而那餐馆的门面却开得极为窄小,像是不愿做生意似的。而此时,门外站着两个穿着西装的男子,一左一右,冷风中站得笔挺。   陆离一下好奇,目光从书上移开,但看了好一会儿,仍不见里面有人出来。   无论如何,也跟自己无关吧。   她揉了揉眼睛,想要继续读手中的书,但见那餐馆的门打开,从里面走出来数名穿黑色风衣的男子,都戴着墨镜。   走在最后那人,宛若少年,清澈的双眼并没任何遮掩,只面无表情地听着身边那男人说话。   那是金木崎。   他跟平常一样,依旧淡淡的,面无表情,看不出刚刚经历过什么。他身后的门旋开,神色倨傲地走出来的,是跟他相貌颇有几分相像的舅舅。   金木崎站在台阶上,双手插在口袋中。他身旁的人警觉地盯着对方。他舅舅站在他对面,身后的人亦是警觉地盯着他。从陆离这个角度看来,两人的构图恰形成对峙的局面。在他们身旁更远处的一些人,则不时抬头低头,四顾上下左右八方。   陆离顺他们的目光打量去,发现这附近没有高层建筑物,不会有人从高处射击。又想起,过去穆氏兄弟外出,也对这些地点的选择极为谨慎。她心下想:原来当时在他们身边的时候,自己也学会了一些东西。   金木崎身旁的人扬手,一辆出租车在跟前停下。手下上前一步,为他开了车门。上车前,他回头跟舅舅说了句什么。他舅舅忽然昂头大笑,金木崎身后的人紧张地护在他身前,但被他用手推开。   舅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,这时一辆黑色菲亚特驶来,他率先上了车,扬长而去。   这时,街道对面的意大利餐馆渐渐暗下   来,里面有人走出来,开始打扫店前的地。似乎他们准备打烊。陆离看了看表,这时不过晚上九点,恰是意大利人吃晚饭的时间。   手中的书已经看不下去了。陆离买下几本她认为有用的,出了书店,往回走去。 ☆、毒(上)   回到酒店时,刚好是夜里十二点。她脱下白色帆布鞋,抬眼见到房里有昏暗的灯光。她心下狐疑,走了进去。   数日不见的金木崎,已经回来了。   她见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,已经睡着了,只沙发前方的落地灯,幽幽地映着房间一隅的地板。她瞥了一眼衣帽架,上面挂着他今晚穿的大衣。今晚见到的人,确是他无疑。   陆离站在门边,遥遥端详着他的睡脸。他有亚洲人丝绸一般的肌肤,也有文艺复兴时代画中美少年的模样。   金木崎睁开眼睛,从沙发上坐了起来。“怎么站在那里?”他神色淡淡,看到陆离仍未换□上的外套。他的手漠漠地伸向沙发前的长桌上,拿起桌上的一份报纸,嘴上道,“明天我们就离开米兰。”   陆离嘴角一动,心下暗喜。在这里的自己,什么都做不了,如此被动,让她实在难受。只要回去了,穆懿总有办法联系到自己的。   金木崎冷笑着看她,“别太开心。明天你跟我去西西里。”   她意外。   “这里的事办完了,我也无需再跟舅舅他们周旋下去。尹迟也另外有任务,已经离开了。”他语气平淡,脸上却显出一丝落寞。陆离从没见过他脸上的这种神色,竟无端想起穆懿。   每个人都不由自主。   独当一面的穆懿,大权在握,然而诸多顾忌,谁知道他为家族做出的牺牲?金木崎心无旁骛,一心复仇,看似随心所欲,实则亦也要受人牵制。   他们不也是棋盘上的一子?   这么想着,却忽然听金木崎说了一句:“你现在是第七天吧。”   “什么?”她知道他说的是她怀孕的天数,却不解他为何突然提及。一抬头,见他拿出一个药瓶。她的脸色变得煞白。   ——他想要加重药物的剂量。   金木崎用右手四指握住瓶身,拇指掀开瓶盖,从里面倒出来红白相间的小药丸。“吃下它。”他命令似的,不容分说,亦不解释。   她的心头蓦然想起今天看书的内容。穆懿所说的这种药,书上也有提及。除了让孕妇吃下之后,孩子将终其一生成为该药的瘾君子这一条外,书上还谈到穆懿没提过的一条。   ——孩子出生后,孕妇将全身流血而亡。   在他掌心之上,那颗药丸像一只白色的眼睛,流出殷红的血,骇人地盯着她。   她伸手接过,金木崎从桌上递过一杯水给她。她缓缓喝下,水是极为冰凉的,喝下去却觉得五脏六   腑都灼热起来。   她放下杯子,见到金木崎侧着脑袋,一笑。   转身要走,却觉得肩头上一沉,回过身来,见他微笑着,一手搭在自己肩膀上,一手托起她的下巴。   “张开嘴巴。”他捏紧她下巴,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掰开她的嘴唇,探了进去。他的手指修长,轻轻探入她口腔中,摩擦过舌尖,又转到舌头下方。   他突然脸色阴沉,把手指抽出。   指尖递到她面前——上面的红白色小药丸溶粘湿润,因为刚被藏在舌头下方,仍沾着她的唾液,萤萤丝丝。   “吞下它。”他命令。   他像是在对着一只落水狗,一台废机器,或是随便一个什么东西。那语气里,唯独没有把她视为一个人,更别谈尊重。 ☆、毒(下)   陆离突然一阵光火,猛地摔甩开他的手,把那颗药丸打落在地。她直视他,一言不发。他不愠不怒,从桌面上拿过药瓶,从里面倒出一粒,一手死死按住她肩头,一手用三根指头伸入她嘴里,把药丸推进。   扬手拿起杯子,直灌进她嘴里。   她扭头,费力把药丸吐出,他却只是紧紧捂住她的唇。她张嘴咬他的手,他另一只手掴她,她站立不稳,跌倒在沙发上。他面无表情地俯身,把她按倒在沙发上,坐到她身上,抓起她衣领,重重地掌掴下去。   一下,一下,一下地掌掴下去。   她咬牙,一拳捶在他腹部,趁机翻身,抓起他头发,把他的脑袋往沙发上撞。   他的身子软软地歪在沙发上,突然莫名其妙一笑,“我还不知道,原来你也会发火。”   陆离没理会他,操起桌面上的水壶、杯子、药瓶,往他身上砸去。药瓶盖子砰然裂开,药丸洒向半空,散落一地。   她摇摇晃晃地,抓起他的衣领就要掴去,不防他突然俯过来,张嘴咬住她的耳朵,她极痛,蓦地缩了手。还要再打,却一把被他握住了拳头,抱紧了她的身子。   陆离踢着脚,却被他死死按倒在沙发上,他耷拉着脑袋,从地上捡起一粒药丸,极快地塞到她嘴里。   他一把抱起她,任由她踢打着,径直向吧台走去,拿起一瓶酒,直接把瓶口塞到她嘴里。凌冽的液体直灌喉咙,顺着嘴角流下,流过她的脖子,流过他的手。   他把酒瓶掷下,她猛烈咳嗽起来。他不留情地捏住她的脖子,再次把手指伸入她嘴里,在里面探索着。再次伸出来的时候,嘴角带着胜利的笑。   “你当真让我刮目相看。我还以为你就是卑躬屈膝,沉默恭驯的一个人。”他翘起嘴角,那表情不知是笑还是什么,“是因为穆懿孩子的暴戾个性感染了他的母亲吗?”提到穆懿二字时,他的声音特别地森冷。   “我并不讨厌你,只是对你肚子里姓穆的那个,无法不恨。在你怀着他的时候,最好别惹怒我。”   她一掌扇去,他再度抓住她的手。“别乱动,小心你脖子上的扣子松脱。”   说罢,他抱着她走向房间,把她扔到床上。他拉开抽屉,从里面拿出一早放好的绳子,把她的两手绑在两边床头。他的动作利索,“知道吗?我在柬埔寨的时候,因为打拳的人很多都死掉了。我要负责把尸体装到袋子里,绑好,再扔出去。因为每天都有很多人死,所以工作量很大,手脚一定要快。”   “但即使那样,我仍是心高气傲。虽然身无分文,但尹迟早说过,什么时候我决定好了,他能够帮我偷到钱,足够买到纽约的机票。但我什么都不说,仍是少年意气,宁愿靠自己的力量,也不愿去看外公家对东方人睥睨的嘴脸。”   她没说话,也不再挣扎,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,只是从眼角渗出泪水。   他绑完绳索,站在床头看了她一会儿,眼中突然有某种震动。伸手为她揩去眼角的泪,他一副满怀心事的神态,轻轻离去。   陆离一夜都没睡好,只一直看着天花板,看着它从完全的黑暗,到被窗外的第一缕阳光照亮。当它完全亮堂时,门开了,金木崎走进来,为她松绑。   “如果你乖乖地听话,我就不再绑着你。”他的声音温和有礼,“今天要改变行程,我们去一趟佛罗伦萨。”她有点无法集中精神,迟缓地转头看向眼前这少年,但见他皮肤白皙,柔软的浅色头发半长,盖过两边耳朵,只从发隙间露出形状精致的耳廓。天鹅似的脖项从白色衬衣中伸出,犹如长成美少年的彼得?潘。   他回头拉开房中的窗帘,整个房间一下子亮得刺眼。他回身立定在窗帘旁,平静地看向她,昨晚的暴戾少年,像幽灵般消散于日光下。 ☆、Thai Heat(一)   尹迟烦躁地抽了口烟。虽是旅游城市,但曼谷的交通让习惯了便利生活的他,颇感不适。这样一个酷热的下午,他交叠双腿,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车窗。   坐在后座,车前车后都是蜿蜒的钢铁长龙。他不耐烦,丢下一叠花花绿绿的泰铢,便下了车。一推门,令人窒息的热浪便扑面而来。   这样炎热的气候,这样浑浊沉重的空气,熟悉得让人心烦。童年的世界,动物、疯子、乞丐、妓女和嫖客,随着热腾腾的空气,腾上他脑中。即使在柬埔寨的时候,同样炎热的气候,也没让他有这样的不适感,到底是为什么?   涌上来一堆穿着花衣服的当地男人,手里举着男女共浴图片的大牌子,冲他高声喊着,“Massage!Massage!(按摩!按摩!)”,或者索性拉扯着他的衣服,充满暗示性地高声笑着,“Go Go Girl!Go Go Girl!”,边扭动身躯模仿着钢管舞的动作。   在他们眼中,这单身男子戴着墨镜,难掩一张英俊苍白的脸孔,不过是又一个来这里寻找艳遇的西方游客,正好可以让他们从中大捞油水。   尹迟厌烦地挤出人群,加快脚步,很快甩下那些人。在他身后,穿着丁字裤,趿着拖鞋的其他白人男游客,像被蝗虫蚕食般,被推销手中女孩子的当地人包围住。    ☆、Thai Heat(二)   在他的其中一座庄园之中,吉那瓦哈哈大笑,双手合十,以泰国的方式迎接了尹迟。   他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,精神矍铄,神态温和,俨然一副虔诚佛教徒模样。只有他那双虎狼样的眼睛,出卖了心底的野心。尹迟早已料到这绝非简单角色,否则金木崎也不会让他来亲自处理。   “怎么样?刚到这里来,我可得好好尽地主之谊,帮你洗洗尘才是!”吉那瓦爽朗地笑着,手沉着地在尹迟肩膀上拍了拍,一派热情。   尹迟双手合十,以流利的泰文回应,“我知道吉那瓦先生在这里养了不少动物,如果能让我见识一下你最爱的大象,多实,就最好不过了。”   吉那瓦见尹迟连自己宠物的名字也说得出来,满意地大笑,“别说让你去看,就是你想要骑,我吉那瓦也马上为你当驯兽师。”他拍着胸脯,尹迟也马上昂头大笑。   接着,吉那瓦拍拍手掌,从他身后走出一排身穿泰服的美丽少女。吉那瓦让尹迟入座,身后随之有人递上来冰凉的火龙果汁。这时那排少女列队分开,相对而立,开始载歌载舞。尹迟的目光扫过那些少女,见她们虽全都浓妆艳抹,神态妩媚,但不过都在十四五岁上下。   “我跟金堂旧统主,金老爷子的交情,可不是一般般!他年轻的时候被人追杀,来到泰国,又闯下了一番新天地!我当年不过是他手下的小喽罗,但金老爷子一直把我当兄弟。没有他,也不会有我吉那瓦的今天!”一身白色西装映着日光,显得吉那瓦的气色十分好,他今天似乎也正在谈兴上。   “我虽从没见过金老爷子,但也知道他是个最重情义的人,也知道他从不交不出色的朋友。统主交代过,在泰国的吉那瓦先生是金老爷子的知交,让我别在您面前丢脸。如果他不是有事走不开,他是断不会让我这些做小的来。”尹迟微笑着,流利地用泰文说着一连串场面话,吉那瓦听得舒心,只昂头大笑。   尹迟趁机一笑:“就凭两家的交情,黑白堂跟金堂合作的事,必定是水到渠成的。”   吉那瓦拍着大腿,挥挥手:“你今天刚到!生意上的事情不急,等你在这里好好玩一把再说!做我吉那瓦的客人,我就不会让你不尽兴而归!”   尹迟心里暗笑这老狐狸,脸上却只夸张一笑: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!我是早就盼着能在这个人间天堂一样的地方好好玩玩了!”   “怎么样?相中哪个,告诉我吉那瓦!今天晚上,马上出现在你房间!”吉那瓦昂头笑着,又促狭一笑,“要是全部一起上的   话,也可以!”   尹迟只笑笑:“谢谢吉那瓦先生一番热情,还特意找到这么多美女。只可惜我不碰女人。”   “尹迟生得这样好看,竟然不喜欢女人,真是让天下女人伤心啊!”吉那瓦拿出银质小盒子,递过去给尹迟,他拿了一根,吉那瓦也从中拿出一根雪茄,咬在嘴里,“不过泰国这地方,漂亮的男孩子比女孩子还要多了去!要多少有多少!”   “我府上养着的漂亮男孩子也不少。只是现在,我年纪大了。要是早一些年啊……”吉那瓦从嘴里抽出雪茄,睥视尹迟而笑,“像你这样的男孩子,正是我的猎物!”   他言讫,他观察着尹迟的脸,却没有在上面见到有一丝情绪起伏。尹迟只作笑状:“吉那瓦先生可真是太抬举了。”   吉那瓦的身体往椅背上软软靠去,昂头微笑,目光已是落在跳泰舞的女人身上。这时从白色别墅中,走出来一个身穿军绿色衣服的少年,一头短发干净利落。他绕过来,坐在吉那瓦身边,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,亦没跟吉那瓦打招呼。奇怪的是,吉那瓦亦并不介意。   尹迟猜测这少年是吉那瓦的男宠,但见身后众人在少年背后垂手待立,俨然视他为堂中要人。他心下想,这人在黑白堂的地位不低,但为什么金木崎从没提过他?   他打量着那少年,见那少年也恰好看向自己。那少年身段纤瘦利落,小麦色肌肤恍如蜜糖,只一双黑亮的眸子,像豹子般盯向他人。在他光洁的眉间,是醒目的一点红。嘴唇倔强地抿着,唇角微微翘起,显得十分魅惑。   少年注意到尹迟看向自己,露出愠怒的神色,气冲冲地转过脸。   尹迟正在心里迅速回顾黑白堂的组织架构,猜测这少年该是属于哪一支的,不期然听吉那瓦道:“今天的舞没意思。还得等今天晚上的才带劲。” ☆、Thai Heat(三)   到了晚上,当尹迟坐在热火朝天的房间里,看着台上的擂台时,才意识到吉那瓦早上所说的带劲的东西,便是泰拳了。   激越的乐声中,两名拳手分别朝着自己出生的方向合十跪拜。随后再朝台下的拳师合十致敬,跳一番“拜师舞”。一番扰攘,起身后,再与对手相对一揖,裁判就此宣告比赛开始。   “泰拳这东西,外行看着只是刺激,内行的人才能看出门道。拳手的体格、力量、速度和拳法的取向,都只是入门级的观察要素。这样一种立体的、全方位的格斗,要动用拳、肘、膝、脚等各个部位,简直是擂台上的至高艺术。”吉那瓦咬着雪茄,边惬意地看着台上的激斗,边向尹迟循循教导。从怎样看泰拳,到在泰国怎样当杀手,本国杀手界的各类传闻与真相。他的谈兴十分足。尹迟都微笑应和。   “两年前金堂被西京门所灭一事,固然惨烈。嘿,一夜之间,四大门派被灭了三个,还是两个毛头小子做的!”吉那瓦拔出雪茄,手在半空中比划着,“但毕竟来说,你们那里是太平多了。在泰国,这样的事情可多得是!在泰国当杀手啊,可不像在你们那儿那么好混!谁都不是只靠一支枪挨过来的,谁不曾在这擂台上生存下来?”他一副过来人的样子,尹迟只点头不语,微微一笑。   他的目光落在台上,看着两条凶悍勇猛的男人,动用关节中最坚硬部位,招招致人于死地。拳手的目光凌厉凶狠,已经超乎人类,近乎猎食中的饿兽了。   泰拳对尹迟来说,可一点不陌生。   在柬埔寨地下杀手组织的时候,有哪种格斗方式没见过,有哪种格斗方式没用过?大家都想活命,只要能够活下来就好。于是泰拳这种制敌最快最狠最实用的格斗式,亦是最多人采用的。   那时候不过是贱命一条,现在还站着,下一刻倒下了,就再也起不来。被人塞到袋子里,捆得死死的,丢到山野去。   前天晚上还挤在同一间房里,听着他鼾声的同伴,第二天回来的时候,已经是在一个浸泡着血的袋子里了。   他怕死。不愿意被杀。才苦练枪法。   实对实打,即使不死,也会落得满身伤病,谁也不是赢家,不过是走得早晚的问题。只有枪法够狠够准够快的人,才能够脱离这个修罗场。   此刻他看着擂台上的人,仿佛见到地狱般的昔日。   目光一动,擂台下方,端端正正坐着的,是白天见到的那少年。虽以宽大的泰丝裹着身体,遮盖住了瘦削的体型,但那豹子般锐利的眼神,仍   足以让被他看着的人怯懦。他无声端坐,两手摆放在分开双腿的膝盖上,气势逼人。   今天吉那瓦向尹迟介绍了一遍他黑白堂的要臣,唯独没有这少年。然而看这气势,看他款款落座吉那瓦一侧,这少年的来头并不小。他心下盘算着,如何不动声色地打听少年的身份。   空气中都是血的味道。   这时一下子人声鼎沸,馆中掌声像鼓声般震天。擂台上,裁判高高举起一个拳手的手。身旁一个人蹲着,在倒地拳手身上摸了一会儿,确定他已经断气了,便上来几个人,三三五五地把尸体架下去。   获胜的拳手睥睨一切。   台下那少年缓缓站起,摘□上的泰纱,露出那身军绿色衣服。他迈开步子,跟前的助手马上身子一矮,匍匐在地,让他踏上台去。台上早有人手中端着盘子,高举过头。少年从盘中拿出一面奖牌,要挂到那拳手脖子上。   那拳手促狭地一笑,突然一把抱住少年,强吻了他的脸颊。少年大怒,猛地伸腿扫向对方,对方一愣,因身躯庞大而躲避不及,但被踢中的身躯却是纹丝不动,脸上露出“放马过来”的表情,少年已从腰间拔出匕首,急向对方扑去。   “颂眉!”吉那瓦腾地站起,朝台上大喝一声。   台上众人迅速上前拉开二人。少年凶狠地盯着那拳手,刀子已被手下人争相夺过。拳手挑衅地看着少年,摸着下巴,洋洋得意地笑着。   少年气鼓鼓地坐回台下,身后的助手战战兢兢地为他奉上一杯水,他扬手打向助手,对方站立不稳,杯子打翻,水流了一地。另一个助手及时地捧着毛巾奉上,他接过毛巾,面无表情,只反复擦拭脸颊。   他的眼底,像随时会跳出虎狼般凶狠。 ☆、Thai Heat(四)   尹迟趁机问身边的人:“那个少年是谁?”   “少年?”身边人一愣,半晌才意识到尹迟说的是谁,笑道:“她是吉那瓦先生的养女。”   “养女?”尹迟眉毛一挑,“但我听说女性是禁止踏上泰拳擂台的。”   碍着吉那瓦在场,那人不敢说太多,吉那瓦却在一旁接口:“是我管教无方。颂眉自小便爱穿男装,凶狠好斗,谁都拿她没办法。在这里,她也只听我一个人的话。她自己也不愿把自己视作女人。”   嘴上看似在责备颂眉的吉那瓦,脸上却挂着满意之色。那是一个驯兽师,在驯服一匹无人能征服的烈马后,所露出的表情。   尹迟马上就明白过来了。   他当然知道所谓的养女是怎么回事。也知道,在吉那瓦这种人眼中,这个少女就只是他众多猎物中,最美丽的一头罢了。   隔着喧闹的人群,尹迟看向那暴戾的少女,仿佛看到当年在越南时的自己,那个光着身体,接受客人赞叹不已的目光的小男孩。   女人毕竟跟男人不一样。男人会想尽办法去改变命运,女人只会逆来顺受。改变了,又如何?她们不过是一些蛆虫,白色,身体柔软,生存在最不洁的地方。   男人欲望聚集最多的地方,就是这世上最不洁之地。   这种地方的女人,恰恰多如蛆虫。这些女人,他见多了。   脑中隐隐浮现出在越南的炎夏,年幼的自己总是坐在小破屋的墙根下,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湄公河。屋子残破,挡不住一张床嘎吱嘎吱的响声,和男人女人混浊的叫唤。少年捂住了耳朵,直到见到客人腆着肚子,边低头扣着腰带,边摇摇晃晃地从小屋里出来。   “下次我还会再来的!”客人回头,龌龊地跟母亲调笑,目光却落在自己身上,眼中一亮。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。   背部一痛。   是母亲用脚跟在踢自己,“还不赶快躲一边去?别让人看到我有这么大一个儿子,以为我年纪不小啦。”   他回过头,见到母亲那张妆容扭曲,头发蓬松的脸。衣服扣子松嗒嗒的,露出半边乳房。那种带污垢感的白色,让他想到了蛆虫。   女人,不过是让人厌倦的蛆虫罢了。   尹迟忽然笑自己:怎么竟在这时候感怀身世?   吉那瓦邀他一起进餐的时候,尹迟欣然答应。餐桌上,吉那瓦没见到养女颂眉,问起下人,大家面面相觑,都只说不知道。   吉那瓦瞥了瞥嘴,不再理会。   第二天一早,那个拳手被发现伏尸市中心的一家钢管舞厅门外,身上被刺十几刀。 ☆、阿修罗树海   看破恶念善良 与 贪嗔爱恨   直到最后佛陀 再次降落凡尘   也要继续没完结的 战争   ——《阿修罗树海》卢巧音   从米兰到佛罗伦萨的一路上,两人没有交谈过一句话。金木崎亦是异常安静,除了间中接尹迟的电话外,就没有再怎么说话。   在金木崎跟尹迟通电话的时候,陆离在一旁思前想后,考虑着自己的处境:母亲在他们手上作人质,逃跑是不可能的。但金木崎对自己也并非这样就对自己放松。没有,他这种经历过背叛的人,是不会相信任何人的。即使是尹迟,也跟他不过互相利用。   他宁愿把自己带来意大利,留在他身边,与其说是为了防范自己,倒不如说是防范穆懿。   自己的位置很微妙:既可算金木崎的人,又可算是穆懿的人。   她想起来,当她第一次见金木崎时,他说了一句:“如果你对穆氏兄弟有感情的话,那么接下来要你做的事情,就会有点麻烦。”   他对每一步算计得准,只是算不准人心。   因为不确定自己跟穆家的感情,他不得不小心翼翼。   但是那天,穆懿却笃定地对自己说,他会有办法;他会按照金木崎的剧本走下去。   这个男人,面对强大的敌人,分明占了下风,何以还能这样自信?   她只觉得自己此时的局面相当被动,不知道能够做什么。她的手指不停绞动,甚是烦躁。   抬眼瞥视一旁的金木崎,他挂掉了电话,亦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   金木崎的个性并不像个杀手,倒像人们所认为的艺术家那样,难以捉摸,情绪飘忽。   此时的金木崎,脑中只回想着尹迟在电话中提及的事。他说吉那瓦是个老狐狸,需要小心提防,金堂跟黑白堂合作的事又迟迟不得落实。另一方面,意大利的事情盘根错节,舅舅已掌控美国本土组织的大部分势力了。此时在意大利,他又想先下手为强,把金木崎事先从这块新战场中挤掉。   曾经,金木崎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少爷,他的世界单纯得只有艺术和家人。在他的眼中,只有好人,和还没改变成好人的坏人。不同的人,不同的世界,就像蛋清与蛋黄,并不是不可调和的。   但复仇越久,他发现一切都不像自己原先想得那么简单。   所有事情都盘根错节,向着不同人期望获得的最大利益延展,人与人的利益交叉或背离处,便会枝节丛生,纠缠不休。就像一片树   海,为了争夺仅有的阳光和水分,所有树木都化身作战神般的夜叉、阿修罗、罗刹,相互斗争。   在这些纷纭的局面中,他发现自己渐渐接近敌人的内心。   过去爷爷怎么说来着?——最了解自己的人,永远是自己最大的敌人。   他揣摩外公的心思,揣摩舅舅的心思,揣摩吉那瓦的心思。但是他最大的敌人穆懿呢?   身为西京门的第一把手,作为统一四大门派的人,穆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?这个问题,过去他从未想过,现在却摆在他面前。 ☆、翡冷翠之华(一)   在意大利的时间里,陆离一直心不在焉,没能提起精神来。昨夜跟金木崎为吃药而相斗的事,更令她讶然发现,自己内心竟藏着暴戾、烦躁、任性的另一面。她深深不安。   因此,离开米兰这个喧闹繁杂的大都市时,她只觉得莫名的释然。   对米兰的唯一印象,唯有经过米兰大教堂广场时,口袋里被鸟食贩偷偷撒了种子,引得广场上的鸽子朝她俯冲下来。   “买这个!买这个!”鸟食贩子不失时机地扬起手中的鸟食,冲她喊道。   她飞快把外套脱下,扔到垃圾桶里。   这一切,都让她厌烦和焦躁。   佛罗伦萨,却是不一样的。   被低矮的小山包围,这座城市坐落在阿尔诺河畔,尽是遍布橄榄树和葡萄藤的田野或山坡。这里是米开朗琪罗、美第奇家族和《君王论》作者马基雅维里(Machiavelli)的家乡,16世纪时,达?芬奇、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在这里相遇。来自美第奇家族的伟大统治者洛伦佐,维护着家族传统,赞助过波提切利(Botticelli)和吉兰达约(DomenicoGhirlandaio),鼓励过达?芬奇和米开朗琪罗。但丁在这里遇见他的一生至爱,并写下《神曲》。①   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平和下来,甚至连金木崎脸色也柔和下来,眼神不再颓靡。金木崎尽量避开游人众多的圣马可广场,米开朗琪罗广场,乌菲兹美术馆等地。陆离却不住四处张望,即使跟在一路无话的金木崎身后,也不觉沉闷,只觉得双眼缓不过来。   酷热得不带一丝风的白天,二人在红顶黄墙,古旧低矮的房宅之间穿梭,经过向游客兜售劣质纪念品的贩子、骑着自行车哼着欢快小曲的少女、广场台阶前坐着画画的一群学生,穿越比其他欧洲城市都要拥挤的大街小巷、广场和公园,在一间不起眼的画廊面前停下。   与其说不起眼,倒不如说是故意不让人发觉。   画廊占据的是一幢普通大楼的一小翼,且必须从一个地下室入口步入,而后穿行过昏暗残破的长廊。地下室入口则躲在紫罗兰和番红花后,像一个掩藏得很好的秘密。只有墙壁上钉着一小块铜牌,上面刻着一个裸体的美杜莎。   画廊内部却无比宽敞,宛如小型艺术馆一般。里面没有客人,垂首侍立的高挑女子,见到金木崎,朝他一点头,随之往内室走去,身影消失在粗大绳索结成的帘子后。透过帘子看去,只能见到色彩斑斓的壁画。   陆离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,只是觉得不会是好事。她站得离门口最近,远远看着这里。   一阵息息索索的声音,绳索乱动,那高挑女人从里面走出来,推着一辆轮椅。轮椅上坐着的人抬头,跟陆离打了个照面。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但很快平静下来。   陆离一看他的外貌,便知道他也是Vasari家族的人。这人四十出头的模样,长相跟金木崎的外公、舅舅有点像,说不出的好看。只是没有他们的男性气质,只是淡淡地笑着,看上去纤细文静,跟金木崎更为接近。   金木崎走上前去,对方握住他的手,微微一笑,“Leone.”说着回头向身后的女子说了句什么,女子向陆离走来。   “你好。会说意大利语吗?”女子的眼影涂得很深,用意大利语慢慢地问。陆离假装没听懂,只向她礼貌地回了句地球人都会的意大利语,“Ciao”。   女人开始用带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英语跟她交谈,问她喝什么东西,又请她到处参观一下。陆离露出歉意的微笑,装作听不大明白她的英语。那女子笑笑,便如她愿地走开了。   金木崎已经推着轮椅,走到内室里面了。陆离移近靠近内室的那幅画前,站着凝视,边竖着耳朵听二人的谈话。她的听力并不好,只能听得懂跟英语和西班牙语至为相近的词语。   她听到那男子不断提到关于某幅画的事。然后金木崎说了句以前母亲怎样怎样的话。陆离心下估摸着跟自己无关,正要走开,却听那男子一字一顿道:“刚看到外面那个女孩子的时候,我……”   后面那个词没听明白。但她从那男子见到自己的神情猜测,他的意思应该是惊讶。   ①注释:米兰、佛罗伦萨与西西里的资料,均参考朋友见闻及《意大利》(Lonely Planet系列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)   作者有话要说: Leone意大利语发音为li(1声)-o(3声)-le(3声),意为狮子。   本人为半桶水,有失误处还望已意语达人指教   金木崎在我心目中,是一头灵敏的豹子或小狮,有着漂亮的毛发和肌肤,从不伤人,是一头高贵的动物。另,标题采用佛罗伦萨(Florence)意大利名(Firenze)的旧译翡冷翠,更适合角色 ☆、翡冷翠之华(二)   两人低声说着什么,随后她听到轮椅滚动的声音,她忙移开脚步,往另一边走去。   “喜欢这张画吗?”那男子的声音温暖,从身后传来,一口曼哈顿口音的英语。   陆离回过头,只见金木崎站在轮椅后,表情怪异地盯着自己。   她反对金木崎的做法,对他的疯狂报复心态觉得可怕,但对于眼前这个跟他容貌相若,有着温暖笑容的人,她并不讨厌。   “我不太会欣赏这种东西,只觉得构图和色彩有种说不出来的力量。”   男子微微一笑,“你欲言又止,像是话没说完呢。”   跟Vasari家的其他人不同,他态度亲切,没有咄咄逼人之感。或者是在这陌生的国度,或者因为她连日心情阴靡,或者是什么别的她也不知道的原因。陆离只觉得,对这人很有好感。   她放下戒备,轻声道:“只是从色彩上看去,画画的人应该有抑郁症吧。”   男子仍挂着礼节性的微笑,却忽地眼色一沉,随之缄默不语。陆离意识到自己或者说错话了,看了金木崎一眼。   这画廊里,气氛怪异,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。陆离摸不透他们,一时怀疑自己掉入了新浪潮时期的悬疑片中。   “不介意的话,请进来参观一下我的画室。”男子温和地笑,“不用介意Leone。”   “Leone?”她轻声重复这动人的发音。   “是我的意大利名字。”金木崎应道。   男子却不待陆离回应,兀自朝内室方向推动轮椅。   陆离狐疑地看着金木崎。   金木崎没再看她,只跟随男子走进去。   内室是巨大画室,两面墙壁上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画,有的不过匆匆画了几笔的样子,中间是散乱的画架,另一面墙角堆放着颜料、画笔、喷笔等作画工具。   陆离终于忍不住,转头看了看金木崎,低声问:“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什么?”   金木崎没理会她,却只是走向那男子,双手搭在他的肩上。那男子叹了口气,说了句好吧,便推着轮椅往外走去。   一室呛鼻的颜料气味中,只站着陆离和金木崎二人。   “刚才那个,是我最小的舅舅。”   陆离点点头,示意她能够从外貌上看得出来两人的血缘关系。但她不明白,为什么Vasari家族的人会守着一家小画廊。   “我带你过来,是为了看一张画。”   他抬头,陆离顺   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见到墙壁上方垂挂着深黑色绒布,覆盖着偌大一个画框。   他走上前,一手挽起绒布下方的绳子,蓦然往下一拉。   啪嗒,绒布重重垂地。   映入眼帘的,是一副巨大的油画。油画上的黑发少女,直视画框以外,像要看透众人的目光中,噙着不愿落下的泪。在她身后远处,站着一个单薄的少年。二人身后的世界是颠倒的,超现实的。龟裂的道路,溶化成墨汁落下的乌云,废弃的郊外上枯死的树木,直直伸入展现裂缝的天空。   唯有淡薄日光从裂缝中透下,映在二人脸上,映着二人宛若真人的容颜。   “这是……”   “母亲临死前画的。那时候,我四岁。”   金木崎淡淡说来,陆离却是一怔。她站在画前,长久凝视,眼中迷惑不解。   “母亲在临死前,画了很多有预言色彩的画。画这幅画的时候,我才四岁,母亲告诉我,那是我以后的样子。至于那个少女,我一直以为是姐姐长大后的容貌——姐姐跟我不同,全然是华人模样。不知为何,我沉迷于这幅画,总是长久地注视它。只是我八岁之后,便被爷爷带走,从此再没见过这幅画。”   陆离听着,目光仍无法从画上少女的脸上移开。   “我一直认为画上的少女是姐姐,所以随着姐姐的长大,我对原画的印象也模糊起来。画上少女的模样,跟姐姐的样子渐渐混淆,融为一体。即使当初第一次见你,我感到你相当眼熟,但依然没有把你跟画中人联系起来。直到……昨夜见到你落泪……”   陆离的目光从画中酷似自己和金木崎的二人脸上移开,看向金木崎。   “你带我来看这幅画,是什么意思?”她从光与影的世界中清醒过来,回复了警觉。   “我对你说的每句话,做的每件事,背后都一定要有什么目的吗?”金木崎对她的敌意视而不见,“一天到晚做阴谋家,也是会累的。”   言讫,他先行走出内室。他的小舅舅在靠近门边的地方,轻声喊他的名字。金木崎慢慢停下脚步。   舅舅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,欲言又止,金木崎却自眼中升起嘲弄。他的舅舅缄默不语。陆离快步追上他,跟着他步出画廊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Leone Vasari这个名字,有种紫色的感觉,我认为很适合金木崎。比他的中文名字要更适合他。   他的原型,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意大利+瑞士混血儿,只是那个少年是黑色卷发。   那是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到有文艺复兴感的美少年气质,而且,分明正朝着男人的方向成长。 ☆、翡冷翠之华(三)   金木崎不知独自走了多久,陆离一直默默跟在身后。他头也不回,突兀地:“为什么一直跟着我?”   “我还能逃到哪里去?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逃?”   “你倒是个明白人。”他低声笑笑,忽又问道:“想看看佛罗伦萨的全景吗?”   “想。”陆离一口应声,又想了想,“但听说那里是小摊贩、纪念品商人占据的地方了,很煞风景。”   “那又如何?想要做的事情,怎能够因为别人的存在而放弃?复仇也好,什么都好……”   陆离一怔,看着他眼中忽然燃起的火焰。他垂下长长的睫毛,好一会儿,抬起头来时,已不见了那恨意。只看了她一眼,转身往米开朗琪罗广场方向走去。   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,从河畔和Piazza Giuseppe Poggi广场的陡峭台阶走上一会儿后,空旷的米开朗琪罗广场就在眼前。时值夜晚,夜风敛起了暑热,小摊贩在噼里啪啦地收拾东西,像是电影放映结束,观众离场时椅子噼啪腾起的声音。倒是咖啡座上,仍有不少人悠闲地喝着咖啡,远眺前方。   仍有不少旅客匆匆前来,从旅行车上摇摇晃晃地下来,噼里啪啦地拍着远处的教堂尖顶、塔楼尖顶、桥梁、佛罗伦萨全景等景色,摆着姿势互相留影,然后上车离开。   幽蓝如宝石的天幕下,绵延不断的低矮楼房,教堂、钟楼如暗夜剪影般的轮廓,沿着穿城而过的阿尔诺河,勾勒出城市的天际线。佛罗伦萨,这座从暴力、战争、瘟疫和性 爱中诞生的艺术之城,就如此裸裎在眼皮底下。连呼吸着的空气中都是文艺复兴的味道,仿佛十五十六世纪的精魂未散。   夜风带来些微寒意,陆离抱着双臂,盯着河上的桥,有点发呆。   “很多游客来到这里,都直奔大卫像,即使只是复制品。”金木崎在她身后说,“你却一个人在这里发呆。”   陆离回过头,瞥了一眼广场中央的青铜大卫像,“我只是在看那道旧桥,但丁跟他的初恋情人贝特丽丝相遇的地方。这样长久地爱着一个人,不知道是怎样的感觉?”   金木崎无声地站在她身后,良久才低低嗤笑:“小女生的心思,没想到你也有。”   陆离无所谓地一笑:“只是看《神曲》的时候,对那个以贝特丽丝做原型的女神比较好奇而已。”   他在身后默然不语,良久:“去吃点东西吧。” ☆、翡冷翠之华(四)   陆离跟在金木崎身后走,才发现他走的是自己所说的那道旧桥。旧桥下,阿尔诺河的河水淌淌流过,左岸的皮提宫(Pallazo Pitti)和右岸的原美第奇家族宅邸旧宫(Palazzo Vecchio),无声注视这日夜不息的流水。   南北走向的旧桥,两侧没有栏杆,只有处在三层窄楼内鳞次节比的商店。桥身早已不是当年但丁走过的木质了,全是石头铺就,游人挤作一团拍照。   金木崎默然:“是不是有种早知如此,就不要来看的感觉?”   陆离却莞尔:“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,没想到也还会失望。”   “即使早已知道这人生苦难重重,我们每一次遭难,不也还会伤心流泪吗?”金木崎淡淡地,只看向前方,“与其幻想昔日的佛罗伦萨荣光,倒不如抓紧它的当下。”   说是找个地方吃饭,最后金木崎领她去的,却是一家爵士酒吧。昏暗灯光中央,只有狭小的一方舞台是明亮的。许多高脚桌环绕,每台桌面上几只昏暗的小烛台。歌手正浅吟低唱,一身流线型灰蓝色衣裙,身上珠片像随着音符跳跃发光。   金木崎径直把陆离带上二楼。二楼空间更为开阔,设置得如同剧院高台,矮长的松软沙发,占据了各自空间。   提供的东西只有简单的几样,毕竟这里不是以饮食为主的。陆离环顾四周,二楼人不多,且嘈嘈切切的音乐,恰好埋没了身边众人的声音。   正是谈话的好地方。   刚才所见的佛罗伦萨美景,因但丁或是米开朗琪罗所勾起的闲谈,都仿佛被推到了记忆的后面,此刻面对面的,只有仍如陌生人般的二人。刚才放下芥蒂的闲谈,似乎只是以佛罗伦萨为背景所做的一场梦境。   食物送上来后,却谁都没有动一口。陆离看向金木崎,只见他淡淡靠着沙发背,斜眼看着自己。   “还在想那幅画?”陆离强压下心中的猜疑与不安,一脸镇定地端起杯子,喝了口热巧克力。   “一幅画有什么好想的。”他漠漠地,“我只是在想画画的那人。”   “你的母亲,她……”有些话,陆离不知道该不该说。她不是不好奇,但是问了又如何,与自己又有何关系。   “吞吞吐吐,欲言又止,这不像你。”金木崎移开目光,只看向台下。   陆离失笑:“你对我又了解多少?”   “我对你没有了解,也没有兴趣了解。我跟你一样,对人没有兴趣,总是刻意保持着一定距离   。”   “别以为能够看透别人。”   “其他人,我看不透。但是对你这种没经历的小女孩,还是能够看得透一些。”金木崎重向她投以注视,“你不会做些逃跑一类的蠢事,但你也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。否则,你何以自学意大利语,又在我面前隐瞒自己听得懂这语言的事?而且,我跟舅舅的对话,你又听到了多少?”   陆离不言不动地瞧着这少年。她想起草木皆兵的成语。金木崎就是这样的人,经历过背叛,猜疑心重得不行。   但是他的猜疑,又都在点子上。包括他为了提防自己跟穆懿串通,在他离开意大利期间有任何动作,宁可把自己这个负累带在身边。尹迟虽是他的要人,但他的势力亦太大,他需要把他调开。   剩下的人,都是不足为患,可以互相制衡的。   当她第一次在庭院中,见到那在曦薄日光下作画的少年时,并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个人。   正想着,金木崎又沉声道:“但即使我跟舅舅的对话被你听到了,你也觉得一头雾水吧。”他莫名一笑,却是声音干涩,“一下子提到我的父亲,又提到母亲,还有她画的画……你是无论如何没想到,在你还小的时候,远在佛罗伦萨、跟你素未谋面的女子,竟已经画下你此时的样貌。”   陆离却知道,这个少年内心无比孤独——四面都是兵,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,他纵有满腹心事,又能向谁诉?如果不是想要说话,他又怎会下意识来到这适合交谈的地方?但是对于他母亲所谓的预言,那幅在十几年前已经画有自己此时模样的画,不由得她不好奇。   但是他只是嘴唇蠕动,看向她,像是满怀心事。终于,只咽下一口到嘴边的酒。他让人拿来一杯清水。   杯中的水澄清透明。   他从口袋里掏出精致小巧的瓶子,从中掏出一粒红白相间的小药丸。手指松开,药丸掉落水中,噗通,激起的微弱声响被靡靡乐音掩过。   药丸逐渐变形缩小。   杯中的液体开始变得混浊不清。   他把杯子推向她那边的桌面。她定定看着那杯子,拿到手中握着,慢慢喝下。 ☆、西西里的列车(上)   陆离脑袋抵在火车车厢玻璃上,时睡时醒,偶尔在梦中见到妹妹那张脸。两年过去了,妹妹一直停留在六岁的模样。推开窗户,她梦见以前的家,父亲还没回来,这家虽简陋但还是温馨的。她走进去,见到妹妹站在门前,对着她笑。   她在梦中有点疑惑,为什么妹妹的模样显得那样陌生。她正要开口说话,忽然听到妹妹说:“姐姐,你那次亲手杀掉了害我的凶手,能够死里逃生。这个时候,又为什么看着别人害你和你的孩子呢?”妹妹一边说着,一边微笑着,鲜血沿着嘴角边慢慢流下来。   陆离捂着心口大叫,却发出不声音来。她乍然惊醒。   窗外大片大片后退着的,是陌生的荒野。   她忡怔着,仍未从刚才的睡梦中回过神来,只听金木崎在耳边道:“做了噩梦?”在这二人车厢内,他坐在她对面,从膝盖上的素描本上抬起目光。   她的目光只盯视窗外无际的麦梗,并没接过他的话。他也不言语,继续埋首画了起来。她想起来,他们此时身在西西里。   外面天际忽然屯起乌云,很快卷起了风,然后便下起了雨。外面原本荒凉的原野,在黑风漆雨中,更显寥落。   西西里,土黄色的西西里,黑色的西西里,海蓝色的西西里。   雨下得猛了,刮打着车窗玻璃的雨点,很快转变成雨柱,扭成一小股一小股地飞快滑下。但车窗上仍挂着些顽固的水珠子,在玻璃上凝颤着,点点滴滴。外面的雨声渐响,笼罩住了整列火车,车厢内的空间却涌动着死寂,像一场没能倾下的雨。   金木崎停下手中的笔,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雨。   “爷爷死的时候,你也在场?”他忽然问,视线一直停在窗外。   “是的。”她的声音压得低,那一夜再度浮上脑中。   “我知道,你一直认为我疯狂复仇,心态扭曲吧。”他的双手交错,搁在素描本上,转过头看着陆离,倒让她一时无语。   想了想,她说:“我不认同你的做法。同样的,也不认同穆懿穆川的做法。”   金木崎的嘴唇忽然动了动,像是略有笑意。过了一会,他说:“我以为你对穆家兄弟感情更深。”   “这个跟感情什么的,没有关系吧。”不知为何,听到穆懿的名字,她却涌上来一种异样感。是因为自己体内,存在着混合了自己和他二人骨血的生命吗?   金木崎没接过话,只低头端详着手中的素描本。陆离只一眼,便见到上面画着两个并肩而立的   男子。   车厢内,再度涌动着怪异的寂静,比刚才更让人难以忍受。   “西西里,是我生命起源的地方。”他忽然说。   “是你的父母相识的地方?”陆离并非好奇之人,只是觉得车厢安静得让人难受,她想要说话。   “通过小舅舅的介绍。”   “你的父亲跟小舅舅是朋友?”   “他们是恋人。”金木崎面色无豫,只是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素描本的上方。 ☆、西西里的列车(中)   陆离很是意外,脑中浮现出金木崎舅舅的模样。   “父亲跟小舅舅一样,被家族送到西西里学习。两人在这里认识,然后相恋。他们知道不可能在一起,但是他们想要一个孩子。一个继承了二人血缘的孩子,一个长得像他们两人的孩子。”   陆离猜到了故事的后半部分,也明白了金木崎母亲在画中流露出的抑郁感。不知为何,她有种说不出的难过。   “她……你的母亲,知道吗?”   他点头,一脸嗤笑。“她跟着父亲私奔到了陌生的东方国度。发现父亲和小舅舅的事情时,她已经怀孕了。她没有跟父亲回金家,也离开了与小舅舅同在的美国的家,一个人跑到陌生的佛罗伦萨。父亲和小舅舅找到她的时候,她靠着那家画廊维生,但已经病得不轻了。也是从那时候起,她开始变得神经质,开始画了很多预言画。   当然,我们那时候并不知道那些画中带有预言。她的画什么题材的都有。直到后来清理她的东西时,发现了她在柏林墙倒下三个月前画的画,竟跟新闻图片惊人一致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……后来她死了,父亲也死了,爷爷把我和姐姐带回了金家。”   他眼神飘忽,是回忆起了八岁那年,初次到金家,一句中文也不会。他是双胞胎姐弟中,体弱文静的那个。怯怯地躲在姐姐身后,牵着姐姐的手,看着满室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人,见到他们眼中对这两个漂亮小人儿的赞叹。   爷爷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,对这两个小孙儿满眼痛爱怜惜。他眼中掩不住的喜悦,声音轻颤,“不用害怕,慢慢就会适应过来的。我为你们找了个少年,可以陪你们玩,也可以保护你们。”   小小的金木崎抬眼看着这自称是爷爷的老人,不明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语言。他只见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,走上前来,一脸沉毅地跟自己说着什么。   会说中文的姐姐却轻轻踏出,骄傲地昂头而出。那少年的目光与姐姐的碰上,脸上竟是微微一动,轻轻移开了目光。   姐姐清脆地微笑着,知道没人能逃得过自己的美丽,即使是这异国的少年也不例外。她傲气而低调地伸出手,用尚生硬的中文说:“我的中文名字是金木唯。你叫什么?”   “清原滕。”  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当时在场的人——爷爷,姐姐,清原滕,还有那些笑着看向他们的金家人,全都不在了。只剩下他一个人。   此时此刻,金木崎的目光落在素描本上。素白纸面上,几笔勾勒出来的,是他父   亲和小舅舅。   “小舅舅一直把我当他的儿子——他和父亲的儿子。连Leone这个名字,也是他替我取的。母亲死的时候,我年纪还小,没跟母亲学过什么。画画这门东西,是小舅舅教我的。”   “但是你后来不是一直在金家……”   “他为了要见我和姐姐,跟Vasari家族闹翻了。一个人跑过来,设计了个机会,博得爷爷的注意,做了我们的家庭教师,教我们英文。但因为他发现我画画的天分,于是乐得教我画画。直到爷爷发现了他的真正身份,才把他轰走。生父死的时候我们还太小,但他被辞掉的时候,我和姐姐大概十三岁了,不知道背后那么多事情,只觉得像失去父亲那样伤心。” ☆、西西里的列车(下)   陆离见他神态透出伤感,正想说点什么,却忽然见他目光一冷,“不过这些说来又有什么意思,都已经过去了。”   “你现在既是Vasari家族的一分子,这些也就不算过去了。他毕竟是你现实中的一部分,也是你最亲近的人。”   金木崎目光森冷,“我不愿意欠Vasari家族的任何人情。否则,当日何至于我宁愿在柬埔寨天天被打得半死,也不要去求他们?只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小舅舅见到报纸上关于金家被灭门的事,从来不过问杀手界事情的他,也偷偷动用Vasari家族的关系,找到了我。”   “他还是很重视你的……”   金木崎忽然冷冷一笑,“人与人之间,不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吗?外公一直更宠爱小儿子,只是他无心斗争。后来外公发现了这事,他乐得以我作为棋子,迫使自己的小儿子答应他接管家族生意。”   陆离明白过来,为何他的另一个舅舅对他如此恶劣。   “不过,刚刚那番话如果从其他人嘴里听到这些话,我会不以为然。不过说这话的人是你,我还是挺意外的。”他讥讽一笑,转头看她,“对于你的父亲,对于穆懿,对于我,你亦不过是一粒棋子。你的父亲要卖你,穆懿为了弟弟想过要杀你,我因为复仇而把局外人的你卷进来。而你,竟然还相信那样温情脉脉的东西,实在笑死人了!”   陆离不理会他的冷言冷语。   他昂头笑着,忽然慢慢觉得喘不过气来,咳嗽起来。陆离心里一动:她听说过金木崎体弱,但除了比其他男子更显瘦削外,她没发现他体弱。   他喘得透不过气来,弯□子,面色苍白,冷汗涔涔。她要上前扶直他,他却猛然抬头,狠狠瞪着她。那目光像饿极的野狼,要驱人于千里之外。   一瞬间,她突然意识过来了。   他有哮喘。   这是除掉金木崎的大好时机!   车厢门紧闭,没有人进出。他膝盖上的素描本,颓然滑落到地上。   只要拿一件衣物,捂住他的嘴鼻,她的孩子就可以脱离既定的悲剧宿命了。   她的双手颤抖,轻轻落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。却感到肚皮下的那颗小小心脏,随着母亲的心脏,在同时剧烈跳动。   突然“砰”地一声响,金木崎咬着牙,狠狠抬头,却见陆离奔了出去。他觉得呼吸困难,意识开始模糊。车上的随行医生什么时候进来的,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,他都不知道了。 ☆、曼谷之夜(上)   泰国的天气炎热,总像当地的语言一样,粘粘腻腻。吉那瓦又是享乐派的风格,只是把尹迟当作贵客,生意上的事情一拖再拖,进展迟缓。   此时他朝后靠在松软的沙发上,看着远处舞台上如蛇扭动的女子。空气很热很热。夜店中,人群如魔乱动。   人类,真是容易被煽动的动物。   他把酒杯举到唇边,狡黠一笑。   一个侍者带着迟疑的表情走近,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。他抬起眼睛,往另一个方向看去。   一个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,并朝他举起酒杯。   在她身后,身着白色西装的保镖分开左右两列,整齐排开。   夜店灯光昏暗。尹迟凭着杀手的极好视力,才在瞬间辨认出来,那是吉那瓦的养女颂眉。   倏忽之间,夜店中人影晃动,她又消失不见,连同她身后那群保镖。   尹迟笑笑,自斟自饮:“活像一群天降奇兵。”   再度见到她,是在两天后的晚上。当时尹迟刚走进桌球室,却见有人迎上来。他下意识地把手插到裤袋中,随时准备拔枪,对方却躬身道:“颂眉小姐邀请阁下一同切磋球技。”   能够在吉那瓦那种老狐狸身边,他的养女也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。只是尹迟对这些潜在危机,总不以为然,有时候甚至抱着一丝兴奋感,期待有什么会发生。   他礼节性地一笑,跟随颂眉的手下,转过桌球馆的迂回长廊,在一间桌球室前停下。门口毫不起眼,推门进去,却见里面是馆中其他私人球室的三倍。天花板上吊着苍白的灯,晃呀晃,把排成一列的保镖身影拖得老长。   颂眉握着球杆,瞧也不瞧他,只专注地盯着桌上的球,审视最佳进球角度。   她举杆击球。清脆声响中,被这球弹中的绿球咕噜噜转动着,噗通落袋。   她抬起身子来,看向站在门口微笑的尹迟,放下手中球杆。   尹迟先朝颂眉伸出手去,以示友好。他自我介绍:“尹迟。”   颂眉只抬起眼皮,瞥向球桌一侧的靠墙黑色长沙发:“坐下吧。”   那只手维持着将要握手的姿势,停顿在半空,很快随之收回。尹迟毫不介意地坐下,脸上仍是挂着千年不变的笑意。   跟上次见面的时候相比,颂眉今天穿得依旧冼练,不过一身衬衣长裤。然而从敞开的衣领处露出的一截白皙脖子,宛如雪白的长颈花瓶之瓶身,藏着不动声色的风情。   她点燃一支烟   ,夹着香烟的手放下,以尾指和无名指轻轻掠过耳后头发,从容不迫地说:“我找你是是为了件简单的事。”   掸了掸烟灰,她继续道:“听说你是金堂最顶尖的杀手。我想买下你,开个价吧。”   她的动作极为简单,姿态却是千回百转的妩媚,尹迟就此决定不对她反唇相讥,或是冷眼嘲讽,只淡淡地笑:“看来你是误会了。我是代表金堂来谈合作的。合作的事情什么时候谈好了,我就离开。”   “跟吉那瓦那老头子合作,有什么好处?”她嫣然一笑,很快又敛起了笑容,那笑容宛如灯光不明下产生的错觉,在尹迟面前转瞬即逝。   尹迟避重就轻,只笑着:“泰国的天气不适合我呢。”   颂眉嘴角一动,忽然慢慢地倾过身子,仔细地打量着他。   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,随之荡来。    ☆、曼谷之夜(下)   球室内上方悬挂着的电视上,盈盈闪闪,播放着剧情狗血的泰国剧集。男女主人公在声嘶力竭。   尹迟突然警觉,当下轻轻挪开位置,离她更远,嘴上只微笑道:“看来你对我的误会不浅呢。尹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人,当初穷得没饭吃,迫于生计才选择当杀手。这个时候买下我?只怕这门生意你是亏大了。”   颂眉不愠不怒,只眯起眼睛看他,神态如猫:“迫于生计?我听说当年尹迟迫于生计时,吃的可不是杀手这碗饭?”   尹迟一笑,话中有话:“是的。当时年少,也没多少生存技能,所以不过跟现在的颂眉小姐一样,靠男人养活自己。”三言两语间,坦然承认,已是轻轻挡过对方话里的刺,同时又是话中带刺。   “你这张嘴很厉害。如果语言可以杀人的话,你也是其中的顶尖杀手了。”   尹迟从容地笑:“有意思的比喻。”   颂眉扬起脸看他:“今晚太闷,赏脸陪我出去走走?”   见尹迟眼中有半刻犹疑,颂眉说:“这个时间,吉那瓦已经睡了。你不用担心。我虽然凶狠,但并非鲁莽之人,否则当年吉那瓦那么多养子养女,勾心斗角,自相残杀,今时今日不会只有我一人还活下来。”   在这灯光营造出来的惨白空间中,前尘往事像是突然涌上,尹迟在对话与对话之间的零点几秒间,蓦然记起在越南的那个少年,在一个客人说要收他为养子时,他一心只想离开这国家,欣然同意。然而终于因忍受不了那种生活,而把养父杀死,逃到柬埔寨,改名换姓,以卑微如蝼蚁的身份重新出发。   目光流转间,他脸上仍是不动声色,只一贯慢条斯理地微笑着。他欠了欠身,“今晚酒喝多了,这斯诺克是只能下次再奉陪了。”说着转身离去。   门边的人要上门阻扰,被颂眉狠狠一睇,忙退了回去。尹迟推门离去。   颂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缓缓吸了一口烟,身后一人上前来,无声垂立她身旁。   她低声地:“当初你是怎么劝我来着的?说他是个贪钱的人,一定会被说服的。”   手下沉默不语,不敢抬头看她。   她换了语气:“幸好我并没有听从你的计划。不过,你的提议倒是给了我一点灵感和启发。”她的手一摊,手下恭敬地递上几张刚偷拍得的照片。从照片上的角度看去,尹迟靠在沙发上,似乎把颂眉搂到自己胸前。   “就凭这些照片,老爷子会相信么?”手下木然地问。   “老爷   子会不会相信,根本不是重点。只要黑白堂的各部众相信就好。”她昂起脸,轻轻吐出一个烟圈。   手下为她奉上烟灰缸,她用力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戳灭,站起身来。一旁的手下为她披上大衣,她用手掠了掠头发,往外面大踏步走去。 ☆、《番外篇-悼念迈克尔杰克逊之穆川篇》   穆川把车停靠在街头,自己则倚着车子,观望不远处十字路口附近来来往往的人群。巨大的百货大楼与林林总总的电子用品店铺,如被巨刀劈过的钢筋峭壁,人群在其中陷落。   从附近的电子商铺中,传出各种各样乱七八糟、不同语言的音乐。他依稀听到有The Queen乐队的老歌。他忽然想起初次见到陆离的时候,还有那个暴雨天,他们也曾在飞驰的车上,听着同样的声音。   忽然记起,她无数次从学校出来,低着脑袋急匆匆走着,假装看不见他,而他开着车,饶有兴味地慢慢跟在她后面。她急起来,便会往这边的闹市区跑去。而他在身后车列不耐烦的叫骂声中,笑着摇摇头。   那时候,一切对他而言,不过是个有趣的游戏而已。   莫名地有点烦躁。   他摸了摸身上,找不到烟盒。   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也像哥哥一样,烟不离手了?   或者是,自从心中有所焦虑开始吧。   抬头,不远处是一家7-11便利店。女店员是个长得很可爱的少女,飞快地看了他一眼,然后低下脑袋,轻声细气地:“先生你要什么?”   “Mild Seven。”他随意一指。   女店员“嗯”了一声,勤快地拿过,嘴皮动了动,终于鼓起勇气,有一句没一句地:“没想到你会喜欢抽这种烟呢。味道清淡的……”   “我看上去像口味重的?”他撇嘴笑笑,颇有点言外之意。小女生红了脸,要接过纸币的时候,忽然听到桌面上的手机震个不停。跟所有同年龄的女孩子一样,她颇有手机依赖症,急着要看上面的短信息,便手忙脚乱地翻着收银机找零。   穆川修长的手指捏过烟盒:“不用了。”   因为过于害羞而不敢看那张俊美的脸,少女低头,用手指按了一下手机上的键,忽然一怔。   穆川走到店门前,玻璃门朝左侧自动滑开。身后,竟然传来女孩子的啜泣声。   他在心底笑笑:又是一个爱情至上,为男友的一句话而哭的小女生么?   外面日光猛烈,正是六月底的炎热天气。他撕开那细长烟盒外的透明薄膜,捏作一团,掷到店门外的白色垃圾桶中。抽出一支烟,一脚踏入几乎要被烈日溶化的路面上。   闹市区人声喧哗。然而附近商铺传来的音乐声却小了许多。他慢慢地点起那支烟,抬头却见那边十字路口附近的广场上,围满了人,都在抬头张望购物中心建筑物外那巨大的屏幕   。   他无心去看,只慢慢地低头抽着那支烟。甘涩的烟草味渗入心肺,附近店铺忽然传来熟悉的音乐——   Stay with me   I want you to stay with me   I need you by my side   Don’t you go nowhere   Let me keep you warm   You’re my lady   Fill you with the sweetest love   I wanna touch you baby   You’re my lady and I love you girl   他听到最后一句,才记起是Michael Jackson在The Thriller专辑里的The lady in my life。只记得Beat it,Thriller那些,差点忘记,MJ也曾有过这样的歌。那些音乐曾经那样熟悉,在他刚刚开始爱音乐的时候,在他仍未适应这个家庭的可怕,在他刚得知父亲杀掉母亲,哥哥杀掉姐姐的年幼时候,音乐,是唯一不会让他感到害怕的东西。   他很慢很慢地,抽完一支烟,心头无端浮上乱纷纷的过往,最后幻化作陆离的影子。他撇撇嘴,掷下烟蒂,踩在脚下,扑掉那零星之火。转过身来,要拉开车门的时候,抬眼见到那边广场众人仍未散去,却越积越多,甚至有很多人捂着脸,失声痛哭起来。身前身后,乐声开始吵杂,闹烘烘地,却都播放着MJ各个时期的音乐。他觉得诧异,随意一瞥,只见广场屏幕上正播放着MJ多年前的MV,还是那样诡异的舞步。只是在他幽魂般滑过的地板下方,是滚动着的一行新闻:洛杉矶加州大学医疗中心证实,迈克尔·杰克逊疑因心脏病死亡,享年50岁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穆川是全文中最爱音乐的人了吧。他会对这件事有所触动的。   仅此微不足道的此文纪念。   (另:不知如何在全文未完结的时候,另外开写一篇番外篇,唯有插播。还望达人指点。) ☆、《番外篇-悼念迈克尔·杰克逊-尹迟篇》   Michael Jackson在洛杉矶去世的时候,尹迟正在那片土地上方的云霄间。   坐飞机的过程对他而言是种折磨,或者因为天生抗拒人与人之间被迫缩窄的空间感。机舱中,每个人都肃然地盯着手中的电脑屏幕,没有人注意到他,一个不会用电脑工作的杀手。   这样很好。   他戴上座椅提供的耳机设备,调了几个频道,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听新歌,Michael Jackson的音乐如他的舞步,跳跃着入耳。   恍如隔世。   仿佛自己仍在越南,从湄南河畔的小村落,初次到达西贡这个城市,所有见闻都是第一次:红砖教堂,剧院,咖啡馆,挂着法语牌子的商铺,院子里传来网球击打的啪啪声,倚在西方男人身旁的当地女子。   从街道两旁商铺中传出的音乐,也是他从来没听过的。他转过脸,窥到一户商铺的电视上,一个男人跳着奇怪的舞步。那音乐仿佛不似人间的东西。他想了想,忽然想起这个男人的名字,叫Michael Jackson。   母亲有个不那么讨厌的熟客,对他很友好,会礼貌而客气地问他一些问题,在哪里念书,喜欢吃什么,等等。有天下雨,那客人走不了,便留在那里,给他放音乐。他告诉尹迟,唱歌的男人叫Michael Jackson。   因为从小帮着母亲接待客人,讨好他们,他的语言天赋极好。此时他站在西贡的街头,看完了整支MV,也听明白了里面的歌词。然而记住的,只有那一句——   It doesn’t matter if you’re black or white   机舱内的气氛让人昏昏欲睡。他醒转过来,耳边恰好是那句It doesn’t matter if you’re black or white.一时间有点恍然,差点以为自己还在穿越湄公河的拥挤渡轮上。他摘下耳机,身旁的男士结束了手中的活儿,趁机搭讪,问他到米兰是否为了看秋冬时装发布会。他微笑着摇头。   总遇到这些白种人,以为自己与他们是同类。在哪个北美或者欧洲城市或者乡村出生,享受政府的福利,为上学恋爱工作而雀跃或烦恼。而那些跟自己本是同类的黄种人,或远远地披着西方人皮相的自己,或争先用各种口音的英语向自己兜售手中的小商品。   Heal The World   Make It A Better Place   For You And For Me   And The Entire Human Race   耳边Michael Jackson那首Heal the World,让他想起金木崎曾经教过他的一个中文词,世界大同。   距离飞机到达米兰,还有35分钟。距离他步出机场,听到Michael Jackson离世的消息,还有45分钟。数小时之前,他曾经跟那条生命,在同一片天空下。   四十五分钟后,他站在米兰街头,心想:Beatles里的约翰·列侬也好,猫王也好,迈克尔·杰克逊也好,如此盛名耀世,又如此孤独。   他戴上墨镜,离开出境大厅,开始下一个任务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写这篇文前,刚好看到电视台一个节目,采访在香港的外籍公民。这里的外籍公民,并非西方人,而是巴基斯坦菲律宾等国民众,谈到种族歧视问题,谈到融入当地社会的困难。而在此之前,同一个电视台的音乐节目,众歌手才以翻唱的方式,向MJ致敬,特别提到了他的Heal the World和Black or White里的大同思想。   MJ是个真正的艺术家。才华洋溢,古怪,为世所误解,自信与自卑,高处不胜寒的孤独,是个极为矛盾的人。我的缪斯,又大多是这样的人,他们交错纠结的特性,变成我笔下高处不胜寒的穆懿,自信又自卑的尹迟,清醒地与世界保持一定距离的陆离,我行我素的穆川,沉湎自我妄想的金木崎。   谢谢他们,丰富了这个原本无色无味的世界,也希望人与人之间多点互相尊重。 ☆、人鱼睡莲   日光下。   狭窄的水道中,一叶扁舟穿行。尹迟坐在船头,炎热的风自水面上吹来,掠起他半长的头发,耳后是鼻音浓重的各国欧洲语言。   各个游客神色好奇,端着相机拍照,操着泰国口音的本地导游循循讲解前方的水上市场,有上百年历史云云。尹迟伸手拉过帽檐,低低地压住发际装睡。   “你从哪里来?”耳边传来稚嫩的童声。他睁眼,见到眼前站着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,身量比其他孩子要高,说着大舌头的英文,淡淡的发色,应该是荷兰人。   尹迟笑笑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  女孩子诧异地睁大眼睛,抬手掀起他的帽子,见到他褐色头发。“为什么不知道?你的妈妈呢?爸爸呢?他们没有告诉你吗?”   尹迟耸耸肩,不置可否地温和一笑。这时走上前一个年轻女子,喊着小女孩的名字,跟她说了几句什么,然后抬头抱歉地笑笑。   “我的妹妹第一次到亚洲来,特别好奇呢。”女子穿着短恤衫,两手插在浅色小热裤的口袋里,青春逼人。嘴里啪嗒啪嗒地嚼着口香糖,她向尹迟伸手:“我叫Selina,从荷兰来,在美国的普林斯顿念人类学。你呢?”   她的眼睛闪着热情,毫不掩饰对眼前这个英俊男子的好感。三言两语的自我介绍,已经勾勒出自己的特点。   “尹迟。”他脸上仍旧挂着职业笑容般的表情,只是言简意赅。   “Yoo-chee-”Selina有点费劲地模仿着名字的发音。   “是越南人的名字。”   她眼中闪过疑惑,但很快用微笑掩饰过去。“你看上去不像是亚洲人。”   尹迟耸耸肩,不言地微笑。Selina是聪明人,知道他无意,也就不再纠缠。   一旁的小女孩抬着脑袋看着两人,拉扯姐姐的衣服,用荷兰语问她在说什么。因为年纪太小,词汇量不足,也从未听过越南这名字。Selina低头解释了一通。   尹迟只微笑,再度转头看向两旁。耳边只听两姊妹嘈嘈切切。   同一条船上相遇,但彼此过的却是全然不同的人生吧。金木崎未尝没说过,以他的语言天赋和社交手段,如果生在寻常家庭,必是外交官人才。他当时只大笑:如果不是生在贫民窟,每日不强颜欢笑就不能生存下去,那就不可能磨练出今天的自己。   芦苇及水草不断往后退却。拥窄狭长的水道,舟楫如梭,喧闹无比,一派繁华。对面的船舱上,戴着斗笠的   当地人家热情吆喝,对自己船上的热带水果、各式商品指手划脚。芒果、榴莲、火龙果、莲雾、山竹、红毛丹和椰青等,以及廉价泰丝、扇子和木雕工艺品,不一而足,引得身后的荷兰小女孩拍手欢笑。   天空却忽然飘起雨丝,各条船上的商家手忙脚乱起来,怕东西淋坏,都撑起船纷纷回溯。一时间船与船狭路相逢。过不多时,湄南河上已是清静不少,身后的各人都已戴上了刚买的斗笠,抱着双臂。   却有一叶扁舟飘然而过。船尾是一健硕的老船夫,船头立着一修长瘦削的身影。   船上那人转过脸来,人们才看到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。雨水顺着她黑色短发,从耳垂滴落肩头,一身白色绸衫因濡湿而贴着身躯,像出水的一尾人鱼。   满船的游客,无论男女,忽然都静下来了。   Selina正要拿起相机,偷偷拍下这东方美人,忽然发现这少女一刻不停地看着他们的船上。她奇怪地顺着少女的目光看去,发现她正直勾勾地盯视着尹迟。   尹迟亦正面朝她,只是拉低了帽檐,瞧不清楚神态。   少女的船忽地近了,船头擦过,狭长水道中,两人分立两船上,几乎是并肩而立。少女向着尹迟摊开掌心,泰然地:“上次颂眉失礼了,希望这次可以带尹迟先生好好游曼谷。”   她语气温婉,眼神却凌厉而不容置疑。尹迟心里忽然想起,金木崎曾经教过自己的一个历史典故,叫做鸿门宴什么的。   颂眉再次低声相邀:“黑白堂的其他人盯得我很紧。我需要你的力量。”   尹迟耸耸肩,跳上了她的船。   雨却越发下得大了,天空黑作一团。颂眉让老船夫靠了岸,上得船来,径直往前方一处房宅走去。房前数十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男子,撑着黑伞,站在雨中列作一排。见颂眉走来,让开两边,默默看着她走入屋内。   “请跟我来。”她嘴上这么说着,身子却很快消失在屋内的房间里。   有人安排尹迟坐下,递上冰茶。他环视这简陋的房子,随意地把枪放到桌面上。   这是他故意做出的一派姿态:既然他跟你来了,也就不怕你玩什么花样。   过了一个小时,颂眉却还没出来。外面天雨渐小,却已近黄昏。天地间混混沌沌,像曼谷街头那一张张无精打采的脸。   “久等了。”   他回过头,见到颂眉站在他身前,已是换了另一件衣服。仍是男子般硬朗的长裤,白衫衣领却翻开,露出锁骨处   红色睡莲刺青。   尹迟毫不掩饰他的赞赏,轻轻扬起下巴,“没看出来你是会把贵国的国花刺在身上的人。”   “是养父的爱好。”她淡淡地应,看看窗外天色,又回身看他,“天放晴了。” ☆、迷欲(上)   两人已经走出离开小屋很远了。因着颂眉的吩咐,身后没人跟来。尹迟想起刚才自己把枪放在桌面上,作为一种友好也好,示威也罢的姿态。只是没想到,她也作出相似的表态:面对非敌非友的尹迟,她连一个手下都不带在身边。   尹迟站在星空下,双手插袋,回头微笑着看她:“不让你的人跟来?”   “我说你是顶尖高手,是真心实意的。你要是有心杀我,那些废柴来多少个也挡不住。”颂眉把打火机握在手中,不住啪嗒啪嗒地把玩,火苗窜起,昏灭,窜起,昏灭。   “你跟我是同一种人。为什么不跟我合作?”她从打火机上抬起脸,火苗忽明忽灭,映得她一张小脸形如鬼魅。   “同一种人?”尹迟挑起眉毛,微笑着,“哪一方面?我是自由人,虽属于金堂,是金木崎的手下,但来去自如,可以在任何时候退出。你呢?似乎比我要身不由己。”   “同感。”颂眉把香烟叼在嘴里,手中打火机啪地窜出火苗,她低头,香烟尾燃起一抹橘红色。   尹迟看着她硬朗地完成这些动作,然而举手投足间,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妖娆。他突然发现,这女人或者是他所见过的蛆虫当中,最诱人的一条。   只是,他可不是那种容易被蛆虫吮吸的男人。   她复又抬起头:“但是以我失去的自由为代价,我日后获得的,将是我今日所失去的十倍!”   尹迟一笑:“年轻人,自信总是好的。”   颂眉手指夹着香烟,看向他:“真正的自信不仅仅是对自己的能力了然于胸,同时也知道你的对手在什么位置上——金木崎对人谨慎猜疑,跟着他,你能够走多远?但是我不一样。吉那瓦没有子嗣,你想想他死后,黑白堂会交给谁?”   尹迟不能不承认,在这一刻,他有所心动。   他不知道这种心动是因为什么。是眼前这个女人,还是她所开出的条件?   她款款向他走来,抽出嘴里的香烟,递到他嘴里去。他用牙齿咬住那已濡湿的烟尾,舌尖触到略涩的烟草香味。   “这是泰国一个牌子的香烟。”她看向他,嘴角含着胜利者的微笑。   “是么?我对泰国烟没有研究。”   “这家厂家,只为这个国家里的两个人生产这种烟。一个是泰王,一个是吉那瓦。不过呢,其实吉那瓦只抽雪茄,所以它实质是为我存在的——就像黑白堂里的许多人,看似表面上是吉那瓦手下的人,但其实……”她故意突然就此打住,抽身离   去,头也不回地走向早已停泊在前头的银灰色敞篷车。   她上了车,转过脸看向他,像某种无声的召唤。   他跟来。   车子离开原地,驶向城市喧闹的另一头时,她用手理了理被风弄乱的短发,“不怕我杀了你?”   “随便。”   “你是在想,如果我要杀你,也不需要这样子大费周章吧。”   “原因之一。”   “你还在想,自己是顶尖杀手,无论是怎样危险的境地,你都不会怕。”   “算是另一个原因吧。”   颂眉用眼角瞥了他一下:“但其实,你刚跳上车的时候,什么也没有想。我刚刚提到的念头,你倒是上车以后才想到的。”   尹迟看着她,眼中闪过一丝情绪。如果说,在这一刻之前他对这女人还是抱着轻视的态度,那么在刚才那一刻之后,他对她的轻蔑完全改变。   颂眉一手搭在方向盘上,一手摸索着烟盒,嘴上道:“我刚刚说了,你跟我是同一种……”她感到手上蓦地一阵温暖触感,低头见他的手按住了她的。   “怎么一脸诧异?你不是一直在勾引我么?”尹迟看向她,嘴角含着一抹笑。   她已经镇定下来,缓缓把车子停到路旁。昏黄路灯下,是这城市繁华污垢的边缘一隅,近处高高低低的楼房,勾勒出城市夜晚的线条。   “那不是故意为之,只是我习惯了利用女人的优势而已。不过你并不喜欢女人的事情,我早有听闻。”她甩开他的手,摸过烟盒,从里面抖落一支,衔到嘴里。   他一手夺过那烟,捏在手中。   长烟缩作一团,焦黄的烟草从变形的卷烟纸中,息息索索掉落,落在黑暗中。   她警惕地猛抬头,他已更快地俯下脑袋,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身躯。 ☆、迷欲(中)   他低语着:“那也是你的误会。我所不喜欢的,是叫做‘人类’的生物。但是你是不一样的,你是我的同类。”他吻下去,因第一次触到女人柔软的唇,舌头竟显得僵硬。   她的眼睛瞥向他腕上的Rolex,白金表盘上,时针指向十二点半。她像下定了什么决心,牵过他的手,放在了自己白衬衣的扣子上。   他有点迟疑,但仍慢慢解开她的衣服扣子。   然而头脑中,童年时候见过的无数女体,浮现上来,跟眼前的重叠。   那时候,自己住的贫民区是连成一片的小破屋。在每家每户前,晾着惨白色衣服,散发霉味的被单的架子下,常有女人斜躺在竹椅上,百无聊赖地晒太阳。见到有男人经过,则一脸疲态地挤出笑意,朝对方招手。   她们身上,往往只裹着一条紧衣裙,下面空无一物,紧紧勾勒出略为臃肿的身体线条。她们把男人领进屋去了,也不用脱,只把裙子掀起来。   每当这个时候,尹迟只得捂着耳朵。   他不能走开。   在小屋里“工作”着的母亲吩咐自己,要在小屋前看着,把熟客留住。尽量拖延时间,跟他们聊天,告诉他们,“姐姐正在里面洗澡呢。很快就出来。”   从那个时候开始直到很久以后,女人对他而言,不过是身体白皙柔软绵肥的一条条蛆虫。她们的身体,亦是形同蛆虫,滑腻,且不洁。   “你在想什么?”耳边,颂眉忽然问他。他垂下脑袋,见她已褪下长裤,衬衣扣子亦已全部松开,夜风刮过,轻飘飘地扬起,擦过他的衣服。   她神色硬朗地站在他面前,跟他见过的所有男子女子都不太一样。   “没想什么。”他撒了个谎。   “在想过去吗?”或者因为烟酒过度,她的声音在这深夜显得嘶哑,却为她棱角分明的脸孔,增添了妖娆。然而或者她也想起了过往,或是怎样,此时的她,并无半分嘲弄姿态,只无限低回:“可怕的事也好,难过的事也好,只有靠这一时的快乐,通通麻痹掉吧。”   她在他身前,慢慢地蹲□去。尹迟裤上的链条随着她脑袋的移动,慢慢往下,嘶嘶下滑。女人温热的唇舌含吮住一切,灼热的气息自下腹涌上,尹迟眯着眼看向在他下方的女子,忽然觉得那仿佛是童年的自己,那个屈辱的,跪在男人跟前的地板上,做着同样动作的自己。   他猛地一把揪起女人的肩头,稍长的指甲把她裸 露的肩部皮肤抓破。他顾不得许多,翻过她的身体,把她的   双手按捺在座椅两侧,就要从后方进入。   颂眉忽然猛地一甩手,奋力推开了他。她回过身,以傲慢的目光看向他:“我不会用这种男人之间的姿势!”   说着,她把修长光滑的手臂搭在尹迟的肩头,以手掌握住他的后颈,裸裎的身子慢慢陷入已往后调低的软椅,这才松开勾住他的手。她昂起下巴看向尹迟,姿态极妩媚,目光却是军人式的冰冷,又含着些男人似的挑衅。   一点一点地,她慢慢张开双腿,直到尹迟从没见过的女体部分,完全呈现在他面前。   她嘴角微微扬起,朝座椅左侧歪过脑袋,戏谑地看着他。   尹迟浑身绷紧。   他向座椅上的女子走去,仿佛一心寻死的人慢慢步入湖中央。   在他的身子压上去的时候,颂眉一手搂过他的后肩,另一只手灵活地引导着他。他很快顺利地进入她体内。被温热软体包围的瞬间,他突然明白:欲望原来是这样一种东西。 ☆、迷欲(下)   颂眉撑起身子,从衣服堆中检出自己的,把尹迟的丢到他身上。她平日一派硬朗倨傲之态,此时一脸疲态,慵懒似猫,却完全只是个普通女子。   尹迟靠着车座,伸手抚弄着她柔软的短发,“跟我走。离开吉那瓦。”   颂眉一挑眉毛,似笑非笑,“你的意思是,你来干掉他?”语气再度像以前那个她,仿佛向尹迟挑衅般。   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也希望干掉他。但是留着他,对金堂,对统主有好处。”   她坐在车座上,慢慢扣着上衣扣子,听了这话,扭过头嘲讽地一笑:“我没想到,原来尹迟竟是个忠心护主之人。我还以为,你跟我当真是同类呢——同样的自私暴戾,背信弃义,不择手段。”   尹迟并没被这嘲讽冒犯,只是摸过她在车上的烟盒,掏出一根点燃,衔在嘴里。他不紧不慢地说:“你跟我的确是同类,而金木崎跟我并非同一类人。但是,物伤其类。我跟你,或许哪一天就会成为敌人。但是金木崎是不一样的,我们虽然互相提防,但是也正因此,我们其实知道,彼此都不会背叛对方。”   颂眉忽然心下有点妒嫉,她也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诧异。但嘴上只不动声色地讥讽着:“真是有够动人的友情说辞呢!”   她忽然不再说话,也点燃一支烟,默默地坐在车座上,看着尹迟重新披上他的衣服。   天色仍是极暗,只有路旁昏暗的路灯,有气无力地发着光。然而让人心颤,怕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噗地熄灭,连烟都不冒一下。   颂眉缓缓吐出一口烟,忽然道:“再开个价吧,我要买下你。”   尹迟一笑,伸手揽过她的肩头,低声在耳边说:“就这么喜欢我?”   颂眉挣开他,漠漠笑道:“你知道我的意思。我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,开个价,卖给我,成为黑白堂的人。”   “如果我说不呢?”   颂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“那你就错过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。”   她忽地把烟蒂扔到车外,然后伸手按下喇叭。长鸣声中,从大道后方蓦然亮起几束白刺刺的亮光,晃入他们的眼中。在吵杂的引擎声中,几辆跑车已驶到二人身前,挡住了敞篷车的去路。   从车上跳下来十来个人。颂眉一把推开车门,大步朝他们走去,站到他们当中。   为首那人踏出一步,双手负后,厉声向尹迟:“黑白堂的统主,吉那瓦,刚刚被发现伏尸庄园里。根据目击证人和现场留下的衣物纤维等证据,现在怀疑行凶   者就在眼前。”   尹迟一下子明白过来了。   自己正置身一场阴谋当中。   他看向颂眉,但见她不言不动,只置身人群中,冷冰冰地看着自己。再看看那些人,有些人的面孔很生,但也有几个是熟悉的。他不知道,这些或生或熟的面孔,都是颂眉什么时候安插进去的。他只知道,这个天大的陷阱,自己不小心掉进去了,就未必出得来了。   只是他猜测他们不会在这里就地正法。既然大费周章地设一个局,让他缺乏时间证人,就证明他们也需要在黑白堂其余部众面前,演一出戏。   “既然有证人和证物,我无话可说。”他刻意在“证人”和“证物”二词上,着意停顿。“但我不知道自己的动机是什么。到了黑白堂的部众面前,只怕我想演出做贼心虚,也因为太坦荡荡,而显得不像。”他不忘讽刺。   为首那人看了颂眉一眼,见她微一颔首,便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照片来。昏晦灯光下,仍依稀可见照片上,是桌球室中的尹迟和颂眉二人。   “这就是证据!你色心大起,想向颂眉下手的事情,被吉那瓦知道了,因为被吉那瓦怒骂而起了杀心。”为首那人理直气壮,说着早已准备好的控词。   尹迟望向颂眉,见她面无表情,数小时前那个两颊绯红的女子,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,此时像阴冷的影子,站在将要破晓前的极暗夜色中。 ☆、西西里天国(上)   从这西西里南部的房子望出去,是严峻的山脊、破旧的山顶小镇和起伏如浪的田野。因为远离当地人居住的小镇,更没有观光客的喧哗,这里寂静得不像是那热闹国度的一部分,更像是从意大利国土上被剥离出来的一块。   房间里光线暗淡,陆离感到窒息,打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去,感受着吹来的海风。三五只白色的鸟从山顶小镇朝海边飞去,身姿如滑行。   因为只有她和金木崎两人,在缺乏监视的情况下,她的自由也相对的缩小了。这时金木崎一直关在二楼的房间里画画,她对着这海风,边听着远处的海涛声,边检视着手中的日志本。   故意潦草且以不同符号标注的字迹,让写字者外的人难以明白。上面是她记录下来的一系列需要记得的东西——   Leone Vasari,金木崎的名字;LorenzoVasari……   米兰:Vasari家族碰面的餐馆名字,地址;Vasari家族车牌号(这是当时她匆匆抄在餐巾纸上的);   佛罗伦萨:画廊地址;   怀孕,第十五天;持续吃药十五天,身体暂时没出现不适……   她边凝神看着手中的日志,边掰开小圆面包,蘸着当地的咖啡冰沙吃。她早已学会分辨:什么事情是自己能够改变的,什么事情是自己不能够改变的。   既然对方谨慎多疑,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改变现状,但干坐着,什么也不去做,也并非她的个性。   尽管被迫答应成为金木崎的棋子,为西京门生下继承人,并非出于本意。但她不得不承认,那个时候的自己,尚未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。可是一旦生命在自己体内,逐渐成形,她的想法也随之改变。   自己将要死的宿命,并不能成为置孩子于不顾的借口。   即使这些日志的内容,对穆懿一点帮助也没有。他的情报网络,怎可能不如自己?哪一天他见到了这些,只会哑然失笑吧。更大的可能是,这本日志根本到不了他手中。   但这个时候,静下心来写着、看着这些,理清一切,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强。   “什么时候学会了当地人的吃法?”   她心下一颤,回头见金木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。她很快镇定下来,掠了掠耳后的头发,只轻轻点头,“我见到当地人都这样吃,觉得很有意思。”一只手已合上日志本,轻轻地把冰沙搁在本子上,转身靠着窗台,身子挡过了本子,看向金木崎。   自上次他哮喘发作以来,这是金木崎第一次跟她说话。   对这一点,她是明白的。无论是穆懿也好,金木崎也好,自己的弱点总不愿意让人知道,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利用。所以穆家才有那样可怕的规矩,把自己所爱杀掉,不让自己的软肋落在对方的手上。   当时她只觉得他们变态。但经历了这些事情,她倒慢慢体谅了他们的不易。   如果穆懿的母亲还在,他的妹妹还在,需要经历灭门之痛的,就未必是金家,而是他们了。在面对疯狂报复的仇家时,她们也是最容易被看中的目标。   陆离曾经想:为什么总是让女人当牺牲品呢?   但正因为她们比男人更弱,在男人还没能强大到足以保护她们的时候,唯有亲手送她们上天堂,免得落入仇人的地狱。   她不知道定下这不成文的穆家家规的人,当初是否抱着这样的初衷,或是经历过了怎样的痛苦。这些原本都跟自己无关。只是现在……她的手不自觉地放在小腹上。   金木崎看在眼里。   “那天为什么救我?”他开口。   陆离回头:“我的身体里有另一条生命。无论他的母亲怎样,无论他的父亲杀过多少人,手上沾满多少鲜血,他毕竟不是我们。我如果不救你,甚至趁机对你下手,我的孩子不会原谅我。”   金木崎轻轻拍掌,几乎失笑,“很动人的说辞。真是伟大的母亲。   “无需用讽刺,我并没有多么清高,也不是没有杀过人。我说过,我只是怕孩子不原谅我。”陆离平静地面对他的冷嘲热讽。   金木崎的手指对着桌面的小药瓶轻轻一推,药瓶已滑到陆离那边。她已经习惯,自己拿了一粒,就着水吞下。   他盯着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,才问:“现在你会后悔救下了我么?”   “我说过,自己不是什么伟大的人。当时如果不那样做,我会一辈子不安,仅此而已。至于要你善待我一类的,根本就没想过。”   金木崎看了她一会儿,又看向窗外,“这里很闷。我要出去走一下。”却是命令的口吻。 ☆、西西里天国(下)   You may say I'm a dreamer,   But I'm not the only one   I hope someday you'll join us,   And the world will live as one.   ________ Imagine, John Lennon   这个美丽的边陲小城,高贵而衰老,在落日下随处可见褪色的巴洛克建筑,太阳暴晒过的地面。沿着城镇仅有的两条主干道之一走去,沿路只有一些凌乱的房屋。然而空气中却不时浮荡着巧克力香味。   “这些糖果,都是当年西班牙殖民者遗留的馈赠了。当年他们从南非殖民地进口了不少的可可豆。”金木崎言简意赅地,随后又陷入了沉默。   是自己敏感吗?金木崎最近的态度好像有所改变。他比起以前,更为敞开心扉,但沉默的时间也更多了。   她知道自己在生下孩子以后就要死。或者因为这样,所以他才会对自己说出过往。只有将死的人,才永远不会透露秘密。   但是他的沉默,又是因为什么?   正想着,忽然觉得手上一暖,她一怔,他已经拖着自己的手,把她拉到身边。   “这里不比佛罗伦萨,更不是米兰,这里是意大利南部,是西西里。你最好让人认为你已经有情人了,不然像你这样跟我离得那么远,像独身一人走着,会被男人纠缠死的。意大利男人在这方面可是臭名昭著。”说到后面,不苟言笑的他似乎略有笑意。   “你跟他们不一样。”   “母亲和小舅舅,都有一半瑞士血统,跟百分百意大利血统的舅舅不一样。舅舅的情妇倒是数不胜数,哪个地方的都有。”   “我不是指外貌。而是……总体的感觉。”   金木崎似乎不想延续这个话题,只指向前方,“那里就是Chiesa di San Giorgio教堂了。要过去看看吗?”陆离只觉得无论在米兰还是佛罗伦萨,他都对各类景点避之不及,鲜有这样主动上前的。   “我喜欢西西里的边陲小镇,因为人少,建筑也十分古朴。”金木崎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,“如果你去罗马,在圆形竞技场前见到穿得像神鬼战士一样,装模作样骗观光客钱的人,就明白我意思了。”   陆离一笑:“这样的人,哪里都有。”   金木崎微笑不语。落日余晖中,陆离发现他微笑起来,极是纯净好看。只   是他的眼神中有种空寞,仿佛波提切利的画中人,站在她跟前。伸出手去,他便如水晶般,一触即碎。   两人说话时,已经走到Chiesa di San Giorgio教堂前面了。那白色的洛可可式建筑,栖息在庄严的两百多级台阶顶上,从两人站着的地方昂头看去,几乎是漂浮于空中一般。只有落日余晖温柔地笼过,宛如天神的殿堂。   陆离被这偏远小岛上蓦然出现的建筑之美和自然之美所震动,嘴里轻声说:“人类有这样的智慧,为什么还要纠缠于名利和仇恨呢?”   身后的金木崎却沉默不语。暮色之下,他站在建筑物投下的巨大阴影中,看不清表情。   他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想:如果是穆懿的话,也许会回答她——“正因为世上有种种美好,才让人燃起踏遍天下,征服所有的心。”   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起。陆离的目光刚从建筑物上移开,注意到金木崎的脸色一沉,嘴唇竟是咬得几乎出血。她心里猜想,应该是尹迟那边出事了。   一旦金木崎这边出了什么事,对穆懿来说,要对付他的话,就容易多了吧。当她涌上这样的念头,才倏然发现:自己早已不是以前那个陆离了。   为了某个人的困厄而惊喜,并非出于那人的不义,只是因为他的存在危害到了自己。   那个跟现实清醒地保持距离的自己,已经随着某种共同利益,逐渐倾斜向穆懿那边了。 ☆、危机(一)   吉那瓦庄园的后面是一片密林。此时当尹迟从囚房窗户看出去,见到那些交错遮盖着泛白天空的枝叶时,未免觉得讽刺。   当那天吉那瓦洋洋自得地带着自己参观这庄园,并走到这片密林时,他说:“这片密林是为了防止被囚禁的人逃掉。因为没有人能逃得过我的宝贝——我在这片林子里,养了数不胜数的毒蛇。”那时候,尹迟附和地笑着,心里无论如何没想到,自己有朝一日会在这里。   “真是磨难重重的人生哪。”他笑着翻了个身,两手手指交错,搁在脑后,背部靠着潮湿的石壁。空气中都是腐朽难闻的气味。   重重的大门一阵响动。   门轰然打开,涌进来闷热的风。   尹迟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颂眉。她扬手,示意众人都退下,门又在身后重重阖上。   “外面什么情况?黑白堂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审讯我?你又什么时候能够正式当上统主?”尹迟调侃地问,嘴角带笑。   颂眉看着他,无心玩笑:“审讯?现在他们的心思都只在争相要当统主。一只替罪羔羊会落得什么处置,并不是现在的主要议题。”   “那你现在进来是干什么呢?向我表示慰问?”尹迟眉毛一挑。   “金木崎来了。”   尹迟敛起笑意。   颂眉继续道:“外面风声很紧,不少人传言他的背景是Vasari家族,他这次会向黑白堂强势压迫,要回你;也有人说他会弃卒,以你的生命换取跟黑白堂结盟的机会。”顿了顿,她问:“你说呢?”   尹迟的脑袋软软地靠着墙壁,“我又不是他,我怎会知道呢?”窗外日光淡淡落在他脸上,因为饮食睡眠环境一落千丈,他英俊的脸已瘦削下去,嘴角微微长出胡渣子,让他更形颓废,有种困兽之美。   他的确不知道。   他跟金木崎固是生死之交。此时在这世界上,金木崎谁也不相信,但唯有对自己,还会在不威胁自身的情况下,与他推心置腹。但也仅此而已。   如果保住自己,能够最终推动金木崎的复仇大计,他会以生命相争;如果相反,他则会毫不犹豫地弃卒。   换作是穆懿,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。金木崎一天天地,跟他的敌人越发相似了。   他闭上眼睛想着,也不知道颂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,只有耳边远处啁啾的鸟声,密林活泼而安宁地等待着他,遮盖住所潜伏着的危险。   颂眉觉得有点难以集中精神。她拉低帽檐,遮挡   高尔夫球场上的毒辣烈日,同时想把蓦然浮上脑中的尹迟的脸,也一并压下去。   她挥动球杆。   正眺望着球的落点,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,各部众忽然低声骚动起来。她心念一动,知道对方来了。她低头看表,离下午两点还有十分钟。   她转过脸:“你早到了。我以为意大利人都会迟到。”   “我姓金,不能算是意大利人。”金木崎淡定回应,不动声色地接过她的下马威。她已在不经意间暗示,自己并非不知道金木崎跟Vasari家族的关系,但她不会示弱,也不会就此留情面。   “要一起玩吗?”不等金木崎回应,她已递出球杆。   金木崎扫了一眼:那不是女性专用的高尔夫球杆。眼前这人果然如传言所说,是个十足男性化的女子。然而,却比世间大部分女子更诱人。   “尹迟呢?”金木崎没有接过球杆。   颂眉嗤笑:“我还以为你不会问起你的同伴呢。”言讫,目光却落在金木崎身旁的少女身上。只见那少女身着普通的白色运动衣,不断伸手擦着脸上的汗珠,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,偶尔有干燥的风吹过,便轻轻骚扰着她白皙的脖项。   颂眉打量了一下她的手——那不是杀手的手掌。然而这并非杀手身份的少女,不过一副学生面容,却毫无怯意。颂眉不禁对她产生了兴趣。 ☆、危机(二)   这时金木崎说:“我无意偏私。吉那瓦先生的死,我深感震惊。虽然这是黑白堂内部的事情,但事关重大,审讯尹迟的时候,我也希望在一旁倾听。”他语气平缓,说着的都是场面话,不见一丝感情。   颂眉心想: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,听闻从前只是个脱离现实,生活在幻想中,潜心画画的人。一场变故,竟让他改变如此大。比起那些当了多年杀手,但在大事前沉不住气,事先泄了心思的人,不知要强上多少倍。   心思转了几番,嘴上却只问:“虽然是黑白堂的家事,但不知你怎么看?”   “我跟尹迟都不是什么道德高尚之人。不过说到杀吉那瓦的动机,未免太过可笑。”金木崎抬起眼皮,“听说他是对你起了色心?”   颂眉站起身来,直勾勾地盯着他,嫣然一笑,“我不够诱人吗?”   “正好相反,你的美貌足以杀死任何喜欢女人的男人。只不过我听到的版本是,你的美貌竟使一个从来不喜女色的男人,也做了一些从来不会做的事……”   颂眉接过手下递上来的雪白毛巾,擦拭着脸颊和脖子上的细汗,“他强占了我。”   金木崎和他身后的陆离都是一怔。   颂眉又缓缓道:“体检报告上清楚写明,在我体内有他的□。不知道这个版本,你又听过没有?”她放下毛巾,带着莫名的笑意看着二人,“倒是金木崎统主,我听说原本跟尹迟关系极是亲密,现在他出了事,统主却姗姗来迟,还带着一个美丽少女。”   正讥讽地笑着,身后突然有人匆匆奔上前来。颂眉猛地沉下脸,把手中的毛巾往地上一掷,那人吓得停住了脚步。   “什么事情值得那样大呼小怪,飞跑着来?让人笑话了我们黑白堂的人去了。”颂眉冷声道,她的部众都低着脑袋,一话不说。   那通传的人年纪极轻,却是不服气,大声道,“因为靠近密林的一号监牢的人,已经逃出去了!是看守的人让我飞跑来报告小姐的!”   颂眉大怒,扬起手对着那人就是一掌。她虽身体轻盈,但身手极好,手下被她一掌扇得站立不稳。众人都是一惊,不敢说话。   她怒目瞪视,摊开掌心,示意手下众人递上枪支。身旁的人却一动不敢动。她怒喝:“统主不在,你们就不拿我当一回事了?!”   部众中,却有几张低垂着的脸上,嘴角微撇了撇。   她的手心一冷,回头看时,金木崎把自己那支枪放到她手上。他轻声说:“你要枪,我可以给   你。但即使你把这里的所有人都杀光了,不服你的人,只会更加不服你。适得其反,又何必呢?”   颂眉嗤笑:“你不要以为把尹迟救走了,就有资格在这里教训我。”她踏前一步,“只要你一天在我的地头上,我就是这里的王,你就得遵守我这个王国的律法!”   陆离在二人身后,一直看着这少女。从刚见到她起,她便惊讶于少女的美艳不可方物。只是她的脾气之暴戾,似乎跟她的美貌成正比。她心想:只不知道这个少女,又有怎样惨痛的童年?   她已经意识到,无论是穆懿、穆川,还是金木崎、尹迟,都自动荡不安的童年过来。这几人,无论是心思慎密深埋,或是个性激越张扬,都只会把感情大肆挥霍。他们处理爱,跟处理恨,竟是一样的手法:或毁坏,或占有。   这时只听金木崎微笑着摊开双手,朝颂眉说:“既然如此,那么你大可以为我添上一条‘指使手下刺杀黑白堂统主’的罪名。”   颂眉冷笑:“一定。”   身后部众听言,都神色大变。头发花白的吉那瓦手下老臣子走出来,凝肃道:“继任统主还没正式选出,这个时候就把黑白堂搞得乱哄哄的,捅出个漏子,不太好吧。再说……”他顿了顿,眼角余光瞥向金木崎,低声在颂眉耳边道:“金木崎这人动不得。吉那瓦统主跟金老爷子是生死至交,即使不给面子以前的金堂,Vasari家族也是断断得罪不起。”   老臣子语重心长。他不明白,这个平日虽任性凶狠,但脑筋极聪明伶俐的女孩子,怎么在统主一倒下的时候,就迫不及待地大开杀戒,暴露自己的野心了。   颂眉冷眼看向金木崎,嘴角带笑,“我很羡慕你,含着金家的银钥匙出生,又有个Vasari家的外公。”   “也有不少女孩子羡慕你吧。虽然不是含着银钥匙出生,但长得漂亮至此,还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会得不到呢?”金木崎语气平淡,却一下子击中颂眉的不堪过往。   她嘴唇蠕动,终于没说出任何话,只平声道:“把金堂统主送出去吧。”   等到金木崎二人出去了,她独自站在烈日下很久很久,也没有人敢出去劝她一下。她忽然看向那前来传信的手下。他年纪很轻,皮肤黝黑,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看着她,眼神倨傲。   她仿佛见到了更年少时候的自己。   “叫什么名字?”她问,语气温和。   “老鼠。”很有种少年人的趾高气扬。   她拍拍他的肩膀,嫣然一笑,“   很可爱的名字啊。”老鼠被她的笑容所迷惑,忙避开眼光,只以余光偷偷瞥向她。   她用手指不经意地戳着他的心口:“可以帮我查一下,刚才金木崎身旁那个女孩子是谁吗?”   老鼠大声接命:“收到!”   颂眉已是转过身子,再次接过球杆,漫不经心地吩咐下去:“把守密林的另一头,不要放走尹迟。”   “是。”部众领命。   她一挥球杆,看着那圆形小球高高飞起。目光追随着在草坪上滚动的球,她咬了咬唇,声音嘶哑着补充:“有必要的话,放火烧掉密林。”    ☆、危机(三)   金木崎一脸平常,在撑着白色太阳伞的餐馆户外椅子上坐下,低头看着餐牌。这里正是曼谷市中心,大街上挤满了游客,但因为这家是西餐馆,反倒本地客人居多。尽管如此,不同国家的语言,混杂着泰语,配合人们比划着的大声喧哗,更让人不自在。   这里绝非金木崎所喜欢的场所,但陆离很清楚他为什么会挑这里。   连她也感觉到了:两人正处在严密的监视当中。尽管金木崎的人也在不远的隐蔽处,暗中监视保护,但金木崎素来谨慎小心。   “这里虽是西餐馆,但倒是也提供正宗的泰餐。”他指着餐牌上的泰餐,“这边虽是旅游区,这餐馆亦价格高企,但仍是当地人居多。”   在吵杂的本地语言中,金木崎问她不吃什么,她说无所谓。他便唤来侍者点菜。盛有冬荫功汤的两只金边小碗首先摆上桌面,随后是贴上金箔的金袋,配以鸡酱汁,还有香味四溢的香柠鸡,布吉岛最常见的椰青焗饭,以及香甜松软的芒果黑糯米饭。   金灿灿的食器,活生生的人间色香味。   “我还以为,你不会喜欢吃这种东西。”陆离说。   “为什么?因为我看上去像是不食人间烟火,每顿都挑拣,除沙律、面包和橄榄外,什么都不碰的人?”金木崎用纸巾按了按嘴角,“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美食主义者。”   “但你在意大利的时候,吃的东西不多。”   这时一个脸涂得很白的侍者奉上盛着泰国冰茶的大杯,他的手指修长,背向金木崎,动作灵活地迅速移动着已经摆满一桌的食物,飞快转身离开。离开时,轻轻擦过陆离的身旁。   等到那侍者离开,金木崎才接过话,但却是言简意赅:“在意大利么?那时候我心绪不佳。”   “那么现在,你就不担心尹迟?”   听了陆离的话,他把递到唇边的杯子搁下。“如果他连自己的命都没有能力保住,又有什么资格让我担心?相反,如果他能够保得住自己的命,我也无需担心。”   这样的话,乍听上去足够残酷,但却是他们的生存之道。   他们之间的同伴关系,是以实力来衡量的,无关所谓的忠诚。只有能力相当的人,才有资格站在一起。   陆离抿了抿嘴唇,食指摩挲着茶杯的边沿。   “你想说什么?”金木崎把她的神态看在眼里。   “我觉得你对同伴的要求,跟敌人并没有两样。只不过看对方站在哪边罢了。站错队了,就是敌人。”   金木崎神色微微耸动,未几,忽然低声道:“你可知道金家和穆家是世交?”   陆离点点头。这些事情本跟她无关,但讯息就是力量。身在这漩涡中心,她并非没有暗中留心种种事情。   “我八岁才从意大利回来,那时候什么都不会,也只跟穆懿见过几面。但就是那几面,已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。”他的目光盯着曼谷远空的某一点,仿佛心驰远处,“那时候我就暗中想:千万不要让我跟穆懿为敌。”   陆离安静地听下去。   “他比我大不了几岁,但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,什么也不做,什么也不说,已经让周围的空气凝固下来,我隐隐感到害怕。虽然我的体内留着金家和Vasari家族的血液,但却像小舅舅和母亲一样体弱。”   命运终于还是把他俩推到了对峙的位置上。   陆离正想着,忽听金木崎道:“但是没想到,我的弱却成为了我的强。当时若不是因为他们见我体弱,放松警惕,也不会被姐姐转移了注意力,让我有机可乘逃了出去。只是穆懿到底是个聪明人,追到柬埔寨也要找到我,只是穆川一直对我不以为意,好几次在柬埔寨与我擦身而过。”   说到这里,他的嘴角忽然浮上惨淡可怕的笑意,声音嘶哑,“知道吗?在柬埔寨的时候,我明明有机会可以直接杀掉穆川的!如果是更年少时候的我,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们俩的任何一个的!”   陆离虽然知道穆川此时正安然无恙,以G的身份活下来,但这时听来,仍是觉得心惊。只听金木崎怪异地微笑着:“顾全大局,从长计议,正是我从穆懿身上学到的。我早已不满足于单纯地杀掉他们二人就算。”   陆离当然明白。否则,他何必要让陆离生下穆懿的孩子,并要通过控制孩子,来控制日后的西京门。   她实在不了解这种复仇心态——一般电影拍到这里,都让复仇者直接把仇人杀掉,把他们的东西夺过来就是。但是,这个人是金木崎,偏执、神经质、艺术家气质的金木崎,不愿以屠夫的方式草草结束。断了穆家血脉,并不能让他满意。   千秋万代地控制着穆家,让复仇的快感一直延续下去,才是更符合他脾性的方式。   想到这里,陆离感到不寒而栗。   金木崎忽地脸色一变,身子朝她压低,她没来得及甩开,衣领已被他一手扯过。她定睛看时,他手上拿着个小型的金属片。   “是窃听器。”他用手指拨弄着,又抬头,紧紧看向陆离:“是什么时候放在你身上的   ?”   陆离明白过来。   他怀疑她。   因为她怀着穆懿的孩子,他便总提防着她。 ☆、危机(四)   “我不知道。”她沉声。的确,她不知道。   金木崎长长的睫毛微颤,脸上看不出表情。然后他轻轻靠在椅背上,不再以凌厉的目光盯视她。   在极短的时间内,他想明白过来:为了提防她,这几天他们一直在一起。她完全没机会跟穆懿联系。   这时只听金木崎说:“女人总是情绪的动物。即使你对穆家的人一点感情都没有吧,但你怀着穆懿的孩子,我不得不处处提防你。那些药丸,不会伤害你的身体,只是让你上瘾,比较容易让我控制。”  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那些药丸。   也是他对她说的第一个善意的谎言。   陆离并没戳穿,只漠然地喝下一口冰茶,竟觉得口中苦涩无比。   金木崎把那金属片捏在手心,缓缓投入眼前的冰茶中,看着那东西嘶嘶冒着烟,载浮载沉。   此时此刻,在餐馆不远处的一座高处建筑物内,用大衣裹着里面侍者衣服的老鼠,慢慢摘下微型耳机,伸了伸懒腰。他戴上墨镜,昂着一张黝黑的脸,往日光下走去,嘴里低声念叨着没人听得见的话:“情报虽不多,但也足够了吧。一个怀着西京门统主骨肉的少女呢……”   餐馆内,金木崎敛起所有表情,似乎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一样。   一个侍者上前,奉上餐后甜品。木质托盘上,一个个斑兰叶做成的碧绿小兜,宛如朵朵小油灯盏,团着莹白的白色糕体。   “这是我的最爱,椰汁西米糕。”金木崎边说边用手指捡起一块。   从拥挤的人群中,遥遥走来一群身形高大的西方游客,在两人身旁的桌子坐下。其中一人走上前来,向金木崎一躬身,见对方颔首,便拉过椅子坐了下来。   那些都是金木崎的人。   他们飞快地用意大利语交谈,一开始是完全压着声音说话。但由于这里嘈杂,渐渐地,二人的音量便提高了。   陆离却在心里想着刚刚那个窃听器。   金木崎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的。   那个背向着金木崎的侍者,有意在她身上磨蹭,她本以为是一个存心占女性便宜的人,但对方身手却极为敏捷,一路几乎没接触到自己,只在转身离开时,擦身而过。   她却敏感地怀疑,那人已经在自己身上动了什么手脚。   边跟金木崎说话,她边微微调整着坐姿,一只手不经意似的掸着衣服,直到碰触到衣服内沿的一小块硬物。   她不敢伸手取出来验证,但心知   那是窃听器一类的物体。   虽然不知道是谁下的手,但是她猜测,即使不是穆懿的人,也起码是金木崎的其他对手。   她的逻辑简单而直接:敌人的敌人,就是朋友。   这时她默默地用调羹搅着碗里的汤,一口一口吞咽,又慢慢地吃起桌面上的食物。   一个喜爱美食,建筑,绘画的人,怎可能拥有一颗阴暗的心呢?她叉起一块金袋,边蘸上酸酸辣辣的鸡酱汁,边想着。   傍晚的时分,总有点懒洋洋的意味。陆离放下刀叉,擦了擦嘴角,不去听那语速极快的意大利语,只远眺着远处的曼谷街道。懒洋洋的流浪狗,趴在日光下。   直到听到有人用英文生硬地喊她名字,她才回过神来。原是金木崎的手下,拿着一瓶药丸,放到她面前。   金木崎身体沉入椅中,像看着陌生人似的盯着她。   她倾侧瓶身,倒在掌心上,正要放入嘴里。   “等等——”   她愕然抬头,正迎上金木崎的目光。一旁的手下见他制止,墨镜下的脸亦是写满诧异。   金木崎只是挥挥手,转头说了句什么,让手下全都退下。陆离不清楚他的打算,只觉得内心忐忑,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想法。   他只淡淡道:“今天你也累了。早点回去休息吧。”   说着,他伸出手指勾过药瓶,用掌心拢住了粗圆的瓶身。    ☆、危机(五)   依照金木崎的吩咐,他的手下掩护起来,不再近身跟从,只混在远处人群中。傍晚时分的暑气已经收起。但曼谷街头的流浪狗也终于提起了点精神,四处走动。   陆离边走,边不安地想着吃药的事情。   金木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,到底是什么意思?   穆懿曾经说过,要按照金木崎的剧本走,但这个时候他到底在干什么呢?她相信文希会把信送到他手上,但是接下来他会有什么行动呢?   或者,他只是趁着金木崎不在国内,把自己的弟弟救走就算了。至于怎样反过来利用自己这粒棋子,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吧。   她默默想着,回过神来时,却见一只流浪狗懒洋洋地趴在自己脚边,在烈日下吐着舌头。她慢慢蹲□子。   “很脏。不要碰。”金木崎冷声地。   “我只是想看一看它。”她蹲□,发现它的腿瘸了,“怎么办?”她回头看着金木崎。他却一把揪起她的手臂,拖着她往前走,嘴里冷叱着:“曼谷街头那么多流浪狗,你能管得了多少?”   “我见不到的管不着,但在我眼前的……”她分辨着,拼力挣脱他的手。   他扬手,一辆出租车飞快在二人面前停下,他一把拉开车门,把她塞了进去,自己也坐进去。   “在这里的任何人,包括任何一条动物,都有可能是敌人的陷阱!”他的声音有点生气,又带着不耐烦。   陆离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。这时只见前方的司机戴着墨镜,帽檐压得极低,一言不发地往酒店方向开去,才明白这也是金木崎的人。那车,是早就安排好的了。   金木崎捏着拳头,因怒气未消,白皙的脖项上竟是细血管分明。他咬着细白的牙齿,狠声道:“像你这种滥好人,自以为是救世主的人,最让我厌烦了!以为凭一己之力,以为凭着那点慈悲心肠,就能够救苦救难,甚至幻想自己能够改变所有不平……多么幼稚……”他的牙齿上下发抖,陆离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,睁大了眼睛看他。   只见他努力控制着情绪,陆离猛地记起他有哮喘,正担心地想要伸手扶过他,却见他已回复了表面平静,一双眼却冷冷地看着自己。   “像你这种人,自以为是救世主,那么天真,最让我讨厌了……就像以前的我那样天真……以为仅凭自己的智慧,就能改变金堂,改变爷爷的想法,改变不好的东西,但最终什么都没改变……最终我变成了穆懿那种人……”他目光阴晦,一动不动地盯着她。他的神情痛苦,活像   变了另外一个人。   一瞬间,陆离仿佛见到了以前的金木崎。那个她从未接触过的,单纯善良,唯爱生活和艺术的少年。   但这时候的金木崎,却恍如被过往的自己附了魂。   “你跟以前的我很像。”这么说着的他,声音却带着厌倦,对过往自己的厌倦。   “我要下车。”陆离一阵不安,两手抓住驾驶座椅背。   金木崎剧烈地咳嗽起来。   前方的司机马上把车停下,回过头来看着金木崎,嘴里担忧地说着什么。金木崎摆摆手,示意他继续驾驶。   金木崎脸色疲累,慢慢靠在后座椅背上,闭上了眼睛,脸色绯红,前额渗着汗珠。   陆离犹豫了半秒,伸手轻轻搭在他肩上。他没有睁开双眼,只慢慢地靠在她的肩膀上。她坐直了身子,让他靠着,一只手轻轻抱着他的脑袋。   车子摇摇晃晃地上路了。曼谷的夜色迅速往后退却,伴着夜店中激越的钢管舞音乐,和男女的大声调笑。夜市的叫卖声。人们的哭。人们的笑。   “Signor Vasari①,需要甩开后面的车吗?”驾车者肃然问。   “放慢速度,让黑白堂的人跟着吧。”金木崎淡淡地说,慢慢坐直身子。但他的身子却贴着陆离,不曾移开。   “你知道那些药是致命的,对么?”他忽然问。   陆离心念急转:他这样问,是什么意思?是要套出自己知道多少吗?   他却淡然说:“以你的聪明,是什么时候猜出来的?”   她悬着的心刚放下,又听他问:“对一个想害死自己的人,不抱怨恨,甚至加以照顾,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态?”   陆离在心里想:或者因为现在的自己,正充溢着母性吧。但她没应声。   注①:意为Vasari先生。因为这些部众是Vasari那边的人,金木崎又并非统主身份,并非教父,只能称先生。我觉得此处用先生二字称呼有点不符他的少年形象,所以还是用回这种原话。Signor可理解为对男性的尊称,下文同。 ☆、危机(六)   他们所住的别墅就在眼前,掩映在一片婆娑树影之间。   屋前屋后,隔几步远便有人看守。陆离素知他们在意大利时,无论身在何处都有人保护,但都在暗中,且人数不多。但来到曼谷,气氛却陡然紧张起来。她回想起今天所见的那少女,觉得她殊不简单。   她一下车,便听到金木崎在身后吩咐手下,马上把陆离领到她自己的房间。既像保护,又是监视。   她看了刚从车上下来的金木崎一眼,二话不说,便转身跟随领路人上楼。   “真是天真的女人……像以前的我那样笨……”他咬着细白的牙齿,低声嗤笑,眼睛却只看着她离去的背影。   身后的司机却突然道:“你就那么喜欢她吗?”   金木崎愕然,迅速沉下脸。   那人耸耸肩,一脸无畏地:“Signor Vasari,你自己没看出来吗?我听说东方人的感情含蓄,没想到会连自己也骗过。”   陆离回到房间,马上紧缩房门,昏沉沉的脑袋沉入枕头中。   看来泰国的情势比在意大利时更复杂,但相对地,金木崎的戒备也更森严。想趁着他有所松懈时跟穆懿取得联系,是不可能的了。   房间沉没在一片昏黑中,像她的头脑一样,找不到出路。   房顶上方,却传来一把陌生的声音:“要是睡着了,就逃不出去了。”   她猛地睁眼,怀疑是幻听,却见有人轻轻落地的声音。撑起身子,只见床头立着一个样子似曾见过的人。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,认出那张脸——那是在餐馆见过的侍者的脸。   在手下把那多嘴的司机拉开后,金木崎心烦意乱地走进屋子,好一会才勉强定下心神,开始听部众的报告。他们是Vasari家族的人,对于亚洲的情况资料详备,一旦涉及到美国和意大利的事情,就开始语焉不详了。   他在心里想着:只不知道舅舅在他身边,到底安插了多少人。   屋内电话响起。手下接了电话,恭肃地递给他。   他接过,只听电话那头说:“统主,那个女孩子的母亲不见了,似乎是被西京门的人救出去了……”   电话那头的人仍战战兢兢着,害怕将要受到的处罚,却没再听见电话这边金木崎的反应。话筒中传来的,只有急促的脚步声。   像一头豹子般,金木崎迅捷地奔到陆离房间。   房门被猛然推开,黑洞洞的房间   中一片安静。他大步上前掀起被单,见下面什么都没有,手触上去,已是一片冰冷。只怕人已走远。   他捏着被单一角,几乎要把它捏碎。   “Signor Vasari……”随之赶来的部众,在身后轻声叫他。   他扬手抓起一个烛台,就往对方身上砸去。手□躯纹丝不动,不敢反抗。   没人见过这个体质羸弱的年轻主子如此暴怒。   “从一开始,从一开始起……”他的指甲狠狠地抓着皮肤,抓出几道血痕,“你就已经跟穆懿联手起来了!从一开始,你说的话都是谎言!” ☆、再见西京门(一)   黑白堂偌大的会议室。   虽然列位堂主全部出席,但此时这里的人却不比以前多。因着戒备森严,每位堂主都只允许带备限定数量的部众。   但未免发生什么事,在会议室外围的空地上,却列队分站着人数极多的部众,一时间,空气像凝固了一样。每个人都注视着自己敌方的人。   会议室内的气氛却更为怪异,明明各人心里都知道,今天的会议上就要推选出新的统主,但表面上仍是嘻嘻哈哈,一团和气。   身躯庞大的泰强向各堂主递上一支雪茄,款款落座,慢慢扫视众人一眼,这才缓缓开口:“今天会议的目的,大家都最清楚不过了……”   会议室的大门猛地被推开。各人愕然回首,只见一身男式西装的颂眉大步踏入,嘴角噙笑,“既然今天的会议是要推选出新的统主,为什么不等我再开始呢?”她在离泰强最近的位置上坐下,从外套口袋里抽出白色手帕,轻轻按着鬓角,微笑扫视众人。   各人在这目光中,都是一悸。   尽管众人事先早已做好功夫,联手暗中对外宣扬,是颂眉找人杀了吉那瓦,以削弱她的势力和声望。但毕竟她身为吉那瓦养女多年,吉那瓦又是个极阴险内敛之人。颂眉到底从旧统主手中继承了多少势力,还是未知之数,也让他们不敢小觑。   泰强急速思考,决定先发制人。他看了其他堂主一眼,轻声笑道:“因为颂眉小姐只是吉那瓦前统主的养女,严格说来,并没有资格竞争统主之位。未免人多事杂,所以也没有叫你来。”   “人多事杂?”颂眉拖着下巴,眯着深黑的眼睛看向他,“怕多出来怎样的人?怕发生怎样的事?”她的表情一副可供玩味状。泰强自恃为吉那瓦以下最有权势之人,此时被这个少女来个下马威,顿时脸色一沉。   势力最弱小的野猪本想当和事佬,但一眼见其他各堂主都不说话,也喏喏着,不敢说话。   颂眉忽然一笑:“其实在各位堂主面前,颂眉不过是晚辈,既没有资格,也没有那份心去争什么统主之位。只是作为统主推选大会,如果不是所有人出席见证,是否当选出来的新统主公信力也不够呢?”   野猪觉得有理,大声应和。泰强回头厉视他,野猪忙噤了声。   颂眉只微微一笑,扬起手来,一副看好戏的模样,“各位堂主请便,只当我不在场好了。”   泰强见颂眉似乎当真无意竞争,也不好做得过火,于是继续他刚才未完的演说。颂眉只泰然沉入软椅中,嘴里   叼着一根烟,看着他们。   “黑白堂经过了四十多年的发展……”泰强仍铿锵地说着,颂眉的手机忽然响起,她露出歉意一笑,接听起来。   各堂主素知这吉那瓦的养女我行我素惯了,也不去理会。只有那最好色的阿多,以前当着吉那瓦的面不敢多打量颂眉,现在却贪婪地瞧个不停。   颂眉对着手机那头轻轻一笑,忽地走上前来,把手机递到正演说中的泰强面前。泰强正要发作,只听她说:“是西京门的穆懿。”   泰强睁大了双眼。其余各堂主也顿觉不可思议。   他半信半疑地接过,只听电话那头传来年轻沉着的男声,“泰强,上次你和阿多联手铲除敌对杀手组织的事,前统主吉那瓦对你欣赏有加呢。”   “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,也无需再提。”泰强暗想,这素来只闻其名的亚洲最大杀手组织头目,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?莫非他想通过扶持自己,来控制黑白堂?   心里正暗喜,却听穆懿在那头继续道:“但如果让阿多知道,你借着上次行动趁机灭掉阿多的数个得力手下,他的势力也从此备受打击,他还会推选你做统主吗?”   泰强一愣,随即粗声粗气地笑着:“那又怎样?”他瞟了身旁的阿多一眼,心想缺他那一票也不多。只要所有人都选自己了,再以武力制服他……   穆懿在电话那头淡声道:“也是。你们两人也不过彼此彼此。反正你女儿的肚子,也是他搞大的。”   “什么?!”泰强勃然大怒,看向仍在一脸色迷迷盯着颂眉的阿多。他想起女儿天天躲在房里哭,就是死活不肯说是谁,原来竟然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阿多叔叔!又想起阿多不止一次地占有自己部下的妻女。但没想到,他竟敢踩到自己头上来了!   想到这里,他怒极拔枪,倏然朝向阿多。   其余堂主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,扳机已扣下,子弹砰然击中阿多的腹部。阿多捂着腹部,鲜血活着小肠直流,痛得在地上打滚。阿多身后的部众一下子围到他身旁,全都掏枪指向泰强。   但没有人敢开枪。   大家虽然作出护主的姿态,但心下都忌讳着:黑白堂的下一个统主很有可能就是泰强。为了一个平日对自己不好的主子,得罪了新主人,划不来。   其余两个堂主,野猪和田鸡,大骇着站起来,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。泰强狠狠大喊:“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?!”   阿多已经痛得面容扭曲:“我……我做了……什么……?   ”   颂眉忽然冷冷哼笑:“你还没听完电话呢。急什么?”   泰强哪里还有心思听什么,手机早已被他掷到一边了。颂眉施施然上前,拿起手机举到他耳边,只听穆懿在他耳侧说:“我好像弄错了呢。阿多虽然有侵犯你的女儿,但搞大她肚子的,是田鸡的儿子呢。”   泰强涌起一股被作弄的愤怒。但对阿多和田鸡的愤怒,比被作弄感要来得更深。他狠狠瞥向田鸡,田鸡却早已戒备着,在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当下,已经举枪射向他。   砰然巨响中,泰强忽地昂头倒地。   泰强的手下踏步上前,颂眉的人已拦住了他们,只喝道:“这是几位堂主之间的事。在新的统主选出来之前,谁也不能动任何一个堂主。”   语气虽义正言辞,言下之意却是:等他们自相残杀完了,看哪位当上了统主,我们这些做小的再趁机宣誓忠诚不迟。   泰强的人见主子已经难保性命了,一阵默然,不再上前。   野猪早已吓得躲到桌子底下,颤抖着手指,要拨打电话叫来更多的手下。颂眉上前,一脚踢开他的手机,淡淡笑道:“别打了,今晚有人报告警方说你们有特别行动,都盯得紧呢。你的人马是赶不到这里来的了。”   在旁的田鸡忽地醒悟过来。他举枪指向颂眉:“是你这个女人在挑拨离间!挑拨我们几兄弟的感情!”   “兄弟?感情?”颂眉夸张地笑着,“就凭你们这几个狗咬狗的人,还敢称兄道弟?我从来没说过什么,心里有鬼要先下手为强的人,是你。泰强也无意要杀你,他不过是见你儿子搞大了他女儿的肚子,想跟你做个亲家。只怕是你想起当年借日本赤山组,除掉包括泰强在内各大堂主好几个顶尖杀手的事了吧。”   桌底下的野猪忽地大喊:“什么?难道我的养子也是被你杀的?”   “是又怎样?”田鸡昂头大笑,“对!因为当时你们几个堂都发展得比我的迅速,眼见统主想让你们堂来继位,我唯有勾结日本的赤山组。”   说着,他的枪指向桌底下的野猪:“怎么样?难道你敢出来杀我么?如果不是你老子跟吉那瓦他出生入死,就凭你这种胆子,怎可能坐上堂主之位,跟我平起平坐?”   田鸡忽然感到脑门一凉。   他的眼珠转动,只见颂眉把枪抵在他的脑门上。   颂眉施施然道:“怎么样?亲手杀他你不敢,说句话倒是没问题吧?他的命在你手上,你说,杀,还是不杀?”   野猪一咬   牙,吐出一个字:“杀!”   砰!   枪声响起,田鸡瞳孔瞬间扩大,往后倒去。   野猪哆嗦在桌底下,看着一旁地上打滚,鲜血肠子流了满地的阿多。阿多大声呻吟,叫唤着:“叫医生来啊!”   他的手下,全无一人有所行动。   野猪嘴里呜咽着:“我最恨别人说我胆小了!”他嘴里吐着白沫,咬咬牙,知道大局已定。他抬头看向颂眉,又环视这会议室中的所有手下,肩膀发抖——这里到底有多少人,已经被她买下了?他不敢赌。   却见颂眉微笑着,把桌底下的他一把揪出来:“你当然不软弱。胜者为王,今日胜利的人可是你。统主的位子,由你来做。”   野猪诧异地抬头,眼角犹有泪水,“你不当?”   颂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:“你做跟我做,又有什么不一样?”   野猪看向地上那边的阿多,呻吟声已经渐小。他咬咬牙,知道大局已定,心里又是不安,又是兴奋。   “不过还有个条件……”颂眉施施然地拍拍手,手下呈上一份文件。她接过,在野猪面前扬了扬,“签下它。”   野猪定睛一看,见是黑白堂跟西京门结盟的协议书。 ☆、再见西京门(二)   他有点惊讶,又有点受宠若惊。颂眉微笑:“有了西京门做你的后盾,你这个统主之位岂不是稳固得多?”   野猪虽笨,但此时也明白过来颂眉和穆懿的一系列计划。他问:“难道,吉那瓦统主是被……”   颂眉秀眉一挑,大声喝住:“大胆!别胡说!”   野猪马上噤了声。   颂眉换上了一副神态,只斜眼看向他,语气尽量温和:“养父去了,我也难过得很。但当务之急,是要把黑白堂的统主之位选出,不是吗?”   野猪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,怕自己言多必失,忙摆出一副恭顺样:“那既然颂眉小姐这样说,我也却之不恭了。其他堂主都出现意外,这新统主之位,也唯有让我来当了。”   颂眉一笑,大踏步走到门边,两旁的人立马打开大门。她踏到露台上,朝向下面高声喊道:“新的统主已经选出!”这时手下把野猪推出露台,各部众诧异,不解为何实力最弱的野猪竟能当上统主。   这时只听颂眉又宣布,泰强等几位堂主因为私相争斗等关系,已经遇难。各部众一下骚动,一些有实力的手下想趁机发难,正要抬头说什么,但听突然有人喊了一声:“颂眉的人在外面!”他们回头,见所有在外守候的部众都被人数更多的颂眉手下所围住。   大局已定。   各人心下都明白过来。   这时颂眉的人混在人群中,带头喊了一声:“参见新统主!”   部众领悟过来,或者马上见风使舵,或者不情不愿,各怀异心,都齐齐跪下。野猪站在露台上,享受着这场面,心下一派得意。颂眉抱着手臂,慢慢踱着步子回到会议室,边喝茶边看着手下收拾室中狼藉。过了好一会,才见野猪回到会议室来,仍带着一脸陶醉。   野猪在协议书上签了字,呆呆地看着西京门那一方上的空白处,抬头问:“那么西京门的人什么时候……”   这时却听外面一片人声喧杂,极是轰动。空气被搅动的巨大响声传来,底下有人高声叫嚷着:“快退开快退开!”野猪用求助似的目光看向颂眉,却见她端着茶杯,在一旁闲然道:“不用紧张。自己人。”   直升机悬空盘旋,螺旋桨搅动着空气,然后在人群散开后所形成的空地上,平稳降落。从上面步下一个年轻男子,一件单薄的淡银色衬衣,掠了掠额前头发,大步朝野猪走来。野猪见他不言不笑,却是目光摄人,不禁一时怔住。   那男子走到距他几步的跟前,朝他伸出手来,不失礼貌地自   我介绍。   野猪只顾失神,没听清楚,一时忡怔。   身后颂眉大笑着,一戳他的肩膀:“他就是西京门的穆懿啊。” ☆、再见西京门(三)   夜晚的曼谷也藏起了热度。街头虽热闹,颂眉的庄园中却安静得很,只偶尔听得到大象或者其他动物的叫声。   “名义上是野猪执掌黑白堂,但背后的人却是你。枪打出头鸟,就算有什么事情,也有野猪挡着。”穆懿从烟盒里抖落一支烟,夹在指间,“在吉那瓦身边待久了的人,果然都不会是什么小角色。”他看向颂眉。   “你这是在夸我,还是在骂我?”颂眉侧身躺在软椅上,却是在闭目养神,“没有你安排的这个计划,事情也不会进展得那样顺利。事前放出风声,让我以最愚蠢的方式暴露野心,让各怀鬼胎的人结成不稳固的联盟。更重要的……”她睁开双眼,“是西京门收集他们各人劣迹已久。这些证据,在这个时候恰好派上用场。”   穆懿不语,颂眉忽然倾过身子,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烟,“不知道你们收集各堂证据的时候,是否也包括了我的事情呢?”   她把那根香烟塞到嘴里,点燃了,看进他眼中。   穆懿平静地看她:“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事情?”   颂眉衔着烟,吐出的烟雾遮住了脸,“不记得了。”她的声音冷淡。   “那么我来提醒你吧。”穆懿一字一顿,话中有话。   颂眉冷冷地:“你不用说了。”   她怎会不记得呢?   那时候,自己亦不过十四五岁,正跟陆离初遇穆懿兄弟的年纪相当。吉那瓦手下美丽的人儿那么多,她不过是脾气最不驯,最不得人心的一个。既厌恶这种生活,厌恶自己,也厌恶所有人。   遇魔杀魔,遇佛杀佛。   只因为某人跟她擦肩而过时,看了她一眼,她便勃然大怒,要把对方杀死。但没想到对方却是高手。   她不服气,找来黑白堂中的高手,设了个陷阱埋伏,终于解决掉。   对她而言,不过是解决了一时意气。对西京门,却是失去了一个得力功臣。   吉那瓦怎会为了她而得罪西京门?对方一要人,她便被供出去了,连哭诉哀求的机会都不给。   但她根本不屑哀求。   倨傲地抬起头来,见到的是同样年轻的少年的脸。俊美寡言,睿智残忍,让她想起了他的外号——夜叉王。   穆懿面容冷漠:“我不会因为你是女人而隐忍你。”   她昂头:“我并没当自己是女人。”   穆懿的嘴角忽有笑意。   第二天,吉那瓦从西京门领回毫发无伤的颂眉,西京门并没   为这件事怪罪任何人,就此不了了之。吉那瓦对这个漂亮的人儿另眼相看,但又不放心:“你……他们有没有……”   “西京门的规矩严整得很,又不是什么下三滥的组织。”即使对吉那瓦,她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姿态,从不像其他养子养女一样,呈讨好态。   吉那瓦仍是不放心:“那他们的统主有没有对你……”   颂眉回过身,向养父展露一笑,竟是又娇柔又硬朗:“穆懿是个极高傲,极自尊的人。你吉那瓦碰过的人,他怎可能碰呢?”   吉那瓦这才发现到,这个平日里喜怒无常的少女,这个在他眼中跟其他漂亮人儿没有两样的人,原来有这样倔的脾性。他哈哈大笑,捏着她的手。   从此黑白堂的人都知道了吉那瓦身边,有这样一位红人。这消息,自然也没瞒过远在异国的西京门。   此时星空下的颂眉,嘴里衔着烟,用一只手覆在眼皮上:“你怎么说起以前的事来了?”   穆懿冷声道:“当日你说过,没把自己当一个女人。今日你也需记住男人之间的处事方式——像女人一样,问太多不该问的事情,只会惹来杀身之祸。”   颂眉嘴角掀动,想要笑,但笑不出来。她抿了抿嘴唇,想要说什么,却只见穆懿扬扬手:“时候不早了。休息吧。”他转身离开。   颂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眼中燃着火焰。   这个男人!在她初次见他的时候,他瞧不起她。直到现在,她已经是黑白堂实质上的执掌者了,他仍是瞧不起她!   她莫名火起。   她说过没有把自己当女人看。因为她早跟穆懿一样,把自己的感觉抛弃了!   “我想看看,你这样的人,是不是也会有伤心难过的时候……”她嘴角一动,似笑非笑地掏出手机,按下一个号码。    ☆、再见西京门(四)   这一片地区楼宇密集,就像无数电影场景中暗中滋生罪恶的地方。隔壁楼上楼下说话的声音虽听不真切,却隔着墙壁灌入,嗡嗡嗡嗡地连成一片。   就着室内的昏暗光线,老鼠正往自己手臂上缠绷带。他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陆离,见她从头到尾不发一言,也不生气,也不伤心,但也不给他好脸色。   他用牙咬住绷带的一边,用力扯断,然后另一只打了个结。他拉过凳子坐下,另一只手砰地放了一瓶水在桌面。   “喝吧。”他斜了她一眼。   她看了看,忽然飞快地伸手拿过水瓶,打开盖子,咕嘟咕嘟地昂头喝了下去。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。   老鼠有点诧异:“不用喝那么快吧?你很渴吗?”又拿出一包面包,放到桌面上,“吃吧。”   陆离提防地看着他,但手上已是拿过了面包,就着水吃了起来。她吃得飞快,老鼠看得瞠目结舌:“怎么长得这样秀气的女孩子,竟然吃起来那样狼吞虎咽啊……”   他摇头笑笑,电话忽然响起。   那头传来颂眉的声音。他有点开心,为着可以听到她的声音——尽管不过是又一个任务的传达罢了。压抑着欣喜,他开始听那边交代的任务,眉头随之皱了起来。他瞧了一眼身旁的少女,见她边吃着东西,边小心地注视自己。   老鼠慢慢踱到浴室里,打开浴缸里的水龙头,边看着大量的水注入到浴缸中,边向电话那头沉声应是。   电话阖上后,他才走出来。重又拉过凳子,慢慢地点燃一支烟,看着陆离吃面包。   “慢点吃慢点吃。”他边说边打量着这少女。陆离喝完最后一口水,用手背抹了抹嘴角。   “吃完了?”他问。   她点点头,注意地盯着他,怕他突然有什么举动。   老鼠默默地点点头,把香烟在烟灰缸里碾灭,另一只手却已猛地探出,把她整个人拖曳到浴室里。   陆离这才知道刚才那个电话里交代的任务,就是取她的性命!   老鼠把她整个人扔到浴缸里,一只手拼命地把她的脑袋往下按。一边按,嘴上一边说:“真搞不懂她的想法。竟然让我模仿金木崎手下一个人的手法,把你解决了。她到底在想什么?是要嫁祸给金木崎?让他们跟西京门的矛盾进一步激化?”   他的声音隔着水面传来,注入陆离耳中时只是一片咕嘟咕嘟的水声。她拼了命地挣扎,但怎比得过这训练有素的男性杀手?即使刚才努力吃喝,以求获得体力逃跑,也   是徒劳。生命在别人手中的时候,弱小得连蝼蚁也不如。   老鼠忽然砰地松开了手,脑袋高高往后昂起,嘴巴大张着:“啊——————”   水面上一阵激烈的硬物敲击声,然后是扭打声,翻滚着,从浴室到屋内。   陆离的脑袋昏沉沉,尚有几分意识是清醒着的。整个脑袋极重极浊,恍如水世界。远处隐隐传来妹妹的声音,充满童真地笑着,召唤着她:“姐姐,过来这里吧……”   然而另一边又透出光亮。在光亮尽头,站着一个高大寡言的男子,看不清面容。他只漠漠道:“报仇也好,生存也好——靠自己的双手吧。”   她的头脑猛然醒转过来。   妹妹的声音消失耳边,只剩下清晰可辨的水声。   她用尽全力,把身子撑出水面——不过小小浴缸的水,竟像花光一辈子的力量。   浴室外激烈的打斗声传来。她没时间多想,只怕再算计下去,自己仍将会落入刚才那人,或是金木崎的手中。   只有靠自己的双手了。   她一边拼命往外咳着水,一边攀上浴缸上方、高高的窗户。一只手抓住了窗把,却发现那里纹丝不动。   室外忽然一阵巨大的玻璃破裂声。似乎有谁被砸到玻璃桌面上,碎作一团。   来不及了!   她一咬牙,一只脚踩到浴缸旁的小桌面上,离开了窗户不到一米,弓起身子往玻璃上撞去。   在巨大的玻璃碎裂声中,她唯一的念头,只是希望自己别记错了这里是二楼。   身子猛然坠落在地的一瞬,像被火烧着一样。她抱着身体,在地上打着滚,模糊的视野中,见到破碎的窗口处有人探身看下来。   两旁路上的人见到有人掉下来,亦是惊慌失措地大喊。   来不及多想了!   她勉力撑起身子,想奔离这里。   全身却没有一点力气,双腿像火般灼疼,然而周身的水却又不断往下滴。身体冷一阵,热一阵。   “怎么回事?!”   “快打电话报警吧!”   路旁的人大声叫喊,听在她嘴里,只是些不明白的语言。   忽然身子一暖,有人猛地把她抱起。她想要挣扎,但什么都看不见,头发上的水滴不断往下落,身子簌簌发抖。   “杀人了杀人了!这里有人杀人了!”路旁有人惊慌地叫喊着,指着那抱住陆离的人。   “闭嘴!”那人怒吼一声,所有人都镇住   了,猛地噤了声。   他一把抱起陆离到怀里,凌厉地扫视着众人:“这是我的女人!”众人看着他,害怕地退开一条路。   一只手轻轻地擦着陆离脸上的水珠。她费力地睁开眼,视野仍是模糊,却隐约听到是穆川的声音:“不用怕。我来带你走。” ☆、再见西京门(五)   停尸间冰冷阴森,嗖嗖地冒着白烟。   在验尸台上平躺着的,是周身布满伤痕的老鼠的尸体。因为身体多处动脉被割开,失血过多,他的尸体看上去真的像干扁了的一具老鼠,身形缩小了很多。不合身地托着一颗颇大的脑袋,脑壳上同样留下多处被硬物击中的痕迹。   颂眉背着手,面无表情地看着。   身后部众低声道:“这手法,也只有西京门的穆川了。他在年少时已经喜欢给仇家放血,直到登上二统主之位,才在穆懿的教训下收敛不少。只没想到……”   颂眉扬扬手。身后上来两个戴着口罩的人,木然地拉高罩布,盖上了老鼠的脸。   颂眉走到外面来,只觉得意乱心烦,她掏出一根烟点上,只听手下在耳边,小心翼翼地进言:“其实小姐不应该掺到西京门和金堂的事里去,白白折损了我们的人……”   “多事!”颂眉一喝,对方马上闭嘴。   “退下吧。”她慢慢吐出烟雾,头也不回地听着手下不安地告辞,脚步声渐远。未几,她又说:“你们也退下吧。”   几个保镖为难地:“小姐……”   颂眉冷冷一笑:“堂里的老臣子不服我,不听我的话。连区区几个保镖也不听我的指使?”   几个保镖面面相觑,然后告退。   沙沙的脚步声消失后,庄园里静得吓人,静得让人担心天上的星星都会随时掉下来。   这里是什么时候开始那样静的呢?好像是自吉那瓦死了以后吧。只要他在,这里便永远不缺乏娱乐节目,泰拳啦舞蹈啦骑大象啦甚至把英国节目里的Naked Chef①也请来,就为了让他在跟前煮一道用英国口味改良过的泰国菜。   庄园里永远是一派热闹。   颂眉抽了一口烟,轻蔑地笑笑:“养父,我现在才明白了你的心情。你必定是寂寞得很吧?才会一刻不停地要找节目,一秒钟都停不下来。身边无论何时都要有人,都要有声音。”   “那么你呢?”   她忽然听到背后有声音,一阵凉意直涌上来。   更确切地说,是抵住她脊背的那股凉意,正透过枪支传来。   颂眉深深呼吸,调整出一副镇定的语气,微笑道:“尹迟,你怎么在?”   尹迟从她身后走出来,手中抵在她背部的枪仍是一动不动:“我一直没有离开过,一直在这庄园里呢。”他笑笑,“只可惜了那些林子里的动物,活活被烧死。”   颂眉心下一   悸,脸上却仍是不甘示弱,只冷冷地盯着他。   “你这算是什么表情?”尹迟一笑。  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。连日的躲藏、饮食不定,让他憔悴了许多,嘴角的胡渣在夜色中亦是清晰可见。   见她不说话,他又问:“为什么这样看着我?”   颂眉横眉冷对:“以前我杀人的时候,总让死在我手上的人好好看清楚我的样子,下一辈子报仇了,也不会认错人。现在我要死在你手上,我也会好好看清楚你的样子。”   尹迟扬着脸,微微笑着:“就凭我现在这幅尊容?我可不希望你记住我现在这个样子。”说着他忽然把手中的枪收回,在手中转动着把玩,“难道那天晚上,你还没看清楚我的模样么?”   颂眉眼睛一转,已疾速把手探到自己腰间去取枪,手中却是一空。眼前的尹迟一笑:“在我手上呢。”手中已是多了一把枪,正是不知何时从颂眉腰间取下来的。   “我们两个交流的时间太少了。我从来没跟你讲过,我在当杀手之前,是全职盗贼吧?男宠不过是我的兼职。我靠偷那些男人的钱来生存,不靠出卖肉体。”他微笑着,眼中却毫无笑意。   颂眉知道,这个男人恨她。   她忽然存了点希望。   如果这个男人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,她知道自己死定了。但既然这个男人恨她,那么也许还有一丝希望。   尽管最大的可能性是——因为他的恨意,她会死得更惨。   对于尹迟这种人来说,激烈的恨,才是表达爱的方式吧。   “你居然心不在焉。”尹迟皱皱眉头,一把捏过她的下巴。这种动作让她深感受辱,张口就咬着他的手。   他笑着,并没收回手。   她忽然松了口,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。尹迟只看着她,皱了皱眉。   良久,她看定他:“你真是笨蛋啊。你再不杀我的话,我的人进来了,到时候你即使用我当人质,也逃不出这里了。”   “是么?”尹迟只微微一笑,“我们已经在这里站了那么久,一个你的人都没经过,你没觉得奇怪?”   她的心一沉。   这时自白色房子转角处,走出数个人。为首那人身形纤细瘦长,轻轻地用手捂着嘴巴咳嗽着。良久,他停止了咳嗽,走到颂眉的跟前。   “初次见面,我是金木崎。”那个淡色栗发的少年略带倦容,但一脸淡定,“你已经成为我们手中的人质了。”   注①:指英国的年轻厨   师James Trevor Oliver,他的节目名字就叫Naked Chef(赤 裸大厨) ☆、海边(一)   这一片泰国北部的沙滩,并非什么旅游胜地,因此很难见到游人的身影。一片低矮简陋的小木屋,住的都是当地人。每日里听着浪涛声,过着简单的生活。   烈日的光还没完全收敛,晒得黝黑的男孩子,已追着一条狗跑到沙滩上,身子脱得光光的。邻居的小女孩一眼瞅见,羞得转过头,却看到一个皮肤白皙的少女,穿着泰丝纱笼,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沙滩上。   小女孩曾经跟父母亲去过曼谷,匆匆一瞥见过那里的灯红酒绿声色犬马,见识过那里极美丽的男子女子或是非男非女。但眼前这大姐姐的身上,好像有种什么东西,让她移不开眼睛。   男孩子跑到她身边,拍了拍她的肩膀:“看什么这么入神?”   “你先把裤子穿上!”小女孩忸怩地不肯看他。   男孩坏笑着,扯下狗嘴里咬着的短裤,三下两下套上,也注意到了远处那少女。“她怎么了?该不会是想自杀吧?”   “她的脸上很忧伤呢。”小女孩不无担心地说,随即注意到一个年轻男子追赶了上来,从后面抱住了少女的肩膀。少女吃了一吓,转过头来叫道:“穆川……”   小女孩见这两人都长得那么好看,不禁看得有点发呆。忽然察觉身旁的男孩子一把揪过自己的手臂,把她往回拉。   “怎么了怎么了?”她不解,又有点生气,眼里仍巴巴地看着那两个漂亮的人。   “他们是不明来历的外国人,前两天才搬到这里的。这女的好像有什么病吧,一直没离开过这房子。这个男的就一直守着她。而且……”男孩子顿了顿,语气凝重,“那男的身上有枪。”   小女孩吓了一跳,怯怯地任由男孩子把自己拽回去。视野里只剩下那片细白沙滩上的两人。   穆川从背后抱住陆离的肩膀,松开手来,声音焦急:“我出去买药回来,不见了你,以为你……”   “以为我去自杀?”她微微一笑,声音却很是忧伤。   他没有接过话,扳过她的身子:“你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么?那不过是金木崎的计划啊。但为什么孩子没有了,你会变得……”   “那是一条生命啊!从我体内孕育出来的一条生命啊!跟穆懿没有关系,跟西京门没有关系!”她的眼角忽然变得通红,穆川从没见过理智疏离的她这般激动过。   她咬着下唇,那嘴唇红肿得几乎出血:“虽然迫于母亲的事而成为金木崎的棋子,但当时答应他这样做的我,并没想过后果,也没有那种很真切   的‘这是自己的孩子’的想法。直到他真真切切地在我体内了……那种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的感觉……”   “我懂,我懂……”穆川低低地,揽过她因饮泣而颤动的肩头。   “你怎么会明白。像你这样的人,怎会明白一条生命对另外一个人来说,有多么地重要……”陆离埋在他肩上的脑袋摇晃着,发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。   “我当然明白。”他轻轻地用嘴唇触着她的头发,又把她的脑袋贴到自己的脸上,涩声低语着:“我怎会不明白……”   波涛吐纳着重重的呼吸,昭示着漫天星空的即将降临。夜风刮起,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些,像是再也不愿放开。她渐渐止住了哽咽,像是忽然醒觉,轻轻推开他的怀抱。   “回去吧。风大了。”她用双臂抱紧自己,回头朝小屋走去。逆着风而行,风扑入她的袍袖,让她看上去像一只海边的白色孤鸟,因为寻不到落脚点,只能不停地逐风飞翔。   他站在原地,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一会儿,这才往回走去。沙子在脚下发出细碎绵软的声音,松松软软,每踏上去一步,他都有种自己会一直陷下去的错觉。 ☆、海边(二)   为了避开金木崎的人,穆川在这只有当地人居住的地区,租下一间简陋的木屋。但室内整洁干净,纤尘不染。除了一张圆桌,几把椅子,两张床外,就没有更多的东西了。   陆离抱着膝盖坐在床上,看着天花板上左右晃动的电灯。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,只知道一早醒来,就看到穆川的脸。   醒来的那一刻,她迷茫地转动脑子,好一会儿才让记忆追溯到撞破浴室窗户逃跑那里。   她撑起身子,疑惑地看着穆川。穆川说:“我们现在很安全。那个人已经被解决了。”   在这么久以后见到穆川,她心头忽然涌上怪异的感觉,像是见到一个极为熟悉的陌生人。千言万语,但因错开的链条太久没链接上,一时不知道从哪里接起。   上次见他的时候,他还是G,现在他又再是穆川本人了。只是,中间发生过什么事情?还有自己在金木崎身边经历过的这些。   一时间,纵是千言万语。   大家都不复是从前的自己了,然而又都仿佛回到了从前,这样默默对视着。   这时穆川递过一杯水,和声道:“吃了药,再好好休息一下吧。”   再次听到让她吃药的话,她有点意外,抬头见到穆川手中的药丸,和他眼中的复杂情绪。顿了顿,他说:“你受了寒,又从二楼掉到街上去。孩子已经没了。”   穆川不放心地盯着她,却没见她哭闹,只是“哦”了一声,然后是长久难耐的沉默。她拥着被单一角,默默坐回到床上。穆川守了她很久,见她因为疲倦而睡着了,这才到外面去。   回来后,却赫然发现房中早没了她的身影。   他猛地奔到沙滩去,直到见到沙滩上那熟悉的身影。他追上去,抱住了她。   沙滩上短短的几句话,便是他们那么长时间的分离以来,仅有的对话了。   此时在被夜色笼罩着的小屋内,穆川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眼,便开始拿出刺鼻的药水,为自己上药。   在室内橘黄色的灯光下,陆离这才留意到他手臂、背部都有伤痕,新鲜得触目惊心,覆过了深深浅浅的旧伤。   稍犹豫,她说:“我替你上吧。背部的位置,你不好弄。”  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抬头看她,微微一笑。   她搬过椅子,坐到他背后。用干净的棉签沾了清水,轻轻地扫过他的伤口,然后再涂上紫红色的药水,小心地拭着伤处。   穆川轻声喊了出来。   “怎么了?疼?”她蓦地住了手,蹙眉看向他。   他轻声失笑:“你真好骗。”   陆离嘴角一抿,不理会他,再次开始轻轻为他涂着伤口。一会儿,忽然说:“刚才那样的举动……真像你……”   穆川耸耸肩:“怎么说?”   “被金木崎动过你的记忆后,你变得完全像另一个人。现在再次见到原本的你……太好了……”   穆川眼神一暗,嘴上却笑着:“你不是一直嫌我缠人么?”   陆离一副为难的神情,看在他眼中,他不禁笑了起来。他向她倾过身子,她忽地身子一颤,马上从椅子上站起。   穆川一怔,未几,笑笑:“我只是想替你拨开脸上的头发。”   陆离一时尴尬,看了看椅子,还是没坐下。   “我记得很久以前也有一次。我为你拨开脸上的头发,你也是一脸戒备,又要挣开怎样的……”他耸肩笑笑,“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”   说着,他抬起脑袋看她:“放心好了。现在的我,已经不再喜欢你了。”   陆离睁着眼睛,定定地看着他。   他笑笑:“过去的事情对我来说,已经显得有点模糊不清了——我不知道是记忆移植的原因,还是怎样。不过反正对你对我而言,都是好事吧——怎么了?还不坐下来帮我上药?要我这个伤患自己动手吗?”   他拉过椅子,一手扯过陆离,把她摁到椅子上。转过身子,以背部的伤痕朝向她。她开始默默为他上药,然后穆川似乎显得兴致很高,开始东拉西扯地说起话来:“真没想到,当年我跟穆懿的体检报告,原来弄错了。虽然没有孩子的话,就不会有什么麻烦,但是不能留下我穆川的优良基因,想来也觉得不大高兴啊……”   他一路说个不停,从童年时候的事情说起,到身为G的自己怎样跟西京门派出的众多高手对阵,昏迷,然后在手术台上醒来,回复了记忆本体……他的个性固然跟寡言的穆懿大不同,但这时的话却多得有点异常。   陆离很快地为他上完了药,只坐在一旁听他说话。他忽然住了口,陆离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他摇摇头,“这样的情景,还是第一次——我们两个居然会坐在这里,安安静静地说着话,心平气和。”   陆离一笑:“我们又不是什么仇人。”顿了顿,她说,“你三番四次救了我,这些我都记得,也都感恩。”   穆川静静地看着她,嘴角带着笑意。室内一时很安静,只有   远处波涛在暗夜中,有节奏地吐纳着呼吸。 ☆、海边(三)   第二天,穆川在一片咖啡香味中醒来。睁开眼睛,见到陆离正用勺子搅拌着即冲的热咖啡。她背对着自己,头发因为刚刚洗过而散开在脑后。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杯子边缘,被烫到了,马上执着耳尖。   穆川盯着她的背影,目光不曾移开。   她轻轻移动脚步,在简陋的屋子里翻找着食物,回头一眼瞥见穆川:“你醒了?”   穆川这才慢慢从床上起来:“没有吃的了?”   陆离点点头。   “我到外面买吧。”   陆离低头“嗯”了一声,未几,又提醒他:“小心行事。”   穆川忽然一笑。   他飞快洗刷完,披上衣服就到外面去。门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破旧日本车。他开了车门,正要钻入车中,忽然觉得气氛不对。   他抬起头,发现这附近小屋的人都在看着自己。那些目光,并非普通的打量。种种眼神,仿佛交织成巨大的网,等待他慢慢陷入。   穆川从车中退回半个身子,砰地关上车门,故意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去。   “这么快回来?”陆离走到门边,看着他一脸凝重。   他飞快地一手拉过陆离,护在自己身后,同时掏出手枪来,拆开弹匣,查看里面的子弹数目。再拉开抽屉,拿出十盒弹夹。   “怎么了?”陆离盯着他,也警觉起来。   “不对劲。快离开。”他把枪收好,牵过她的手就往外奔去。快步上了车,急向外面驶去。   驶离了沙滩,往曼谷方向开去的路上,白茫茫的道路杳无人烟,反射着刺眼的日光。   “坐好了!”他猛地把车子提速。陆离看向后照镜,见到后面疾奔而来的黑色奔驰。   穆川踩下油门,车子东歪西倒地向前冲出。   “当初说要租一部不起眼的,看上去破旧的车,没说过要租一堆废铁啊!”找不到驾驶感觉的他,烦躁地喊着,眼睛不停瞥向后照镜。   奔驰轻易地咬住他的车尾。   眼看两车即将相撞时,奔驰却又忽然拉开了距离,似乎有意挑衅。   “帮我看一下,后面的车上有几个人。”   摇晃着身子的陆离,紧紧扶着车顶的扶手,把脑袋探出车窗。   “只有一个……”她的前额渗出细密汗珠,“但是……”   穆川忽然露出带着狠劲的笑。   “来吧!”   他低声喊着,突然猛地踩下刹车。两人向前重重   一冲,尖锐的刹车声刺激着耳膜。   不对,是两辆车刹车的声音。   奔驰的车头猛地咬住了他们的车尾,金属碰撞声响作一片。   车子稳定下来时,陆离转过脸,见穆川挣开安全带,一脚踢开车门。   他的眼中,燃烧着杀意。   “别出来!”他瞥了她一眼,身子已经向后方的车子走去。   车头变形的奔驰车门被推开,从上面走下来一个人,长发在脑后扎起。他微笑着向穆川走来,张开双臂:“好久不见了,G!”   陆离探头看着,吃惊地见到尹迟的脸。   尹迟忽然扬扬手,朝陆离的方向笑着:“你也一段时间没见了!好像更漂亮了!”   陆离不知道尹迟有多厉害,她只知道,他是从死人堆里回来的人。无论多厉害的人,在求生意志最旺盛的人面前,在经历过死亡的人面前,都难有胜算!   尹迟微笑地看向面前的穆川:“既然你已经回复了记忆本体,那么一定记得自己最擅长什么吧?” ☆、海边(四)   尹迟看着穆川两手中的枪,亦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态:“最适合穆川的战斗模式,确实是双枪。虽然没有太多人见识过——因为见识过的人,都幸或不幸地死在你枪下了。不过我能够当第一个向人转述你双枪战绩的人,也是不错呢。”   穆川冷冷笑着:“我对金堂里的事印象不深,唯独记得你这个饶舌的家伙。”执枪向他,“只可惜,我今天还没吃早餐,饿着肚子,没时间跟你废话了。”   话音未落,他已两手同时扣下扳机。   尹迟迅速挪动身子,手中出现了改装过的霰弹枪,滚烫的子弹高速向对方射去。   听在陆离耳中,是一阵子弹子弹子弹的乱响。   穆川和尹迟都感到自己心跳加速。那种感觉,或者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:   兴奋。   论速度,尹迟并不如穆川。双枪的穆川,速度是他的两倍以上。但论身手灵活,有备而来的他,却远在伤口未愈、精神疲劳的穆川之上。   他以奔驰为掩护,迅速移动着脚步,身影忽现忽隐。穆川边飞快向他开枪,边飞快地他的方向移动,但倏忽间,尹迟已移动到他身后了。   穆川猛然回身,子弹仍如高速弹珠般,向尹迟扫去。   喀嚓的声音。   没子弹了。   不及多想,穆川迅速更换子弹。   一秒半的时间。   尹迟嘴角划过笑意,手中的枪忽地指向地面,子弹射出,自地面高速反弹,打落了穆川手中的枪。   “胜负已分!”他一脚踩上前,踏住前扑着夺回枪的穆川的手。手中的霰弹枪,已经指向他的脑袋。   穆川面无表情,抬眼看他。   “就在你还是G的时候,我已经趁机摸熟你那一套枪法了。”尹迟微笑着蹲□子,“人类真有意思。即使记忆被更改,什么都不记得了,但用哪只手吃饭写字,走路方式怎样,睡觉时候爱躺哪一边,都没有改变。对杀手来说,用枪的模式,也沿袭了下来。”   他嘻嘻一笑:“我承认,我是钻了那个时期的你的空子了。”   话音未落,忽地一阵清脆的硬物击打声。尹迟随之大喊一声,后退几步,捂住了自己的眼睛。   鲜血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。   穆川从地上爬了起来,一只手迅速夺回枪,抵在尹迟的心口上,冷声笑着:“你熟悉G的枪法,却不熟悉穆川的为人。G或者是个严谨而出色的枪手,但是我——”他看着尹迟,“我是从   小打着架长大的。抓起什么东西都能做武器,被人踩在脚下也能使诈再胜出。”   他说着,一只手把玩着掌心的几颗尖利的小石块,另一只手朝尹迟扣下扳机。   陆离在车上,听到一阵安静,知道胜负已定,探头张望时,见到穆川用枪指向尹迟。她紧紧捂着耳朵,闭上眼睛。   被掌心隔绝着的耳边,仍清晰地传来一声枪响。她心头一跳。   穆川很快地回到车上,发动车子。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陆离:“没事了。”   “他死了么?”   穆川嘴角一掀:“没有。我只是废了他的双眼,挑断他的手筋脚筋,让他变成一个废人。”车子驶向烈日下,白花花的荒凉大道,只听他咬牙,轻蔑地笑着,“我已经打电话给金木崎了……让他看看他唯一还能够比较信任的人,跟他出生入死过的人,现在是什么样子……”   他的笑声却有点勉强。陆离低头,发现鲜血自他的衣服里渗出来。 ☆、重遇(一)   废弃的小屋里,日光管闪烁不定,滋滋作响。污垢的小窗外,是曼谷这个佛法与罪恶并行不悖的都市。隔壁传来一阵阵床铺嘎吱作响声,还有男女孟浪的欢叫声。陆离听在耳边,一阵脸色涨红,手脚却仍极快,往盆中倒入黑糊糊的药浆。药遇热水即溶,飘逸出苦涩的药味。   穆川躺在木板床上,身上缠着绷带。闭合的眼皮不时跳动着,鼻翼微微翕动,睡得极不沉稳,像是被噩梦所缠。   陆离拿起覆盖在他脑门上的毛巾,转身要拿去洗,忽听到他喊“别走开!”。她低头一看,他仍在梦中,显是在做噩梦。   她便去飞快洗了毛巾,然后把毛巾浸在那药水当中,停置三秒,才提起来扭干。转身回来,把浸过药水的毛巾轻轻搭在他前额上。   她抬头看出窗外,天色阴沉,覆盖着这声色犬马、繁杂喧闹的都市。   已经通过穆川的手机,联系上穆懿了。   此时能做的,只是坐在这里等着吧。   昨晚折腾了一夜,这时她觉得有点累了,于是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,身子趴在床上休息。然而脑中却不断回想着穆懿的那个电话。   她回想起穆懿的声音,那久违的声音,在听到自己的弟弟遇险的一刹,仍维持着处变不惊的声调。只轻轻地说:我们会马上过来。   没有问她的情况,也没有问过那个孩子。   她提醒自己:他是个为了西京门的利益,会连跟自己同成长的弟弟也会舍弃的人。他是个至为无情的夜叉王,连自己的亲妹妹也亲手杀掉。穆懿他,不过是个没有感情的人。   陆离把手轻轻搁在自己的小腹上,忽然觉得内心涌上一股复杂的感觉。她在心里对那个已经消逝了的生命说:也许你无法降生,是最好的事情了。你的父亲如此冷酷,是不会把你放在心上的。你的母亲,却连保护自己也没有能力。   她胡思乱想着,不觉困顿地睡着了。   在逸开的药味中醒来,穆川慢慢地睁开眼来。他的脑子渐渐醒转,回想起自己还是G时的事情,回想起自己听到陆离的消息,抢先奔到泰国,回想起他带走陆离的事,最后终于想起了他跟尹迟的那场枪战。   他一下警醒:陆离呢?   猛然回头,发现自己置身在这简陋阴暗的小房,陆离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,趴在床沿上安稳地睡着。   他这才宽下心来。盯着天花板,他心想自己居然能负伤开车到曼谷,心头未免有些得意。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绷带,他又再次   转头看看陆离的脸。   他轻轻挪动身子,感到痛觉在一点点回复。   自己没有危险了。   他低低轻声笑着:“我穆川岂是那么容易就被摆定的小人物?”   他的嘴唇微微翘起,然后慢慢地把手腾到陆离的前额,为她抚去脸上丝丝缕缕的头发,只露出一张睡得安稳的小脸。昏暗的日光灯映在她脸上,微颤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圈淡影,让睡容显得无比安详。   “你也累坏了吧。”穆川扬起下巴,轻轻用唇触着她的头发。   每一次吻她,她不是奋力要挣脱,便是狠狠地瞪着自己。难得像此时,她会静静地躺着,不做任何反抗。   他的手擦过她的脸颊,动作无限留恋,既不愿惊醒了她,又希望她能够清醒地享受自己的吻。耳边却忽地听到不同寻常的脚步声。那是经过训练的、像猫一样轻的脚步声,人数一共五个。可以排除盗贼的可能。   五个杀手。   他一下警醒,一手拿过枪,一手轻轻摇醒了陆离。   门被猛地推开的一刹,穆川的手指扣下扳机,却见一面偌大的纸板被射穿了一个洞。纸板上方,赫然绘制着巨大的夜叉图案,恰跟穆懿和穆川背部的图案全然一致。   “可以进来了?”门外的人笃定地问。   穆川没来得及答话,已经见到那个让他无比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边。他的哥哥,西京门的统主穆懿,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全屋,目光在陆离身上稍顿,又收回到他身上。   穆懿身后的人一下子全都涌入屋内,七嘴八舌地喊着二统主。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中,兄弟二人的目光交错,却不发一言,在曼谷的炎热天气中,却似两尊冰冷的石膏像。 ☆、重遇(二)   曼谷的天气越发地热了,但室内空调开得足,凉飕飕的。   穆川在医生的照顾下,已经安睡。陆离从房间里走出,一眼见到正站在外面走廊上抽烟的穆懿。他听到脚步声,回过身来。   自从那一夜之后,穆懿和陆离再没见过面。说来不过是一个月左右的时间,再次见面,却像隔了半辈子。   穆懿的目光轻轻下移,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,又抬起眼皮,默默地看着她。   陆离却感到气氛有点怪。   把穆川带回来的一路上,穆懿跟穆川之间竟是一句话也没说过,甚至连目光接触都没有。穆川更是仿佛对穆懿怀着敌意,又有意无意地,护在陆离的身前,不让穆懿碰到她。   此时在走廊上,穆懿和陆离正面相对。   他瞥了陆离一眼,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事,仿佛两人的孩子不曾存在过这个世上。他默默回头,正要行开,陆离忙几步赶上前:“听他们说,你把我母亲救出来了?”   “我让人看护着她,她现在很安全。”他站住了脚,回头看着眼前这少女。她的头发朝后散开,发尾处有点凌乱,因为没休息好,眼圈下是淡淡的黑影。   听了穆懿的话,她眼角弯弯地笑了起来:“谢谢。”脸色虽因疲累而苍白,但这一笑却甚是动人,“那回去以后,我就可以见到她了。”   穆懿别过脸,只低头看着手中的烟:“金木崎的事情处理完以后,再商量吧。”   他轻描淡写地用“处理”二字,陆离自然明白那背后的血腥气味。她没说什么,只默默向他点点头,转身要离开。   两人都没提到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小生命,仿佛那是个秘而不宣的秘密。   她的脚下却忽地一软,脑袋像被无数口罩钟撞击,眼前视野像烟雾般飘忽不定。她觉得身子一沉,斜斜跌倒,穆懿却已抢前一步,把她轻轻接到怀里。   她咬牙撑起身子,勉强微笑着:“看来是没休息好呢……”   穆懿板着脸,伸手捏过她的手,发现她全身冰冷。他抱住了她,声音冰冷:“你以为永远不说,那件事就永远没发生过吗?”   陆离嘴唇蠕动:“每天在金木崎身边,装作没事一样服下那种药,但是心里清楚地知道,咽下去的每一口,都是在谋杀自己怀里的生命。那种感觉,你知道吗?”   穆懿不语,只是抱着她的力道更紧了些。   她接着说道:“那条生命不是在你的体内,你自然说得轻松……我终究不是你,可以做   到无情无爱,我不能像你一样勇敢面对,也就只能逃避了。”   她这么说着,脸色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了,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着。穆懿不等她说下去,已经飞快把她抱起,往前方的房间走去,嘴里狠狠喊道:“叫医生!” ☆、重遇(三)   医生看了看躺在床上,睡得安稳的陆离,转过身:“她没有大碍,只是因为刚刚小产,又缺乏充足的营养和睡眠,现在身体虚弱得很。只要注意保养就好了。你们……”   他扫视了一眼站在跟前的穆懿和穆川,以及垂手站在角落里的龙一:“你们谁是胎儿的父亲?”   穆川目光阴森无比,板着一张脸不说话。   穆懿漠然地:“有什么话就直说吧。”   “是是是……”医生直觉面前这光鲜寡言的男子有点吓人,诺诺地,“她的身体虚弱,似乎是因为服用了某种成分不明的安胎药,这药物对胎儿和母体都有危害。加上她积郁太多……”   “积郁?”穆川一下窜上前,医生忙后退两步,急急地:“或者因为跟小产有关吧。所以身为孩子父亲的,要好好照顾她的情绪。越是倔强寡言的人,内心积压的东西越多,对身体不好。”   医生离开房间时,穆川嗤地一笑:“怎么泰国的医生都这么多话?”他背向着穆懿,一直没去看他。   穆懿看着他,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:“看好她。”   穆川猛地甩开他的手。   “你还在为那件事生气?”穆懿站到他跟前。   穆川漠漠地:“那件事?你做过的事情那样多,那件事是指哪一件?你利用她来迷惑金木崎,让他放松警惕的事,还是你明知道她被迫服药,也置之不理的事?或者她被颂眉的人拐走……”   龙一忍不住插话:“颂眉那事,还是……”   “闭嘴!”   穆懿厉声叱喝,龙一住了嘴,再度无言垂立。   穆川负气地一笑:“哥哥你不过为了毁掉我的玩具罢了。如果杀掉她,我会一辈子念念不忘,倒不如由你来占有……”   穆懿扬手一掌。   “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从穆家,从西京门的角度去想问题?!”他漠然地盯着自己的弟弟,穆川却邪疏地一笑,把脸迎上去。   他挑起眉毛,看向这个自己一向敬重的哥哥:“我又不是西京门的统主,不过是个傀儡。我是永远学不会从西京门的角度想问题的了!”   穆懿板着脸,慢慢垂下了手,不顾背后穆川钉在自己背上的如铁目光,转身离开房间。龙一回头看了看脸色阴沉的穆川,还是紧随穆懿跟后退出。   房门在身后关上。   “统主……”龙一突然开口,“明明是你查到了颂眉派人捉住那女孩的事,也同时派人去跟颂眉斡旋,去救陆小姐,只   是被二统主截取了情报,抢先一步……”   “不要再说了。”他回身,“颂眉在金木崎手上的事,进展如何?”   “听说是金木崎的人收买了黑白堂现任统主,保证为他提供利益,打开欧洲和美洲市场。”   穆懿轻蔑一笑:“想要把游戏做大么?我乐意奉陪。”   穆川一直没离开过陆离的床边。他把脸贴着床沿,看着她在睡梦中微颤的睫毛,以及过于苍白的脸孔。他看得专注,连医生进来了也没听到。   医生在身后轻咳一声。   他转过脸去。   医生扬了扬手中的报告,说:“她的检查报告刚刚出来了。”他环顾四周,“穆先生呢?”他问的是穆懿。   穆川冷漠地看着他,站起身来:“交给我就行,我是他弟弟。”说到弟弟二字时,他却不禁带着些咬牙切齿。   那医生浑然不察,把报告递给穆川,皱着眉头道:“根据检查的结果显示,她保不住胎儿,固然跟受到冲撞有关,但这并非根本原因。”   穆川的眼神微微一动,却是不动声色地翻看着手中的报告,淡淡地问:“还有什么原因?”   “她服用了堕胎药。”   那医生说着,看着穆川的脸色黯沉,慢慢从那份报告上抬起自己的双眼。他看向医生的目光竟是凌厉的,嘴上却是极为平静:“我知道了。我会告诉我的哥哥。”   这神态闲散的年轻男子,端起一张脸时,竟也跟他哥哥同样慑人。医生心下一凛,简单交代了几句照顾病人的话,便急急退出,房间很静,又只剩下穆川和陆离了。   陆离突然低低叫了句什么,穆川忙回过身去,握住了她的手。   她并未醒来,只是仿佛在做噩梦,前额渗出了细密的汗珠,睫毛颤动得厉害。穆川把脸贴着她的,轻声抚慰:“别怕。我在这里……”   他跟陆离这样近,终于清晰地听到她嘴里低低喊着:“穆懿……”   穆川一怔,眼神刹那黯沉,随后森寒深邃起来。 ☆、西京门的反击(上)   会场外隔几步就伫立一人,每个人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。一切都疏忽不得。   会场内,黑白堂的新任堂主野猪正是意气风发,从看台上方看向众人,颇有种“世界在我脚下”之感。   “你看!真没想到,我竟然可以做黑白堂的堂主啊!”他笑着笑着,突然打了个喷嚏,又捏捏鼻子,看着身旁的金木崎,咧嘴笑着。   金木崎却沉着脸,不去看身旁那粗野横肉的中年男人。野猪见他不拘言笑,一下尴尬起来,只得哈哈哈地干笑着。   这时有人上前,小声提醒野猪,黑白堂堂主宣誓就职大会就要开始了。野猪装出一副老大的模样,一脸沉着地点点头,边问身边的人:“怎么?我这身西装还行?”边快步走到舞台上,掏出发言稿开始念。   金木崎耳边听着这黏黏搭搭的语言,心上很是厌烦。他手中神经质地摩挲着腕上的表,同时心下猜想,穆懿该会有什么行动。   趁他不在的时候,他们的人把穆川和陆离的母亲都救了回去,除了自己身边存在叛徒之外,陆离早已暗投穆懿,亦是原因之一。尹迟被穆川废了双眼,挑断手筋脚筋,丢弃在路边,现在仍躺在床上。一想到这里,他觉得心头如烈火熊燃,噼噼啪啪地,让他愤恨不已。   这时只听野猪住了嘴,他的翻译接过来:“这次黑白堂更和美国的Vasari家族结盟合作,共同开拓亚洲事务……”底下众人有点坐不住了,窃窃私语,野猪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。   等翻译说完了,野猪轻轻咳嗽一声:“通过这次合作,黑白堂一定可以在我手上更加壮大!让大家有……”麦克风突然发出一声尖锐鸣响,他吓得忙往后退去。   麦克风很快回复正常,野猪意识到刚才的失态,上前拍了拍,却没发出任何声音。他用求救的目光看向旁人:“这个是不是坏了?”   这时会场内骤然响起一把男声:“Vasari家族跟西京门比起来,听上去像是个更强硬的靠山。黑白堂就这样背弃原来的契约,我也能够理解。”   金木崎的脸色忽地一变。   野猪听到这声音,觉得好生熟悉,想了想才意识过来:那是曾经跟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西京门统主,穆懿。   那声音接下去道:“但问题是,跟黑白堂合作的,到底当真是整个Vasari家族,还是只有一手促成这次合作的Vasari的外孙,金木崎一人呢?”   野猪大声叫:“那有什么不一样?”   穆懿的声音带着轻视的   笑:“连这种不一样也瞧不出来,我真替金木崎可惜——你没资格当他的同伴呢。”   金木崎紧紧咬着牙齿,他转身向黑白堂的部众喝道:“马上查找声音来源!切断会场电源!”部众一怔,觉得这并非黑白堂的人直接命令他们,似乎不合规矩。金木崎怒道:“如果你们的统主出了事,你们可担待得起?!”那些人相视一眼,飞快跑开。   穆懿接下去道:“金木崎在Vasari中的势力多大,你们可有想过?整个家族中,只有他与世无争的小舅舅支持他。执掌的外公,对他说不上支持,只能说有意借他开拓亚洲的市场。只可惜,外公的接班人,他的舅舅LorenzoVasari,一直反对他。”   言外之音已经非常明显了。   穆懿是在提示他们,难道跟着这个在Vasari没继承权的人,有前途吗?   他又道:“他经历过背叛,对背叛过自己的人十分残忍。黑白堂的人曾经背叛过他,现在听说他背后原是Vasari后台,又转头与他合作。这种合作之中,难道就没有危机?”   野猪木木地站在台上,一副醒悟过来的表情。   会场的灯光忽地全部暗下,部众一下骚动起来。穆懿的声音不再响起。   金木崎紧紧抿着嘴唇,一言不发,像整个人都被莫名的愤怒包裹住,与外部世界隔绝,连手机响起都没听到。   身后的人相视一眼,不敢上前提醒。   他好一会儿才慢慢拿起手机,放到耳边,却传来穆懿的声音:“你今天有看新闻吗?”   金木崎没接话,只把手机捏得几乎要成碎片。   “你的外公遇刺,现在还躺在医院。你快回纽约看他吧。”   金木崎忽然觉得自己眼前只是白茫茫一片,影像全部模糊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的视线清晰过来了,他看着会场中,见野猪边听着电话,边茫然而失望地抬头看向自己。他知道,这消息已经传开来了。 ☆、西京门的反击(下)   会场外。   龙一从车窗里看出去,只见金木崎浑不似往常的优雅温和,只匆匆从里面步出,快步上了停在外面的小黑车,飞驰而去。   “可怜的人。”他回过头,看向后座上的穆懿,“不过,就这样子放他走,好吗?”   穆懿目视前方,沉声地:“他毕竟是Vasari家的人。不要说他外公生死未卜,就算他外公去了,由与他不合的Lorenzo掌权,我们也不能在这里把他杀了。这样只会授人口柄,让一直对亚洲虎视眈眈的Vasari有借口。”   龙一默然,想着这前因后果,然后又问:“统主,Vasari遇刺的事……”   “Vasari的仇家很多,没有人会联想到我们头上。”他调整了一下坐姿,“再说,也的确不是由我们直接下手的。”   “是日本的瞳门?”龙一从后视镜里见到穆懿默默点头,不禁肩头一颤。   有日本血统的自己,对日本的瞳门相当了解——包括对他们的残忍和行事古怪。如果说西京门的统主穆懿,象征着夜叉中冷静理性的一半,那么瞳门的统主辻影久,则是夜叉中血腥残忍的一半。   这是否代表着,西京门和瞳门联手的时代,已经到来了?那么之前关于统主的那些传言,也是真的吗?   龙一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上那位森冷寡言的夜叉王,心里忽然有种不安。   在护士的搀扶下,尹迟吃力地从床上坐起,一只手费力地往前伸,手指扭曲,终于握住了医生递来的一支笔。   身旁的护士雀跃地笑道:“真是惊人的复原能力呢!一般人手脚都不能动的了,没想到经过手术抢救,竟然慢慢可以活动起来了!再加以努力,应该就能像普通人一样……”   只听砰的一声,尹迟猛地用脑袋撞向床上的小桌面,再抬眼冷冷地看向那护士。冰冷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里,无数暗焰燃着。   那护士一惊,捂着嘴噤了声。   “普通人?普通人?”他失笑着重复护士的话,而后昂头大笑,“我竟然沦落到跟普通人相提并论的地步了呢……”   那护士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,只手足无措地站着。   尹迟忽地问:“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?”   “这个……得等复原以后才行。金先生吩咐我们要看顾好你。”   “出去吧。”他忽然不耐烦起来。   那护士讷讷地要退出,又被喊住:“等一下。这里闷得慌,开电视……   ”他忽然顿住了,想起自己是没有办法“看”的。   护士却已飞快地拾起桌面上的遥控器,嘟的打开电视,然后告辞也没留下地溜了出去。   只听电视上播报着:“……关于Vasari遇刺的新闻,我们回头会继续跟进。我们再来看看其他新闻……佛罗伦萨一家画廊被人纵火,画廊内的画小部分失踪,大部分被火烧毁。坐轮椅,行动不便的画廊主持被烧死……”   尹迟觉得背脊一凉,像有极为冰冷的水沿着骨脊,顺流而下。   他清楚知道,这些新闻对金木崎来说意味着什么。 ☆、瞳门   东京这座不夜城,近郊的一处庄园却是极为僻静。只有伫立庄园外,保镖打扮的男子,一副武士护主之态,添了几分萧杀之气。   庭院内的和室中,身着墨绿色和服的男子,脑后的乌黑头发扎起,捧茶面向对面的男子,声音嘶哑残破,嘴里说的却是生硬的西班牙语:“真没想到哥伦比亚最大的杀手组织,也会对亚洲事务感兴趣。弗雷泽,你的胃口可不小啊。”   叫弗雷泽的高壮男人昂头大笑,手中的茶泼洒到地上。和服男子不动声色,一旁早有人跪地上前,用细绢手帕把茶水擦去,又匍匐退下。   只见弗雷泽放下杯子,大笑着:“如果说我胃口大,那么瞳门竟敢把主意动到Vasari家族头上,岂不是胆子太大了?我说的对吗,辻影久?”   他挑衅地盯着辻影久的脸看,像在表示没有事情可以瞒得过他们。   辻影久不动声色地:“亚洲人更为含蓄,即使知道了什么事情,也会装作不知道,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。”   弗雷泽正要插嘴,辻影久又道:“更何况根本是捕风捉影的事。”   弗雷泽亦不是蠢人,只朗声笑笑,微微转了个话题:“但说起Vasari家族,可当真是大震动。老头子死了,连远离事务、身在佛罗伦萨的小儿子也死了,大儿子成为教父——这些原本跟瞳门和西京门也无关。但金木崎因此被排挤在权力核心之外,西京门的宿敌不再有威胁,黑白堂则因为颂眉的失踪和现任堂主的无能,陷入一团混乱——趁着亚洲板块大变动的时候,抓住机会,手脚快些,也是我们的考虑。”   “你们的考虑确有道理。”辻影久点头,却不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,而是转而谈起亚洲区的事。弗雷泽心想:这些亚洲人,就爱转弯抹角!   日光渐渐褪去,和室的地面上晕染了一片绯红。辻影久二人起身,走到门外时,天色已从淡薄日光转至夕暮。   “我听说在日本,这个时候叫做逢魔时刻……”弗雷泽卖弄着他刚学来的,转过长廊时,忽地没了声音。   在木板地长廊上,坐着一个身着绯红色和服的少女,头发长长地披散脑后,手里在把玩着一个人偶。她赤着双脚,从和服下摆露出优美白嫩的小腿,沐浴在淡红色日光中。   弗雷泽正发愣,辻影久转脸朝那少女道:“友绘,快回房中去吧。”   少女站起身,转过脸来看着他们,目光却始终停留在辻影久身上。她手里牢牢抓着那人偶,二话不说,便钻入庭院那边的和室中去。   辻影久言简意赅地:“现在我带你出去吧。这边请。”   送走弗雷泽,辻影久沿着原路回去,忽然听到和室中传来少女的声音:“哥哥。”   辻影久顿住脚步,看向和室中。只见辻友绘一手抱着靠枕,一手手指缠绕着头发,看向他来:“我不喜欢这张画。”   辻影久一手推开那扇门,踏入室中。辻友绘慢慢站了起来,轻轻移步,绕到他身后:“这个画画的人,我从没见过她,而且她早就死了……我觉得很诡异很不祥……”   她把脸颊贴在辻影久背上,两只白嫩的小手伸出去,从后面抱着他颀长挺拔的身体。   辻影久纹丝不动,只是温声问:“你怎么知道这幅画的来历?”   辻友绘嘴角一动:“哥哥当真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吧。其实我都知道……不仅仅是你从佛罗伦萨那画廊掳到的画这种小事,还有你打算跟西京门联姻的事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她忽然感到身体一轻,手臂上已是一痛,被辻影久抓着绕到他身前。他紧紧抱着她,阴邃的目光却是投向墙壁上那幅画。   辻影久脸上,有一道长长的伤疤。这张英气逼人的脸,因着这道伤疤,让不少敌人望而却步。此时他板着一张脸,让脸上的疤痕更形可怖。   “哥哥……”辻友绘有点害怕他这种表情,“我……”   辻友绘犹豫着,忽然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,要把它放到自己的衣襟里。她觉得自己的指尖很热,心怦怦跳着。   辻影久突地伸手按住了她: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?”   他的声音凌厉,显得更为嘶哑残破了。然而她抬头,见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。   那种情绪,是欲望,是迟疑,是克制,她统统说不上来。   她慢慢绽出一个温和的笑:“我知道。从我六岁那年起,我已明白自己对哥哥的感情,是怎么一回事了。”   言讫,她把手挪到浅黄色腰带上,轻轻拉扯。和服随之滑落在地,少女抱着自己的身躯,抿唇看向辻影久。   他一把拉过她到怀中,紧紧搂住。   “你呢?你明白自己的感情了吗?”少女抬起脑袋。   剩下的半截话来不及说出,已被突然俯下来的唇堵住。   这个吻,因为在想象中描摹过多次,反倒让他们一时感到虚幻而不真切。辻影久用力锢紧她,她因疼痛而发出低呜声。因为这现实的声音,他一下醒悟过来,松开两手。   他俯身捡起   地上的和服,“穿上。你将为人妻,别着凉了,伤了身体。”他低垂着脑袋,快步踏出房外。   辻友绘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,看着傍晚下的日光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。庭院中的小池也被晕染得一片褐红,花草亦是无声。   她默默地披上衣服,抬头却见墙壁上那幅画。油画上,身着和服的自己和一个陌生的少女并肩而立。那少女她从未见过。但她从哥哥身边人的口中得知,这异国少女叫陆离。 ☆、山顶(一)   洋葱呛得她眼眶不断地涌出泪水。陆离用手帕捂着脸,喘了喘气,忽地听到外面玻璃碎裂的声音。她忙熄了火,边用手帕擦着手,边跑到客厅去。   母亲坐在客厅地板上,一脸惶恐地盯着面前破碎一地的玻璃。陆离忙奔到她跟前,蹲下,边软语安慰她,边手脚极快地把东西收了。   从泰国回来已经一个月了,跟母亲相处了这么久,她虽然仍是不安,仍然没完全认出自己。但是跟初次见面相比,她的情况算是稳定多了,只是非常地缺乏安全感,非常地依赖陆离。   她想起那一天,她焦急地站在楼下,终于远远见到一辆小黑车驶来。车窗摇下,露出母亲张惶不安的脸,在她身旁坐着的,是一如既往沉稳寡言的穆懿。他透过摇下的车窗,看着陆离:“你的母亲只是情绪不稳,其他一切都很正常。金木崎在她身上安的引爆装置,我已经令人拆除了。”   陆离扶着钻出车子的母亲,向穆懿连声道谢。   但不知为何,穆懿的车子仍停在那里,并未开走。陆离有点迷惑,但又觉得就此告辞不合礼节。这时只听他淡淡地:“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,你可以找我。”   “嗯。”陆离习惯性地应声,“我会自己安排的。”   穆懿看着她:“你终究只是个女孩子,凡事太独立了也不好。”   陆离微微一笑:“我只是习惯了。”   穆懿便不再说话,过了好一会,他忽然伸手把车门推开,朝外面倾过半个身子:“你还没吃晚饭吧?上车。”尽管是询问,然而语气却是不容分说。没等陆离拒绝,他已然道:“在你离开的时候,我会让人照顾你的母亲。”   这时已经有人上前,围在陆离和她母亲的身后。陆离有点反感,固执地站在原地,也不说话,只这样跟穆懿对视着。   “上车。”穆懿重复。   陆离仍是一动不动。她身旁的母亲却被这气势所吓,有点惶恐地贴在她身后。陆离轻声抚慰着母亲:“不用担心。”   这时穆懿开口,语气却已缓和下来:“是关于那个孩子。”   陆离一怔。她回过头去,见母亲正茫然地看着自己。伸手拍拍母亲的肩膀,她轻声道:“我很快回来。”便钻入穆懿的车内。   车内暖烘烘的。不知为何,她不敢去看穆懿的脸,只转脸望向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路。城市华灯初上,一盏盏夜灯如莲花初绽,在墨蓝色半空中,随着车速疾速后退,荡作一条流动的光影。   耳边,穆懿低声道:“在   泰国的时候,医生跟你说过什么?”   “我的检查报告,不是在你们手上么?”她回过脸,淡淡一笑,语气中是若有若无的嘲讽。在他们身边也好,在金木崎身边也好,她何曾有过真正的“自我”?   穆懿不语。   直到车子过了隧道,驶向山顶,在山顶的一处餐厅外停下,两人仍是一路无语。山脚下,这城市灯火璀璨,然而数十年前,这里亦不过一条小渔村而已。谁能想到一个城市的发展会如此迅捷呢?  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,也会像这样疾速地悄然滋长吗?   那餐厅极是僻静,从这里看进去,里面没有其他顾客。所有服务生穿着整齐划一的制服,在餐厅外一字排开,垂手等候着。陆离看了车窗外一眼,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:这里太过安静,这个时候山顶的另一侧,应该是游人情侣如织,极为热闹的。   穆懿为什么挑这样一个地方?   她不动声色地问:“我们在这里吃饭?”   穆懿应道:“做人有警惕性是好的。但警惕性太高,就不可爱了。”   陆离漫漫一笑:“我从来不是什么可爱的人。”   “所以你跟我是同一类人。” ☆、山顶(二)   陆离一怔,狐疑地看着他,这时已有侍者上前,为她开了车门。她钻出车子,因是山顶,一阵冷冽的风刮来,她不禁裹紧了衣服。穆懿看在眼里,伸手要搂过她的肩,她心下一悸,耸耸肩要挣开,却不及他的力气大。   他的手仍搭在她的肩上:“这里风大,进去吧。”   在穆懿的手碰触到自己的一刹,她下意识地后退。穆懿看着她:“你害怕我?”   陆离睁眼看着他,故作淡定地摇摇头:“没有。你没有值得我害怕的地方。”   穆懿忽地一笑:“有意思。竟然有人说不害怕我。”   陆离极少见他笑,这时虽然疑惑,但因为不明白他的想法,也不便说什么。对于城府极深的人,她总觉得可怕,然而这个男的为什么又找上了自己?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吧。金木崎的事情,她也听说过——在穆懿与日本的杀手组织联手,加上金木崎的靠山——Vasari家族的教父恰在这时死去,短期内,金木崎是不会对西京门造成威胁的。   即使金木崎再度回来,她也不认为自己会再被纳为棋子——同一条计谋用两次?金木崎和穆懿都不是傻瓜。   这时他们两人已经落座。餐厅内部设计得像一个巨大的水族馆,墙身和天花板都被玻璃隔开,透过透明玻璃,可见蓝色的水波,以及水中的巨大游鱼。鱼群游过,不时漾开条条白花花的浪纹。他们踩着脚底下厚重绵软的羊毛地毯。一时间,陆离有种身处异境的错觉。而面前这个男子,是这异境的统治者,让她如坐针毡。   “有没有不吃的东西?”穆懿接过侍应递上来的餐单,没有问她想吃什么,却只问她不吃什么。她摇摇头,心想:真是傲慢得可怕的男人。尽管彬彬有礼,却专制冷漠,擅作主张。   点过餐,穆懿回过头来,两手手指交叠在一起,凝神看着她。陆离被他看得很不自在,于是低下头不停地喝水。   他开口:“你一定很疑惑,我为什么会找你吧。”   “你说是关于孩子的事。”   穆懿微一颔首,他修长的手指沿着玻璃杯的边缘,轻轻摩挲,那动作看在陆离眼里,竟忽地脸上一红。她别过脸,目光只盯着水蓝色的桌布,耳边只听他说: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我希望对你再做一次检查,看一下那孩子到底是怎样没的。”   他的声音轻描淡写,听在陆离耳中,却蓦地一阵愤怒。对他而言,那不过是从他的体 液中延伸下来的后代罢了。但对陆离而言,那却曾经是她体内的一块骨血,与她同   呼吸过。在金木崎身边的日夜里,跟她在一起的,就只有这条生命了。   陆离压抑着内心的不忿,只是极为冷淡地:“上次不是做过检查了?”她抬起眼睛:“孩子已经没有了。再做一次检查又有什么用?难道他还能变回来?”   穆懿沉着脸,没有说话。渐渐冷静下来的陆离,也慢慢意识到他提出做这样的检查,有其他目的,只是不方便透露而已。她在心里笑自己太激动:她跟孩子同生共死过,充满感情,难道还要求穆懿也为这哭泣悲恸吗?   她平静下来,只轻轻地:“如果只是这件事的话,恕我帮不了你。我感谢你把母亲救回来,但是那件事,我是不愿再想起来了。”   穆懿点了一支烟,平然地看向她,像是一早已经预料到她的答案。他那种仿佛把一切都算计在内的神态,忽然让陆离不安起来,她把叠放在膝盖上餐巾丢到桌面上,轻轻拉开椅子,站了起来:“谢谢你的晚餐。但我没有胃口,想要回家去了……”   她刚转身,便听穆懿在身后说:“这里是山顶,现在已经没有公车了。你要怎样回家?”   陆离站住了脚,头也不回地:“我自己走下去。”语气中,竟有种赌气的意味。   说着就转身要走,身后却已一下被穆懿拉住胳膊。他轻声失笑:“没想到你是个有脾气的人。”   “你把一切都算计在内。”陆离回过身,昂头看向他,“捉弄我这样的小人物,你觉得有意思吗?”   “我没有意思要捉弄你。我只想跟你谈一下生意。”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平静。   透过他的肩头,陆离见到整座餐厅宛如小型的海洋,把他们吞入海底当中。他们就站在这波光粼粼的水中央,站得那么近,陆离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。她蓦然想起那一夜,他那潮湿沉重的呼吸。   脚下的羊毛地毯温柔厚重,像一个无声的陷阱,等待着她的陷入。   只听穆懿说:“穆川不可能有后代的事,你想必也知道。”   “那又如何?”那不过是穆家的事情罢了。他们的事,陆离是再也不愿意插手了。尽管,他们二人是她生命中不可抹去的一部分……   “我想要一个足够聪明的孩子。我想要——你生下我的孩子。” ☆、山顶(三)   穆懿一字一顿。   他说这话的神态异常平静,就像他沉着地指示着每一桩任务一样。听在陆离心上,却让她心头一跳。只听他以商人的口吻接着道:“你要上大学,要养你的母亲,你需要很多很多的钱。”   接着,他微微俯□子,那声音在她耳边异常清晰:“为我生下一个孩子。把他卖给我。”   啪!   脆生生的,陆离一掌扇过去。   穆懿生生承受着这一掌,把后背绷紧,直直地看向她。陆离看着他神色不变,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一瞬间,她有点替母亲担心起来,但下一秒,她便已经壮起胆子,向他微微一笑:“我以为你比穆川聪明得多,但看起来,你连一个人是否能够用钱收买的基本判断力,都不如他。”   说完这话,她大步朝外面走去,身后也听不到穆懿跟来的声音。列队站在餐厅门口的人,睁着双眼看着陆离,眼里都是讶异的目光。或者此刻他们的心底,正在想:怎么她会如此大胆?   山顶这边处处都亮着路灯,陆离只木然地走着,孩子的事情却在心头挥之不去。她又担心着家里的母亲,一时不禁加快了脚步。然而却是越急越乱,她直走到脚趾发疼,却发现自己原来走了一条路灯稀疏的山路。   如果沿着刚才的路走下去,不多会便会见到停靠在山路上的众多私家车,还有倚在车旁聊天的情侣。但这里却什么也没有,只有苍白的月光映照在空茫的山路上,映着杂草丛间散落的垃圾,和几个倒下的破碎广告牌。   偶尔一只小野狗,撒腿从草丛间穿过,疏忽没入草间。那草丛晃动了几下,便没了声息。   她只觉得双脚走得很累,但心里一想到家里的母亲没人照顾,也不知道穆懿的人是否靠得住,便更急了。月光疏忽被云层遮盖,夜路更暗了。头顶上,树梢被夜风刮过,发出呼沙呼沙的声响,像在催促她赶快回家,又像在悲鸣她失去的孩子。   陆离忽然觉得很是伤感。但是她没有时间哭了,只暗暗加快了脚步。却一急,脚下一绊,她忙扶住了路旁的树,勉强站好,然而眼中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,湿了眼眶。   她坐在路边,把脸埋在手肘间,低低呜咽起来。   为了失去的孩子,她只觉得心头像被剜掉一块肉,但从未哭出来过。此时这里四处无人,她忽然觉得可以彻底卸下理智冷静的面具,自己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少女。一想到这里,她不再压抑自己的哭声。   不知道哭了多久,陆离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   ,忙偷偷擦干泪水,赶快上路。一抬起头来,这才发现在她不远处,一辆黑色小车停靠在路旁,车头灯熄灭,似乎车上的人在黑暗中,默然注视她已久。   月光自云层间露出来,照映着这条山路。陆离终于看清楚了,车内坐着的,是穆懿。   他不知道何时已经在这里了。就这样坐在车上,什么也不说,默默地注视着她。 ☆、山顶(四)   陆离擦干了眼泪,不去看他,只拖着有点肿痛的脚,慢慢往前走着。   身后,穆懿的车一路缓缓跟随。   车头灯一闪一闪。   车子驶到她身旁,与她并肩。穆懿看着车窗外的陆离:“上车吧。”   陆离没有看他,只倔强地往前慢慢走着。   “意气用事。”他忽然把车子停下,赫然推开车门,拉起她的胳膊。她伸手要甩开,只听他平静地:“你走得这样慢,到天亮才能回家见到你母亲吧。”   陆离的脚下一顿,然而仍是执拗地站着,不去看他。   这个男人!这个把什么都算计在内的男人!   穆懿低声地:“我让人请了个心理治疗师到你家,你的母亲现在情绪很安稳,可能应该睡着了吧。”见陆离看向自己,却是一脸质疑,他平静地:“你可以慢慢走回去求证,也可以坐我的车子下山。”   陆离有点犹豫,然而穆懿已经不容她有更多的想法,已一把拉过她,把她塞到车厢里去。   车子慢慢向前驶。不知道是因夜路谨慎,还是因为驾车的人想让这时间停留得更久一点。   陆离淡淡地:“我上你的车,并不是因为我会答应要做你的所谓生意。”   “我让你坐我的车,也不是出于强迫你为我生孩子的目的。”他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面,“当然,如果能够让你做我孩子的母亲……”   他忽然不说话了。   在这车厢中的有限空间内,在这蛊惑人心的月光中,陆离忽然觉得气氛诡异得让人尴尬。她别过脸,看向窗外的茫茫路灯,忽听车上响起了音乐。她回头,见穆懿按下了播放键,乐声瞬间充满了空间,让无话的二人之间不至于显得尴尬。   Fly me to the moon  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  Won’t you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a and Mars…   那声音却过于柔情,让车厢中的空气渐渐溶化。陆离把脑袋埋下,只听穆懿在身旁似乎不经意地:“你刚才没吃饭。”   他一手握着方向盘,微微向右后方弯侧过身子,从车后座上拿过了一个棕色的厚重大纸袋。他回过身的时候,手肘擦过陆离光滑的手臂,她把脑袋埋得更低,却听他说:“拿着。”眼前已经多了一个纸袋。   纸袋的口大大敞开,露出里   面的沙拉、卡多夫和蒜香面包。   “那餐厅的银鳕鱼和牛排才是所有食客的心水,不过我不喜欢把那种东西打包。你将就着。”他看了看身旁的陆离一眼,见她有点犹豫:“放心。我不会因为你吃了这顿饭,就要你为我生小孩。”  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,说出的这番话却有点冷笑话的意味,陆离忽然安下心来。她抱着大纸袋,用手指把卡多夫从纸袋中慢慢推出来,轻轻咬着。只是这样吃着卡多夫和蒜香面包,她很快觉得口渴。   “后面有红酒。”穆懿说。   见陆离不动,他腾出一只手,要转到后面去拿。陆离忙按住了他的手:“不用了。”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指,她心头一颤,他只是轻声道:“这里脏了。”,便忽地拉高她的手腕,她这才见到,在手腕内侧沾上了沙拉酱。   她正要拿过餐巾纸,把沙拉酱拭去,却见穆懿忽然伸过手指,轻轻揩去她腕上的沙拉酱,然后放开,侧过一边身子到车后,取过一瓶红酒。   陆离却感到被他碰触过的肌肤,腾地滚烫起来。她忙抱住自己的手腕,轻轻用手摩挲着,一张脸忙转向窗外。 ☆、山顶(五)   穆懿从车头镜里打量着她:“又不是没有碰过你。”见陆离眼神一沉,他知道她误会了,于是接着说:“我不是那样的人,也没有要轻薄你的意思。只是我想不明白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如果没记错的话,那天晚上是你的第一次吧。”   陆离觉得心头一阵乱跳。   耳边,只听穆懿道:“我不明白,既然你能够为了你的母亲,为了金木崎的计划,有过上次的事情。为什么就不能为了同样的理由,为我生下孩子呢?有了钱的话,你跟你的母亲都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。”   陆离一只手按在胸前,让自己起伏的内心平静下来,才慢慢地回过身,向穆懿礼貌地一笑:“我的母亲为了我,付出了许多。我无论如何不能看着她在金木崎手上受苦。同样的,我也不能够看着自己的孩子,在西京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。这些跟钱多钱少,没有丝毫关系。”   穆懿默然不语。   车子持续向前开着,越接近山脚,路灯越发密集起来,沿路都亮堂堂一片。车厢中仍响着柔和的歌声。   穆懿说:“下了山以后,到你家还有一点距离。你如果累了的话,就先休息一下。”没等陆离应声,他伸手抓过一件自己的外套,丢到她身上。那外套上是他的香水味道,陆离分不清楚是HUGO BOSS还是什么,只觉得此时自己真的很困顿。   但这是在穆懿的车上。   她强打着精神,几乎是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唇,不让自己睡过去。   穆懿瞟了她一眼:“你的指甲快要把皮肤抓破了。”他忽然慢慢把车停到路边,熄灭了车灯,看向她:“你依然怕我?”   他的脸贴得离她那样近,她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。两人都没再说话,音乐停了,车厢内一时很静。一切都忽然像那个夜晚,她的耳边,只有他沉稳的呼吸声。   陆离开口:“如果我怕你,就不会上你的车。”   穆懿盯着她看,嘴角忽然动了动,然后一言不发地重新发动车子。   车厢内的暖气开得足,陆离实在很累了。她想了想,确定穆懿不会像穆川那样使着小性子,不会趁机作弄她,于是便把他的外套盖在身上,倚靠在座椅背上,慢慢睡了过去。   穆懿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她,忽然低声地,像在自言自语:“你并不怕我。你只是跟我一样,怕面对自己的内心。”他的目光上移,忽然扫到了搁在车头上的一张名牌,那上面红底金字描着的,是辻友绘三个汉字。在那名字下方,小小一列写着的,全是日文。   他无力地倚着椅背,一只手翻过那张名牌,但见上面用潦草的汉字写着“辻友绘穆懿联姻”几个字。那字迹刚劲有力,带着种武士的狠劲,确是辻影久的字迹无疑。   那上面的几个小字,像灼人的日光,在这黑色的夜里反复刺着穆懿的眼。他深深看了陆离一眼,她显然疲累得很了,身体又没恢复过来,正睡得安稳。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在她的小腹上,脑中涌上记起龙一对他的汇报:   ——“在泰国为陆小姐检查过身体的医生,突然暴毙……他的病人档案都在,除了陆小姐那一份……”   穆懿记得自己听到这消息时,脑中浮上的另一个可怕念头。他强自把那念头压抑下去,只接着问:“我们离开后,他还有再到陆离的病房去吗?”   龙一点点头。   穆懿顿了顿,终于问:“当时里面……有谁?”   他停顿的时间那样长,龙一何尝不知道,统主一早已经猜到了?当时在泰国的西京门部众,谁不知道二统主在那少女的床头守护,寸步不离?   但见到统主灼灼看向自己,他只得老实答道:“当时……只有二统主在……”   穆懿回想着这些,只觉脑中乱纷纷的。车子已飞快驶向市区方向,经过喧闹夜市和诱人消费的店铺时,陆离那搁在二人车座间的手机,突突震动起来。穆懿的目光往下移,见到上面的来电显示着“穆川”二字。   他扫了陆离一眼。她仍睡得沉,脑袋微微地侧着,靠在车窗上。   穆懿伸手拿过那手机,手指按在开关键上,长久地按了下去。   手机屏幕闪了一下,现出手机牌子的图标,便倏然关上。 ☆、葬礼(一)   回家以后,穆懿没有再找过她,连再度开始缠着自己的穆川,也不再来找她。生活似乎慢慢安稳起来,母亲的状况也逐渐好转。陆离依稀觉得,新的生活正要开始了。   这时候她在厨房中,听到母亲在外面把东西摔破,一脸惶恐,她只觉得有点心痛,希望母亲别因为这种小事而再度情绪不稳。   “没事的,没事的。”陆离轻声安慰,抱着母亲瘦削的肩膀。   打开电视,安顿母亲静静坐好。她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,直到见母亲开始专注地看着肥皂剧,才又安心地回到厨房,这时电话又响起。   噼里啪啦。青菜倒进锅里,炸作一片响声。她边一手接电话一手炒着菜,“文希,怎么了?……嗯,是的……没事的,那个他们会解决的……好的,星期天下午见……”   应付完唠唠叨叨的文希,她放下手机,俐落地端菜上盘,再把煲汤料倒入烧开的水中,盖好,调好火候,便回身把菜端出。她手熟,完成这一系列工序,亦不过一会儿的事。   但母亲却不在客厅里。   她困惑地把盘子搁到桌面上,喊着母亲。   没有人应声。   门窗是敞开着的,风从外面灌进来。   她回过身,正要进房里看。忽然听到自窗外传来楼层上方极大的巨响,像有重物穿破空气,重重扑下,引得楼下土地也一震。   未几,楼下有人厉声尖叫着:“跳楼了!有人跳楼了!”   她突然觉得心猛地一沉,脑中涌上可怕的想象。脚步迟疑地往窗边挪去,深深呼吸,才探出脑袋往下看去。   目光接触到高楼下方那血肉模糊的人身时,她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。   身后的饭桌上,那碟青菜仍飘散着余香,逸到这窄小房屋的各处。客厅内四处整整有条,俨然一副温馨家居的美好景象。   只是,一切都如此短暂。   天气阴沉,堆积着层层乌云。   天雨欲来。风满城。   公墓里,绵软无力的叶子被风刮落,歪歪斜斜地落了满地,盖在不少墓碑前。风像是在耳边呜咽着,如哀鸣的笛声。一点点冰凉如针的小雨,丝丝落下。   文希撑着黑色小伞,遮盖过陆离的头顶。她盯着陆离母亲的墓碑,想对好友说别太难过,又想说节哀顺变,但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来。   葬礼只有她们二人,冷冷清清。   冷清一如陆离的生命。   父亲、妹妹、   母亲,都相继离去,她此时只剩□后站着的这个好友了。   文希带来一大束白花,把鲜花扔到墓穴里,泥土覆盖过曾经鲜活的生命。此时天空落下小雨,空气中只剩下湿润的泥土清香。   “文希。”陆离背对着她,忽然开口,“你现走吧。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安静一下。”   文希担心地:“可是……”   “我没事。”她仍是头也不回,却语气平静,“我回去再给你电话。”   文希想了想,谅解地用力抱了抱陆离的肩头,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。她说:“这伞留给你……”   陆离摇摇头,仍旧面朝墓碑,背对着她。   文希了解她这个朋友的个性,她唯有叹了口气,转身离开。   一转身,却愣了一下。   公墓那边高高的树木下,停着辆小黑车,一身黑衣的穆川站在车旁,只看向陆离这边。不知道他站了多久。   他朝文希做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。文希点点头。   经过他的身边,文希低着脑袋快步走过,直到走远了,才站在公路那边回头看。这时天色更为阴沉,雨点渐大,陆离一个人站在雨中,不发一言,穆川也只是倚着车子而立,并未上前。   文希叹了口气,打着伞走远。 ☆、葬礼(二)   雨越下越大。   陆离站在寒风中,一动不动地任由雨水落在身上、脸上。头顶上方什么时候撑起一把伞的,她并没留意到。   直到一把声音在她身后低声地:“回去吧。”   她回头,见到穆川的脸。他撑着一把黑伞,一袭黑衣裹住了他往日的狷狂纵肆,此时只显得格外肃穆。   “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安静一下。”   “别淋坏了。”   他伸手去拉她,她纹丝不动。他扔下手中的伞,任由雨水冲刷着两人,硬把她拦腰抱起,向车上走去。   “放下我。我想回去。留下母亲一个人,她会很寂寞的……”她抓住他的衣领,声音焦急。   他把她扔到车上,飞快地把车子开动。她不依不饶地贴上来,拉扯着他的手臂:“让我回去……母亲一个人……”   “一个人的是你!”穆川厉声地,“她已经自由了!她已经到天国了!寂寞的、需要人照顾的,只有你一个而已!”   陆离抓着他手臂的手指,渐渐松下来。   “出了这样的事情,为什么不找我?!”穆川的声音有点愠怒。车子驶得飞快,直闯入茫茫雨幕。穆川忽然想起来,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天雨茫茫,身边的她也是这样的无助。   他还能够清晰地记起那一刻自己的心情。   这个孤女,原本对他而言,不过像小孩子的玩物罢了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是那一次的天雨茫茫吗?   他忽然有点焦躁,更加快了车速,往前方驶去。一路上,他没去看陆离一眼,眼前却是不断浮现着当日雨中车上那少女的模样,那裹在毯子下,因抽泣而颤动的少女酮体。   绿林掩映下的公寓前,车子停下。他推开车门,伞也没打,抱着她就往屋子里去。   “我已经搬出来了,不再跟穆懿住在一起。”进了门,他把她放到沙发上。她有点失神似的,似听非听。   他转身到房中去取了大浴巾,扔到她身上。   “擦一擦。”   她动也不动,只抬眼看他,灵魂像是仍失落在墓地那里,仍没回来,嘴上只喃喃地:“母亲一个人在那里……”   穆川上前去,抓起浴巾盖过她的脑袋,揉着她的头发。“出了这样的事情,为什么不告诉我?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……”   他的手停下不动,那浴巾软软地从陆离的头上、肩上,慢慢滑落,在地上瘫成一团。   陆离头发披散,眼睛像是一点一点的,   渐渐凝聚了光采。   穆川坐在那里,直直地盯着她看。未几,只听她咬着唇道:“母亲一定不是自杀的。她不可能会自杀。我了解她。即使她现在不太清醒,不太认得我这个女儿,但她不会自杀的……”   “别想了。你累了,要休息。”穆川拉她入怀,想抱起她到房中,冷不防她别过身躲开。   “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。”她坚持。   “我带你到房间休息。”   她摇摇脑袋:“我想回去。”   穆川有耐心地:“外面下雨。”   陆离点点头:“雨停了我就回去。”   他忽然恼怒她的固执,但仍强压愠气:“你现在先休息。”   她凄然一笑:“我怎么睡得着……”   那短暂的一笑,宛如昙花忽现。穆川伸手想去挽她,却被她推开。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拖着步子走到门边,慢慢坐下,抱着膝盖看着外面的雨。   穆川也不走开,只坐在她的身后,伸手按在她的肩上:“没事的,有我在……你不会是一个人的……” ☆、葬礼(三)   她没动。   他的手往下移动,环住了她的腰,把脸埋在她的后颈上:“为什么发生这种事,也不来找我?你现在,只剩下一个人了……”他喃喃着,嘴唇轻轻触着她的后脖,“无论是谁做的也好,我会为你报这个仇……”   她一颤,慢慢挪开身子,穆川松开了手,也看着她。   屋外仍是风雨声大作。从窗外看去,是乌黑一片天地难分的世界。偶尔划过一个闪电,照亮了室内二人的脸。   穆川清晰地看到陆离脸上的表情。   她已不再是当天那个被动无助的孤女。她的眼睛,像是被什么点亮一样。   “我一直记得,第一次见你们的那天,穆懿说了那句话——报仇也好,生存也好,靠自己的双手吧。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。”   闪电飞快地在穆川脸上掠过一片薄光,却瞧不清楚他的神色。室内复归一片黑暗,他的脸再次笼罩在昏幽中。   良久,他才开口:“为什么要这样辛苦?难道你觉得自己有能力对付金木崎?还是说,你无论如何不愿领我的情?”声音强抑着情绪。   陆离摇摇头:“我只是不愿依附于他人而活。”   说着,她别过脸,故意避开身后穆川的目光,不去看他的表情。两人就在这静穆中坐着,不发一言,只看着窗外天雨渐歇。   陆离站起身来,朝穆川一躬身:“我要走了。”   穆川只斜斜倚墙而坐,抬起眼皮漠漠看了她一眼,没去理会。陆离抿了抿嘴唇,径直拉开门往外走去。   穆川猛地在身后起身,挡在她身前,她一惊,只听他漠漠地:“我送你回去吧。”   他转身去拿丢在沙发上的外套,门却在此时被踹开。借着窗外微薄的夕色,只见两个戴着日本能剧面具的人,手中持着长刀,霍然向着他们。   在穆川掏枪的当儿,陆离已一下反应过来,跑到房间一隅去开灯,却发现电路已经被切断。   房门被风关上。室内一片黑暗。   穆川掏出枪,但心知没有安消音器的武器,在这黑暗中,已经落了下风。对比手持长刀的对手,自己只要开枪,就会被人认出所在位置。   ——以上,只是对手的想法。   他撇撇嘴。   西京门的人,怎会如此差劲?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陆离一动不动,只贴着墙壁而立。西京门仇家众多,但她觉得诡异的是,如果对手当真要置他们   于死地的话,怎么不挑他们在屋内说话的时候下手?   在一片黑暗中,她听不到任何声音,却能凭借极好的夜视力,辨认出人影在移动。   忽听得穆川的声音一笑:“你输了。”   她心下好奇,大门这时再次被踹开。两条人影迎着初亮月色,猛然往外撞去,跌跌撞撞。这时穆川才不紧不慢地掏枪,瞄准其中一人。   扳机。   枪响。   那人应声倒地。   另一人已摇摇晃晃地摸到外面的车上。   穆川看着对方离去的身影,冷哼一声,举枪要射,陆离猛地上前按住他的手臂。穆川侧脸,只听她说:“小动物一受伤,就会回巢找自己的同伴。”①   他看了陆离一眼,又看看手中那把从对手身上夺过的武士刀,信手掷下。   注①引自《圣堂教父》,by池上辽一   作者有话要说:是日开始封闭式入职培训,八月初才放出来。刚刚把直到八月初的稿件都一口气存上去了,会每天自动发布的,循例是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,只要jj不抽就能准时看到。可惜只是初稿了,虽然每一稿都写得认真,但还是希望没有错别字或者很奇怪的地方吧……其他废话,见文案那个地方吧,比如,想念你们啊,比如,啥时候大结局啊~   八月见噜! ☆、花与刀(一)   这公寓外貌最平常不过,推开门却发现竟藏着日式庭院,各房间亦是和室布置。   正对庭院的和室,此时大门敞开。辻影久脚边放着一把武士刀,背部端得笔直,从面前的花瓶中掏出一枝花,把茎部翻转过来,凝神细看。   门外突然传来重物扑倒声。他头也不回,只任由那受伤的手下在他背后,朝他伸出手:“统主,我们差点就能杀掉西京门的穆川……”   “差点?”辻影久放下那枝花,慢慢转过一张脸,“对方为什么留下你这条命,你还不清楚吗?”   “什么?”扑在门边的手下睁圆双眼,没来得及消化统主的意思,已见统主从脚边拾起武士刀,朝他劈来。   在这世上听到的最后声音,是那凌厉的刀风,和鲜血从自己背部喷射而出的声音。   辻影久冷声吩咐手下:“把他丢出去。”   而后便把刀套入刀梢内,握着那枝花,面朝大门而坐,直到庭院中现出一个年轻男子和少女的身影。   “久候两位了。”辻影久双手摊开,朝二人展示欢迎的微笑,“这位就是西京门的穆川吧。”他看向穆川,而后目光落在陆离身上,只一顿,礼节性地一笑。   一切都如陆离所猜测。   穆川只不动声色地向对方走去:“瞳门远在日本,怎么它的统主辻影久竟然跑到这里来了?”   “是为了舍妹的婚事。”辻影久嘴角掀动,“为了西京门的统主穆懿,和舍妹辻友绘的婚事。”   穆川和陆离都是心下一震。   陆离记起上次穆懿突如其来找她,让她为自己生孩子的事情,还有当时他多番欲言又止的神态。她抿了抿嘴唇,想不透他的意思。   但无论如何,他不过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罢了。尽管听到他与人联姻的事,她发觉自己内心的震动程度,竟浑不似那个总是镇定冷静的自己。   她正有点心神紊乱,身旁的穆川却只微笑着:“既然两家要联姻,又为何派人来行刺西京门的人?”   辻影久不慌不忙地抬眼看他:“你可知道,日本跟其他一些亚洲国家一样,也有所谓的女系家族?”   穆川也约略听说过,只知道在女系家族里,只有女性才是继承人。辻影久这样说来,他已经猜到了几分。   这时只听对方向室内展手:“请随我来。”   穆川随辻影久走去,陆离正踌躇,却已被穆川一手拉过,踏入室内。她低声在他耳边:“我不该跟你来……”   “你早已在这漩涡当中了。难道你以为,你说要退出,就能够退出?”他头也不回,嘴角不动地低声回应。   走在前头的辻影久,默默听在耳中,只面色不变地招呼二人坐下。陆离慢慢坐下,戒备地看着他,心里猜想着:眼前这人,对于穆川突然带来的自己,竟像没看到一样,似乎对与西京门有关的人没有兴趣,又像对不明来历的自己毫无防备。   还是说,像金木崎一样,他早已知道了自己是谁? ☆、花与刀(二)   这时只听辻影久道:“我对西京门的二统主十分地欣赏。”   “欣赏到以刀剑相加?”这样说着的穆川,却是嘴上含笑。在一旁看着的陆离心想,这些年过去了,他虽仍急躁狷狂,但也懂得了皮笑肉不笑的那一套。   “如果不是这样,又怎会探得出来西京门的二统主,是否只是徒有虚名?”说着,辻影久拿起桌面上那一枝花,“从刚才回来的手下臂上的伤口看来,就可知原来神枪手穆川,也是个善于用刀剑之人。”   他用手指向那枝花的茎部,“那把武士刀并不好用,不过是把钝刀,但你落下的切口却平整,可见下刀极快。”   言讫,他把花丢入花瓶中,正襟危坐:“只是——二统主的刀法未免过于凌乱。”   穆川看着他的双眼,忽然失笑:“我听说瞳门跟二刀流的佐佐木小次郎有点血缘关系,但恕我对冷兵器毫无研究。至于从兵器使用中看出一个人的个性、心态那一套,更是不太相信。”他忽然微微弯下腰身,逼近对方,“但瞳门的统主,该不会找我研究这个吧?”   “我也不拐弯抹角了。”辻影久嘴角扬起,“瞳门是女系家族。一旦辻友绘跟穆懿结婚了,我便不再是统主了。跟二统主比较,我二人可算是同病相怜。”   穆川轻声失笑:“同病相怜?”   辻影久并不愠怒,带笑解释:“一个从未掌过权的二统主,和一个即将失势的统主,难道不是同病相怜么?”   穆川的目光一沉,已是变得森寒。   辻影久又拿起桌面上那支花,不急不缓地:“不知道二统主的刀法凌乱,可是因为这个?”   穆川调整坐姿,迅速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脸:“你难道没听说过,西京门的二统主向来是个不爱理事,闲散浪荡的人?今朝有酒今朝醉。到底是我不能掌权,还是我不愿掌权,你可打探清楚了?”   辻影久手里握着那支花,看似漫不经心地:“一枝花在被刀切下之前,也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需要土壤。”   穆川轻轻一笑:“恕我对打禅语毫无兴趣,也缺乏那种悟性。如果辻统主没别的事,我想要回去了。”   他说得轻巧,语气中却有种难言的怒意,像是心底的某一块缺口突然被挑起,滋滋地往外冒着烟,却寻不着出处。   穆川一回身,拉起陆离就要往外走,忽然听辻影久在身后道:“我不能继续当瞳门的统主,不过是因为家族规定。但穆川一直受制于兄长之下,连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不可,难道不   觉得窒息?”   穆川顿住了脚步。   辻影久盯着穆川纹丝不动的背影,声音嘶哑:“在友绘和穆懿结婚后,我会协助你登上西京门统主之位,把穆懿赶下来——这样一个场景,想必在你脑海中已经想过千万遍了吧。只是不知道,慵懒贵公子一样的二统主,野心和狠心是否足够大?”   陆离的心突然一震。   房外刮起了夜风,沙沙沙地掠过庭园中的枯草木。这风鼓动着三人的衣袖,每个人都显得极不真实。   月光轮转到穆川的脸上,只见他眉宇微微跳动。夜风刮过他半长的头发,沙沙地摩挲着他的脖项,像是一种无声的诱惑。   陆离忽地意识到:今天晚上,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!她觉得心口突突地,跳得飞快。她抬起眼来,却发现辻影久似乎嘴角含笑,正不时看向自己。 ☆、花与刀(三)   直到辻影久把二人送出门口,两人都并没再提过刚才的话题。对方也似乎并不着急,更是一副满有把握的神态。   三人沿着长廊慢慢走着,陆离抬头,忽然发现其中一间和室内,挂着一幅画。   那画上,正是自己和另一名少女的模样!   那笔触走向,那色彩运用,跟金木崎母亲画作的风格,别无二致。   辻影久也已注意到了她的目光。他稍稍放慢脚步,落在穆川后头,嘴角带着笑。那抹笑在夜色中看来,如他的疤痕般可怖。   前面走着的穆川,头也不回,忽然开口:“我不喜欢你盯着她看的目光。”   辻影久毫不讶异,随即接过话:“你能察觉我在看她?”   穆川回过头,冷冷一笑:“刚才经过房间的一张画上,有她的模样。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?”   辻影久似乎就在等这句话似的,忽然一笑,脸上的疤痕被拉得更长。未几,他说:“这世上有很多奇特的事情,而我偏偏相信。比如说,一副藏着预言的画。”   穆川扯动嘴角:“尽管只是短短一瞥,但我没看错的话,画上的另一个少女,是你的妹妹辻友绘吧?”   “我一直相信,友绘她是能够帮我实现野心的人,也相信,画上的另一个少女,同样能够助我实现野心。说我迷信也好,可笑也好,这只是我奇特的小执着。”   说着,他不再看向,只把目光投向陆离。   穆川挪到她身前,挡住他的视线:“你刚才说的预言,是指什么?这些画,跟预言有什么关系?”   “从前有一个女人,她在生下孩子以后,发现自己的丈夫跟哥哥原来是恋人。她原本就脆弱敏感,终于犯了抑郁症,只天天困在画室里作画。你可听说,艺术家是最接近上帝的人?我指的是那些真正的艺术家。”他笑起来的声音像夜风呜咽,“这些画,是她在友绘和陆离还很小的时候,就已经画下的。”   陆离早已听过金木崎母亲的事,但初次听闻的穆川,眉宇一动,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。   辻影久把他的神态放在眼里,轻声地:“如果你不信的话,可以回去问穆懿。当初把那画廊烧掉之前,是他告诉我有那样一批画的存在。尽管他是个毫无感情的人,但似乎对陆离的事情,他还是有点上心。”   他边说边睇着穆川的模样,看着他故意装作若无其事。   陆离忽然在身旁说:“辻统主,刚才那幅画,可以再让我看一遍吗?我不确定画上的那个就是我。”   辻影久有点意外她突然插话,但随之应道:“没问题。”   陆离转头对穆川:“你在外面等我,好么?”见他一副不放心的样子,她轻轻按住他的手。他从未见过陆离这般温顺,只觉得她必然另有一番想法,也知道辻影久不会在这里有什么举动,便点点头。   夜色中的庭院,白砂泉流,嗡嗡虫语,让人恍如置身京都。   跟随辻影久走出一段路的陆离,突然在身后开口:“想用一个女人来试探,甚至挑拨兄弟间的关系,我本以为辻影久先生是不屑于这种手法的。”   他在前面不紧不慢地领路,头也不回,嘶哑地一笑:“看来你对本民族的巨著《三国演义》的了解,尚且不及我啊。”   他站定了,侧过一张脸,似在看庭园中的小型枯山水流,又似在看她:“吕布杀董卓,难道竟真的只为了一个女子么?无论在哪个国家,哪个民族,对一个男人而言,最重要的东西,无非是自尊而已。”他转过脸来,脸上的疤痕长得吓人,形如鬼魅。   他背过手,低声说:“司徒王允说服吕布的时候,说了一句什么话?”顿了顿,他用日语沉声诵道,“以将军之才,诚非董太师所可控制。”   陆离并不懂日语,但她对三国的故事并不陌生。此时忽然明白,辻影久的说辞跟司徒王允别无二致。   千古闻名的美人计,世人皆认为重点在美人身上,但司徒王允让吕布拍案而起的那番说辞,有哪几个字涉及到美人?即使提到“夺将军之妻”,重点也不过为了带出后面那句“诚为天下耻笑”,直击对方自尊。   见陆离沉默,辻影久哑声笑笑:“听说你是个识时务,不会多语的聪明人,不像其他女子一般自作聪明,最懂得明哲保身,但原来也不过如此。”   陆离抬头,漠漠地:“我连最后一个亲人也失去了,我还有什么要保的?”   辻影久没料到她这样要强,嘴角一动,只道:“你们有句话,‘醉翁之意不在酒’。现在你还要去看画么?”   陆离摇摇头。 ☆、谁是该隐(一)   车内的气氛很是沉闷压抑。   陆离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夜色,只默默想着刚才见到辻影久的情景。身旁的穆川也一路无话,只缄默地看着前方的路。   她忽然意识到,这并非回家的路。她猛然回头:“这里……”   “刚才辻影久那番话,你也听到了。如果贸贸然把你送回家,我怕你会危险。”顿了顿,穆川补充,“先到我那里。”   这样跟以前依附于他的生活,又什么不一样?   陆离强压心头的纷乱,故作笃定地:“危险?跟你在一起,岂不是更危险?辻影久单刀直入地把这番心思告诉你,本来就没为你留下多少选择的空间。他的潜台词清楚得很:要不就跟他合作,要不就是死。”   穆川冷声一笑:“只有这两条路?难道连你也忘记了,我最应该选择的路,是跟哥哥联手对付他么?”   陆离一怔。   他继续:“连你也不相信,到了这个时候,我还会跟哥哥联手吧。我这个西京门名义上的二统主,根本没有丝毫实权。整个组织都牢牢控制在哥哥的手中。如果我不是向来一副闲散浪荡的模样,谁也不会相信,我会没有取而代之的心吧。”   此时此刻,穆川的神态,再也不似陆离初见的那个顽劣少年。   他骗过了穆懿,骗过了陆离,骗过了所有人,包括他自己。   辻影久轻巧的一番话,竟如最尖细的针,刺入穆川的心窝,把他内心最隐秘的想法一一勾出。   一针一线,重新摊开在日光下,摊开在穆川面前。他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:原来自己的慵懒,原来自己的疏狂,都只是在残忍多疑的哥哥面前的保护色。披上了,就忘记了脱下。   身旁的陆离,看着眼前的穆川,觉得他如此陌生,比当日那个被抽离了灵魂的G更为陌生。   他却忽然开口:“还记得我曾经被金木崎控制吗?”   陆离点点头。   “后来我问医生,为什么自己会那样容易被控制,当时医生说的话,我并不上心。现在想起来,一切都很明瞭了。”他突然冷冷一笑,慢慢地把车停在无人的路边,“如果我不是有对西京门的憎恶,那种人造的记忆,又怎会如此轻易地移植到我的记忆中?像殷樱那样,人造的记忆体跟真实的记忆相差太大,才会强烈的排斥,甚至会自我苏醒。”   陆离不知说什么好,想了想,才道:“辻影久的话蛊惑人心。你刚刚受了他的影响,等你冷静下来,就不会……”   穆川抬头看着她,漠漠一笑:“你认为,我只有现在才这样想的么?”她一怔,只听他又道:“而且,难道会这样想的人,只有我一个么?”   陆离明白了他的意思,觉得背脊骨一点点地寒下去。   他淡淡地:“趁着金木崎不在国内的时候,哥哥把我从金堂救了出来,把G的记忆一点点洗去的时候,难道他没有从医生那里,了解到那一切?自我从金堂那里回来以后,他应该就没有相信过我了。哥哥爱我,但他也忌我,这就是为什么多年来,我一直没有在西京门掌实权的原因。”   陆离便转了个话题:“我记得当时还是G的你,对我说,你最讨厌西京门的穆川。你又怎会讨厌自己?”   “谁说我不厌恶自己?我心底里,最讨厌的人就是自己了吧。”他自嘲地一笑,目光看向车窗外的夜色,“为了西京门的规矩而活下去,为了成为像哥哥一样出色的人而活下去。即使失去了母亲,失去了姐姐,我也得像个真正的夜叉王一样,不可以难过。——我是彻底地厌倦了!”   陆离一时无语。   耳边听得他继续说:“我不能像哥哥那样,做到无情无爱!他为了西京门,甚至可以控制自己的内心,不让自己对任何一个人产生感情。但是我做不到!哥哥让我把你杀了,我也做不到!”   他忽地转过脸来看向陆离,她心头一跳,下意识地别过脸,却被他一把拉到身前。穆川轻轻握住了她冰冷的手,贴在自己的脸上:“陆离,现在的我,不是要不要选择与哥哥为敌,而是哥哥早已与我为敌了。”他低低地,在她耳边问:“你会站在我这边的,对吗?” ☆、谁是该隐(二)   陆离知道此时无论如何不能表态,只咬唇不语。看在穆川眼中,却让他想起当日那个含泪看着家人被杀的可怜少女。   他伸手拉过她到怀中,轻轻吻着她的前额。她肩头一颤。   “你说你不再喜欢我的。”她声音微弱地反抗着。   穆川松开了抱住她的手,轻声一笑:“我说的话怎信得过?”   说着,他目视前方,发动车子,另一只手却仍紧紧握着陆离的,不愿放开。当他在住的公寓前停下时,陆离的手已被他捏得滚烫温热了。   “我想要回家。”下了车,站在车旁的陆离坚持着。   穆川只轻声地:“你还是抱着那套要自立的言论吗?”   陆离一抬头,迎上了他的眼睛,他咬着牙:“我终于能够面对自己内心最深的一面。你呢?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?”   “我没有……”陆离坚决地,却由不得她说下去,穆川已用手拗过她的脸,逼她直面自己的双眼。她亦不做徒劳挣扎,只铮铮地睁眼看他。   两人目光相对,都不再假装两人之间无事发生过。   耳边,穆川的呼吸声忽然变得沉重。他紧紧地看着她,俯下脑袋。  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,轻轻触碰滑过,触碰处一片滑腻柔嫩,带着让人心神不宁的温度。他抓住她脑袋的手缓缓松开,侧过一张脸,就要吻到她唇上——   她一下别过脸。   穆川僵住了。   未几,他冷冷地:“你不愿站在我这边么?”   陆离回头看他,神色平决:“我既不愿跟你们中的任何一人为伍,也不愿跟你们中的任何一人为敌。我只有小小的心愿,想要过最平凡的生活。”   “最平凡的生活?”穆川哑然失笑,“生儿育女?相夫教子?”   陆离平静地应道:“或者对你来说,这都是很庸俗的事情。但我从小便是这么想着的:努力念书,长大以后赚很多的钱,买了房子给母亲和妹妹,搬出去住,不用再挨父亲的打骂。直到现在,我才突然发现,原来缺乏安定童年的自己,是这样渴望平稳安定的生活……”   穆川紧紧捏住了她温热的手:“何必这样辛苦?这些东西,我哪一样不能够给你?……”   陆离摇着脑袋:“不,你无法给我安定平稳的生活。以前嬉笑怒骂的穆川不可能,现在一心要取代穆懿的穆川,更不可能。穆懿的话是对的——要成为西京门的统主,只能是个无情无爱的人。”她抬头看进他眼睛,声音中也含着   让自己惊讶的悲恸,“放手吧。”   她的手指轻轻松开,一只一只地,从他的指间滑落,从他掌心的温暖滑落。   她转过身,脑子里响起的,只是穆懿那句——报仇也好,生存也好,靠自己的双手吧。   眼角滑下温热的液体,她抬手拭去,惊讶于自己对穆川的感情。这时却只听身后的他冷声地说:“我不会放手的。”   她只觉得他的声音极度地森寒,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,快步往前走去。身后的他亦没有追上来。   那不过是穆川的气话吧?   一切都结束了。   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。   头也不回,快步走在路上的陆离,并没看到身后那双紧紧盯视着自己的眼睛。 ☆、谁是该隐·文希之殇   文希感到浑身不对劲。   她后悔自己贪图方便,一时走了这段无人的夜路。这时只听风声沙沙地刮过树叶,她的心头扑腾直跳。   不禁加快了脚步。   喘气喘得急,脸颊擦过一阵风,她一悸,嘴巴已是被人用力捂住。她大惊,只觉身后一柄枪抵住自己的脊背。   是打劫吧?  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,伸手要去摸袋子里的钱包,手腕却被人一手扣住。   “对不起了。是二统主的命令。”   听得耳边这声音这口音,她心头一震。   那只捂住她嘴巴的手,慢慢地松开来。她转过脸,见到了K的脸。   他持着一柄枪,正指向自己。   “为什么?”她颤声问。   他一言不发,但贴着扳机的手指却依旧不动,是在犹豫?是在怜惜?还是什么更为复杂的情绪?   “二统主……是穆川!”她骤然想到。   不可能!今天在葬礼上,她还见到穆川来着。他看向陆离的眼神,是那样平静温柔,怎可能会做出让陆离伤心的事呢!   文希并不明白,这世上,有很多种爱,也有很多种表达爱的方式。   此时她只是颤声地:“是陆离出事了?”   K仍是一动不动。   文希却是突然想到陆离的话。她说,母亲是绝对不可能自杀的。还有葬礼上突然现身的穆川,还有此时此刻针对自己的攻击……头绪纷乱,然而她却渐渐地,明白过来了。   “难道陆离的母亲……也是穆川他……”   她声音颤抖,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K一动不动。她觉得周身冰冷,像是整个人掉进了冰窟里。陆离呢?陆离会怎么样?   文希知道穆川对陆离的感情,但是她此时突然明白过来,对于穆川穆懿这样的人来说,爱的方式跟寻常人不一样,可以是极度可怕的。   “你一定要杀掉我,是吗?”她知道自己逃不掉,却忽然生出了极大的勇气,声音不再颤抖,而是迎向枪口。她的手轻轻地搭在枪身上,看定K。   K的眼中,忽地闪过一丝莫名复杂的感情。   “对你来说,任务比什么都重要,对吧?”她微微一笑,却是凄然无比,“两年前我是你未完成的任务目标,那么两年后,这个任务终究是要完成的,对吗?”   K的嘴角动了动。   “开枪吧。”   文希惨然一笑,眼中却毫无畏惧,神态   极为动人。   K仍是纹丝不动。   “这里虽然难得有人经过。但是再不动手的话,会突然出现个什么人也难说。”文希竟然还在说笑。她见K面无表情,也不再说话,却踮起脚,伸手勾住了对方的肩膀,轻轻地吻上他的嘴唇。   K的嘴唇被她的轻轻触及,正要下意识地避开,然而少女的嘴唇有种甜蜜的鲜果味,他被迷惑,舌尖谨慎地往里探入,而后深深吮吸。   他忽然朦胧地意识到自己那种犹豫,到底是为什么。   文希猛地缩回手,看着他,眼睛竟是同时带着笑意与悲恸。   “开枪吧,K。”   她轻声重复那句话,亦是头一次喊他的名字。然而那不过是个符号,一个杀手的代号。   K轻轻地,轻轻地,朝她扣下扳机。   子弹无声击出的刹那,他忽然开口,声音沉痛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文希的身子朝后跌去,却重重跌在他伸出的手中。他俯□子去看她,她气息微弱,模糊的视野中却见到他前额长长的一道疤痕。她在心里笑笑:呀,原来他额头有疤痕。原来他细看起来,比自己印象中更好看。想来,自己只见过他几面来着?   最后轻声吐出的几个字:“我叫方文希。”   突然后悔了。只不知道他听得清楚不?他的中文还是说得不太流利呢。   但也只能这样了。   她最后用力地睁着双眼,把他的样貌深深看在眼里,已是再也无力说话。他那张沉痛的脸,便是她对这世界的最后印象了。   耳畔,只依稀听到他说了句什么,像是用柬埔寨语说着自己的名字。然而她再也听不到了。   K掷下手中的枪,紧紧抱住了已经合上双目的文希,她身上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。他俯□子,吻住了她开始渐渐冰冷的唇,吻着她无瑕的脖项。   “方——文——希——”他边吻着,边吃力地重复这三个字。   慢慢地,他从地上拣起那柄枪,指向自己的前额。 ☆、谁是该隐(三)   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穆川沉着脸,放下电话。   房间里摆设不多,他背对着电视,开始走到桌前,从凌乱的桌面上拿过几张散落的信用卡,一把车匙。   在他身后的房间一隅,电视上正播放新闻,出镜的行人仍心有余悸:“发现两具尸体的时候,正是凌晨……那具男尸紧紧地搂着女尸……看来是情杀啊……”   随之插入新闻主播的话:“目前女死者身份已经证实,确认为一名姓方的女学生。男死者身份无法证实……由于该名男性故意对准脸部开枪,让容颜难辨……”   穆川两只手撑着桌面,看着镜中自己的脸,低声一笑:“没想到,连我手下的人也尽是些情种……”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什么。   他甩甩头,一手解着衣服扣子,一手打开趟开衣柜的滑门,顺手从里面抽出一架衣物,扔到床上。   把门趟上,他的目光却忽地顿住,停留在巨大的衣柜外层。   那几乎占据了整个衣柜表面的海报上,是陆离穿着学校制服,在路上平静走着的样子。她正视着前方,浑然不觉远处的摄像头。   她的眼睛澄明清亮,只是因为过于早慧,而略带不安。   穆川立在这海报前,伸出手指,轻轻地划过上面她的脸,然后停留在那微微开合的嘴唇上。   手指在那薄薄的纸质上摩挲着。   他把脸贴过去。   把唇印到那片唇上。   那触感却是冰冷而平面,缺乏温度,缺乏质感,缺乏真实的存在感。   他突然捏住拳头,狠命地捶在衣柜上。衣柜滑门承受住拳头的力量,发出砰砰的声响,微微颤动着。   他回身,抓过床上那套衣物就朝衣柜上砸去。   那衣服软软地自海报上滑落。   他瞪着海报上陆离的那张脸。   “现在的你,已经知道你那个好朋友死去的消息了吧。不知这次,你是不是会哭着来找我。”他的嘴角扬起,似笑非笑,上前一步,猛地伸手撕掉了那张海报。   他的力道过猛,在撕碎海报的一霎,衣柜门被力道所冲,向一侧滑开,露出来挂在里面的一套校服。浅色衬衫上,一圈水手服的蓝色衣领,及膝的折叠短裙。   那是陆离所穿过的校服。   穆川看着那校服,神色慢慢平伏下来。他靠近衣柜,伸手揽过那套校服,把脸埋在那衣领中,深深呼吸,心里怀想着这衣服的主人。  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,良久   ,才回身抓过桌面上的东西,离开房间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穆宅今天的守卫比往常要严。还没到半山间的私人路段上,已经有人无声守卫。沿此路而上,更隔几步站着深衣保镖,均双手背负身后,墨镜后的双眼警觉守视前方。   车库前也多了些看守。   细心看去,车库内多了几辆日本车。   穆宅内伫立着的人手亦增多,无声地看护着偌大的一间会客室。女仆端着盘子,上面隔着精致的日式茶壶,溢出玄米茶香味。   保镖上前,女仆立定,面无表情地任其双手在身上摸索搜寻。搜身后,保镖点点头,示意她可以进去。   女仆端着茶进去,一眼见到统主和两个身穿和服的男女相对而坐。在那美丽少女身后,还跪坐着一个长发男子,似是她的近身保镖。几人见到有人进来,都止了话。   女仆知趣地迅速摆好茶具,倒上茶,抱着盘子退下。   辻友绘忽然开口:“拓也,把东西拿下去吧。”   身后的长发男子立起,一躬身,接过辻友绘递上的一套和服,退出门外。   辻友绘冷冷地看着拓也把穆懿送的那套和服捧下去,又冷眼看着哥哥跟穆懿交谈,不愿挤出半分笑容。   辻影久瞥了她一眼,若无其事地接过刚才的话题:“黑白堂混乱不已,出尔反尔的事情,我已经听闻了。在我看来,只有婚姻结成的同盟,才真正稳固。”   辻友绘在一旁听着二人寒暄,心知大家都各怀鬼胎,她只漠漠一笑。   辻影久跟穆懿早碰过面,但带上辻友绘却是第一次。他眼看妹妹喜怒形于色,对这桩政治婚姻极度不满,他只看看穆懿,见对方却是不动声色,只避重就轻地绕过黑白堂的问题,客套地寒暄着。   那叫拓也的保镖再度进入,却是俯身在辻影久身旁说了句什么。   辻影久看了两人一眼,生硬地微笑道:“我就把妹妹交给你了。那么,我先告退一下,让二人在此熟悉一下对方吧。”   二人朝他微微躬身,辻影久退了出去。   辻友绘看着哥哥离开的身影,忽然冷笑道:“你要小心我哥哥。”   “我以为你是站在他那边的。”穆懿搁下茶杯,从烟盒中抖出一支烟。   “我不希望你死——并非因为我喜欢你,正相反,我爱哥哥,但他只需要我的利用价值。如果你不在了,我的利用价值就没有了,他就没有那样爱我了   。”   穆懿把那支烟在烟盒上顿了顿,抬眼看她。这个看似毫无个性的美丽少女坦承自己对亲哥哥的爱,不禁有点让他另眼相看。   只不过,对于爱这个词,他总是带着嘲讽的。   “出于自身利益考虑,把你嫁给另一个人——这样的行为,也算是爱?”他语气沉稳,辻友绘却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讥讽。   辻友绘一时语塞,顿了顿,“彼此的定义不一样而已。”   眼前这个俊美的未来夫君。他如传闻般冷静沉默,却是个毫无感情的人。这样的人,能对爱懂得什么?   穆懿却忽然道:“瞳门是女系家族,据说在女方出嫁前,瞳门事务都由辻影久代为掌管,统主之位也由他来担当。在女方出嫁后,现任统主的位置就要让出。我不太明白你们的规矩,只是觉得对辻影久这样的天才而言,是否有点不太公平了?”   辻友绘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颤,而后漠然道:“家族的规矩又不是一天定下来的。哥哥早已做好心理准备。”   “那就好。”穆懿应道。   辻友绘的心却微微不安起来。   他突然这样说,到底是什么意思?   瞳门确是女系家族,但到了哥哥手上,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把权力让给其他人的,即使是自己也不行。   在小时候,她便向哥哥说过:“如果我永远不结婚,留在哥哥身边,哥哥就可以永远当瞳门的统主了,不是吗?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守护着瞳门了……”   哥哥坐在屋檐下,笑着看她:“那是不可能的。女系家族的女孩子,如果不结婚的话,就要死。这是瞳门的规矩。”他又搂过小友绘的肩膀,“我不会让你死去,也不会让瞳门落入其他人的手中。”   她联想起从哥哥手下口中听到的,哥哥曾经私下里见过西京门的二统主穆川。又联想起哥哥在房间里挂上的画像,画上的少女听说跟穆氏兄弟都有纠葛。她不知道哥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,只一时忐忑。   这时外面走入西京门的人,朝穆懿一躬身:“二统主回来了。”   穆懿默默放下那根未燃的烟:“我知道了。”摆手,让对方退下,这才瞥向辻友绘:“先告辞了。”   辻友绘动了动嘴唇,忽然冷笑:“但比起我的哥哥来,你最要小心的,是你的弟弟。”   “谢谢提醒。”穆懿脚步未见缓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 ☆、谁是该隐(四)   “哥哥!”   穆懿一踏入客厅,便听到穆川热切的声音。他站定脚步,看着这个弟弟快步朝自己走来。   “我打算搬回来住。”穆川半低着脑袋,试探地说。   穆懿却只是盯着他,一言不发,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,点燃。   穆川抬起头来,观察他的反应,只见他漠漠地低下脑袋,看着手中的烟,语气淡淡地:“从泰国回来的一个多月里,你对我说的话,不超过三句。甚至你当初搬出去,也是突然之间做的决定。”   穆川只“嗯”了一声。   “西京门的事,你也搁下一个月了。”穆懿看定他,“你觉得手下的人会服你?”   穆川抬起头,一字一顿地:“我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了。我可以退掉二统主的位置,从头开始。”   穆懿坐到沙发上,探身到长几的烟灰缸前,手指轻轻抖着烟灰。他抬头看向穆川:“我要听听理由。”   穆川耸耸肩,扯出一笑:“或者叛逆期过去了?我不知道。现在的我,只想干出点成绩来。”说着,他上前去,坐到穆懿身旁,“过去我处事轻狂,才被金木崎有机可乘,现在想来,真是可笑——堂堂西京门的二统主,居然会被人控制住。”   他用手拿过长几上的烟灰缸,笔直身子挺坐着,把烟灰缸正正端到哥哥的膝盖前方。他维持着这毕恭毕敬的姿态,收敛起戏谑的口吻,语气沉稳地说下去:“过去的我,浪费了太多时光。现在的我,想要好好地抓住点什么。”   穆懿看向眼前这个弟弟,却是不发一言。   穆川的手仍端在那里,捧着那烟灰缸。   穆懿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,然后问:“虽然你是我的弟弟。但是你突如其来跑回来,对我说着改过自新的一番话,让我怎样相信你?”   他盯着穆川的脸,看似不经意地掸了掸手中的烟灰。那香烟微颤着,却掉错了位置,扑簌簌地,落在穆川的掌心中。   穆川的肩头一抖,扯了扯嘴角,身子仍维持一动不动。   他的掌心之上,那些红彤彤的烟灰瞬间变冷,化为灰烬。穆懿什么也没说,把手中衔着的那烟,慢慢搁在穆川手中的烟灰缸中。   “行李都搬回来了?”穆懿嘴角微扬。   只见穆川忽地一笑:“我又不是带着衣柜到处跑的女人,哪有什么行李!”他把手中的烟灰缸往身后的长几上一放,那东西铿然有声。他很快地站起身来,伸了个懒腰,才闲闲地指指楼上:“我原来的房间没变衣   帽间吧?”   看着穆懿嘴角微漾出一丝笑意,他也随之嘿嘿一笑。只在那一瞬间,穆川那顽劣的神情忽然让穆懿感到恍如隔世。只听穆川笑笑:“对了,听说未来的嫂嫂现在正在穆宅?什么时候我可以去瞧瞧?”   “我以为你已经脱胎换骨了。”穆懿看着他,尽管语气淡漠,但依稀带着点兄弟间开玩笑的亲昵。   穆川漫不经心地一笑,大步跨上楼梯,忽地听到穆懿在身后喊住他。他回头,只听穆懿顿了顿,问道:“陆离的事……”   “哦,她啊。”他若无其事地,用手拨弄着脑后的头发,“身为西京门的夜叉王,感情就是要抛弃的累赘,不是么?”他眼角似有笑意,不再继续这个话题,只回身快步朝楼上奔去。   穆懿独自坐在沙发上,看着客厅里的光线渐渐黯淡。耳边,依稀响起当日那医生为陆离检查完身体后,所说的话——   “她怀着胎儿的时候,身体受了撞击,然后又被下了堕胎药,所以身体格外虚弱……”   那医生说到那儿时,声音顿了顿,眼睛看向他,又随即缩回。然而只是那一瞬,穆懿已经看清楚了那眼神。那眼神分明在说:身为孩子的父亲,你怎能这样忍心对她?   那医生的声音在印象中淡薄褪却,耳边只有穆川咚咚咚地往楼上迈去的声音。   穆川快步奔上楼梯,嘴角眉梢的笑意却已敛住,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楼下的穆懿,眼神森寒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昨天下午3点半前看了《谁是该隐(三)》的同学,不好意思,我发的时候漏掉了一段。情节大概是讲穆川得知K杀掉文希后的反应。感兴趣的话可以回头再补看(情节上下文虽然接得上,但会显得有点突兀),看过的同学就不用了(废话……)这几天忙入职的事情,有点匆忙,抱歉了。20号正式封闭培训前,我会再检查一下 ☆、谁是该隐(五)   长夜里,那些魂魄再度出现昏暗中。   穆懿不能成眠,起身点燃一支烟,坐在昏暗中,回想这一切。   穆川突然回到身边,态度依然暧昧。他跟辻影久碰过面的事,他也隐隐知道,却不确定是否会是另一个陷阱——   或者他不过有意挑拨兄弟间的感情?   还有金木崎最近一直待在美国,在他舅舅掌权后,他似乎没了声息。但当真如此?一个还没完成复仇的人,那仇恨积压得越久,只怕爆发时的声势越是惊人。   昏暗中,那些鬼魅幻影通通游移到床边,围拢过他——   “你们穆家手上沾染了那么多鲜血,只怕到了你这一代便会绝后了吧?嘻嘻嘻……”   穆懿无声地抽完一支烟,然后慢慢立起。   身前身后,那些鬼魅仍纠缠着他——   “或许还会兄弟反目呢……”   “或者自相残杀。你们穆家不是也曾经出过这样的事么?嘻嘻嘻……”   他穿过那些白色幻影,走到那面巨大的木壁前,把手探到木壁后。   只听轰然一声,那木壁慢慢旋转过来,以背为正,停在穆懿的跟前。   在那木壁上,却是一张硕大的油画。上面睁着清亮眼眸的少女,正是陆离。   穆懿身后的幻影,忽地轰然散去。   他默然坐在床沿,抬头看着那幅油画,心里记起辻影久对自己说的话——   “在那家小画廊里,我们还翻出来一本日记,你或者会感兴趣。”说着递过来金木崎母亲当年的日记本,小小一本,潦草地画着许多草图和匆促写就的意大利文。   此时他坐在床沿,低头看着那份翻译稿上的只言片语——   “最近常常做梦,梦见儿子女儿长大后的模样。儿子总是忧郁的、病恹恹的,让我担心是否我的病遗传给他了……心里面像有暴风雨一般,醒来后便禁不住把见到的场景都画下来,但是有些画让我不安,不得不把它们烧掉,剩下的一些,都是无关紧要的吧……”   穆懿知道她所以为见到的女儿,却是陆离。他翻过一页——   “除了儿子以外,我还梦见许多的陌生人。有奇怪的两兄弟,还有一对东方的兄妹。不知为何,我觉得他们跟Leone以后的人生有深刻的牵绊。但是最让我不安的,还是关于女儿的场景……”   “昨晚画下了女儿的一幅画。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,神态如圣母般高洁,然而眼神却是不安的。在她身旁的,是那   两兄弟之一。我不知道他们跟她有什么关系。有时候见到她跟哥哥一起,有时候见到她跟弟弟在一起……我只希望她会快乐,不要像我……”   穆懿再翻了翻,后面的手稿都是关于她发现自己的兄弟跟丈夫关系的内容,于是把手稿搁下。目光稍一抬起,又触及到画像上陆离的眼睛。   不安的眼神……   他忽然记得初次见她,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,戴着过时的男表,怯生生地看着突然闯入她生活的二人。而后的她,眼神少了惊恐,多了几分坚决,或者因为失去了亲人,反倒无所畏惧了。   只是她的眼神,依然不安。   他失笑:自己竟然会依赖这样一个少女的眼眸?   穆懿倚床而坐,漠漠地取过桌面上的《君主论》,却是看不下去。他把书搁回桌面时,手碰到了床头的《圣经》。那黑封皮的小书掉在地上,风刮过书页,正好停在创世纪第四章上——   该隐和亚伯。   “……该隐起来打他兄弟亚伯,把他杀了……地开了口,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。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。”   他的目光黯淡下去。 ☆、谁是该隐(六)   陆离从文希家出来,一直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,整个人仿佛没有意识。时间正入秋,街上的女孩子仍穿着薄薄的短裙,套上长筒袜,风姿绰约地走着。   经过大商场外的橱窗,那些大品牌上的模特正盯着路人看。十字路口的巨型屏幕上,正播放着春夏时装秀,及设计师专访。   文希那样年轻,她还想当一个设计师的,她还有梦想的……   陆离忽然觉得脸上有点冰凉的泪水滑过。   她走了很久,直到感到脚趾头发痛,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站在一趟公交车前。车门打开,那司机盯着她看,一副“你到底要不要上车”的表情。她漫无目的地上了车,车上空落落的,她在最靠后的位置上坐下。   在她旁边的位置上,搁着那个乘客丢下的报纸。她的目光毫无意识地在上面扫过,见到上面的大字标题煞是吓人——   “女学生被情杀凶手身份未获证实”   她慢慢地想起来,警方曾经找过她,问起她文希是否有什么过从甚密的男生。她只摇摇头。文希的母亲只在旁哭着说:“她很乖的呀……从来没有不良嗜好……”她的父亲只在旁无声地抽着烟。   是K!   她怎么想不到呢!   陆离抬眼看外面,知道这次她所能找的人,亦只有穆川了。 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 陆离跑到穆川的公寓时,穆川正在穆宅的庭院里跟辻影久兄妹聊天。龙一站在穆川三步之遥,拓也站在辻友绘身后,两人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。日光落在他们身上,他们纹丝不动,只注意地守护着太阳伞下的主人。   “这里也有正宗日式风味的居酒屋吗?”辻影久笑着晃了晃杯中的威士忌。   穆川舒服地躺在长椅上,墨镜遮住了他的笑脸:“不信?下次可以让龙一带你去。”   一旁默不作声的辻友绘忽然哼笑:“为什么二统主不亲自带哥哥去?难道统主夫人就这样没地位,连她的兄弟也不受重视?”   辻影久瞪了辻友绘一眼,她却假装没看到似的,别开了脸。   穆川摘下墨镜,露出那张漫不经心的脸。他把镜架交叠,抵在下巴上,笑了笑:“现在我跟你们聊天也好,怎样也好,都不能离开这座房子。个中原因,嫂嫂不明白最好。”   辻友绘看向辻影久,却见哥哥微笑着向穆川点头,穆川亦是嘴角带笑。   似乎两个男人之间,   已经建立起了某种默契。   辻影久已经完全接收到了穆川所传递出来的信息——   这一切,不过为了避嫌。   他不能单独跟辻影久出去,这样只会造成穆懿的猜疑。这说明他在辻影久面前,已经毫不回避兄弟二人存在间隙的问题了。   但是另一方面,他又同时向辻影久表示,他无意跟辻影久合作——起码暂时无意。   这时穆川的手机响起,他含笑说了句:“抱歉。”,便掀开手机盖,放到耳边。   电话那头,传来陆离的声音:“是我。”   他面无表情,直接挂掉。 ☆、谁是该隐(七)   辻影久笑问:“态度如此冷淡。看来是些不识趣地缠着西京门二统主的女人啊。”   穆川早已调整出一张笑脸,却是冲着辻友绘:“嫂嫂不用担心,哥哥跟我可不一样,他是绝不沾花惹草的。”   这么说着的他,却已慢慢起身:“我是差点忘记了。西京门还有些事要让我处理的。”   辻影久点头笑道:“我也正要自己出去溜达一下。”   辻友绘却是板着一张脸:“哥哥你要出去,你自己去好了。我身体不舒服,留在这里。”   自从上了离开日本的飞机那一刻,辻友绘便像变了个人一样,过去温顺恭驯的她,此时处处使着小性子,而且还是特意当着穆家人的面,似乎在心里幻想着,什么时候对方会受不了她,提出退婚。   穆川却是嘻嘻一笑:“嫂嫂怕是还没适应过来。还是留在房间里的好。”   龙一在旁听着他们的寒暄,却是心不在焉。直到穆川看了他一眼,拍拍他肩膀:“走吧。”这才回过神来,紧随穆川脚步。   穆川嘴里却忽然问:“你母亲的身体怎样了?”   龙一猛一抬头,吃了一惊,几乎说话都不连贯了:“家母……还在留院观察……”他不知道二统主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。   穆川仍未停下脚步,只低声地:“我已经让人为她找了最好的主治医生。还有什么需要的,随时告诉我吧,能帮的,我尽量帮。”   “二统主……”龙一一时语塞,一张脸竟因激动而涨红。   穆川趁机嘲弄他:“你看你,堂堂的西京门一等一高手,为了这种小事激动?”他已抬腿步入屋内,“我已经问过医生,他对你母亲的手术很有把握,你不用太担心的。有时间的话,多陪陪她老人家吧。像我这样的,想陪一下母亲,也是不可能的事了……”   龙一的脑中,并非没有一刹那的想过,二统主是否有所行动,因此事先收买人心?但看到他提到母亲的时候,眼中的伤痛自然流露,他也不禁一时触动,厉声道:“二统主对在下的恩……”   “得了得了。”穆川笑着摆手,“眼下有事让你做的。”   龙一挺着胸脯:“二统主有令,在下一定赴汤蹈火!”   穆川失笑:“哪里需要赴汤蹈火那样夸张了?”他忽地敛了笑意,压低了声音:“你认得陆离的样子?待会要是她来找我,直接把她领到我的房间。别让统主知道。” ☆、谁是该隐·夭儿   穆川坐在床前,啪嗒啪嗒地玩弄着手中的打火机。火苗一时窜上,映着他的脸。   轻盈的脚步声传来。   他抬脸,借着微弱的火光,见到门边站着的那名少女。她简单地挽起头发,穿着普通的运动衣,站在门边盯着自己。   龙一在她身后一躬身,识趣地离开,带上门。   穆川立起来,黑暗中,只听陆离开口:“文希的事,跟你有关系么?”   “你没看报纸?警方已经认定是情杀了。”穆川站定她身前,伸出手去,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,见她毫不反抗,“她不是一直对K有点少女心事么?”他声音嘲讽,丝毫不顾及陆离的感受。   “虽然文希没跟我讲过太多K的事情,但是如果不是为了任务,K是不会去找文希的。”陆离决然,“也是为了不暴露自己身份,K才开枪打破自己的脸。”   穆川漠漠一笑,却是二话不说,只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嘴唇。修长的手指,在她的唇上来回游走。   陆离甩开脸,睁视他:“文希是……你下令的么……”她神态决然,然而嘴唇却颤动不已。   穆川只淡然一笑:“何止文希?聪明的你,早已猜到你的母亲是谁下手的,不是么?你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推论。”   他伸手要揩去她眼角将落的泪珠,却被她一口咬住手背。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暴戾疯狂,像是被谁的意志附身。   穆川若无其事地,一下子把手抽出,直视着正怒看自己的陆离,信手抓过台面上早已备好的绳索,扣住她的手腕,两三下捆起。   他抱起她,把她丢到床上。   她使劲踢打,张口便往他肩头咬去。   穆川年少气盛,会轻易被激怒。然而这一次,他却不为所动。他的眼神中,竟然不见了平日的疯狂,只有平静细致,仿佛做着一样最为日常的事情。   穆川一手按捺住扑腾踢打着的陆离,一手拉开床头柜的小抽屉,取过一深色小瓶。他抱住了她,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,要把她抱得窒息过去。   陆离蓦地松开口。   穆川肩头上,赫然留下一排鲜红的牙齿印。   他紧紧抱住她,一只手摸到她的脑后,顺手摘下她的发圈。长发随之披泄而下。   穆川把脑袋埋在她颈间的长发中:“不断地用新方法折磨对方,是我们俩最擅长的事情了。”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,“你可知道,当我从G的身份中醒来,得知你有了穆懿的孩子时,是怎样的心情吗?   ”   “我恨你!”陆离狠狠地盯着他,眼角落下泪水。   穆川用舌尖轻轻地舔着她脸上的泪:“这样最好不过了。你失去了亲人,失去了朋友,只有我一个仇人了。从今以后,你再也不会忘记我……”   他抬起眼,森森地笑着: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也想让你怀上我的孩子,让我跟你的骨血永远融在一起。但是我不可以……在泰国那时,我才趁你昏迷的时候,灌下药,让你肚子里的孩子死去……”他惨淡一笑,“尽管如此,我还是希望,可以永远拥有你……” ☆、婚约之外(二)   穆懿搁下那份关于金木崎和黑白堂动向的报告,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,身后有人递上打火机,把烟点燃。   他略一沉吟,头也不抬地问身旁的龙一:“最近穆川有什么举动么?”   龙一顿了顿:“辻友绘小姐邀请二统主参加一个日本社团的活动,是在今天晚上的,除此以外,就没有了。”   “辻影久也在里面?”   “是。不过听闻那是个剑术活动,辻影久先生并非作为嘉宾,而是表演者。”   穆懿看了看手中的烟,烟尾那点橘红色明明灭灭:“他跟辻影久来往得密切么?”   他注视着龙一的脸,见他顿了顿,才低声应道:“不密切。也就谈论些吃喝玩乐的事。你知道,二统主他……”   “行了。”穆懿摆了摆手,却是直直地盯着龙一,“我没问你他们谈论些什么。”   龙一噤了声。   穆懿站起身来,龙一要跟随,他说:“不用跟我来了。我去找辻友绘。”   龙一退到一边,注视着穆懿走出去。他这才掏出电话,拨去医院,听医生交代母亲今天的小手术很顺利,这才放下心来,却一眼见到穆川喘着气,脸色阴沉地站在门边。   他挂掉电话,正要迎上去,穆川却已一把抓住他的衣领:“你见过陆离吗?”   龙一摇摇头。   穆川咬着牙,松开手,却转头朝墙上狠狠捶去。他拳头紧捏,死死地按着墙壁,支撑着自己的身体。未几,他转过头来:“有一件事要你去做,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。”   没等龙一应声,穆川咬牙道:“陆离不见了。就在我的房间里,昏迷不醒的她消失了。” 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 拐过几个弯,辻友绘的房间就在前方。   穆懿在房前停下,举起手背正要敲门,却听里面说:“请进。房门没关。”他推开门。   房中没开灯,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房间的幽暗,见到辻友绘正坐在地板,身后的席子上胡乱地堆放着毯子。她见穆懿来了,微微一笑:“你来了。”   她见穆懿只站在门口,不肯坐下,知道他在警惕着。   她微笑:“我身上没有武器,我也不会那样糊涂在穆家的地盘,把你杀掉。”   “一个为爱痴狂的女人,作出什么也不奇怪。贵国阿部定的故事,很是闻名。”穆懿仍是站在门口,却见房中突然亮起一点烛光。那烛光映着辻友绘的身姿,照见她面前的枝状   烛架,她身子前倾,正逐一点燃烛架上的每个烛台。   她的声音不无忧郁:“我要说的事情,我不愿意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讲。”   穆懿慢慢走上前:“你要说的,可是跟辻影久的关系?”   她淡淡一笑,烛光映得她的脸煞是动人:“你果然猜到了。”   “如果你是想向我提出退婚的话,我只能够说——虽然我对你的感觉,跟你对我一样,毫无感情可言,但是我的思维只会从西京门的角度出发。暂时来讲,跟瞳门联姻对西京门有利无害。”穆懿漠然地,“我也不会因为你的说话而……”   辻友绘轻轻一笑:“别那样冷酷。”她慢慢站起身来,“我也没有那样的打算。”说着,她的手指轻轻勾过穆懿的锁骨,“我听说,穆川有个心爱的人?你们曾经为了那个女孩子,有过纠结?”   “哪里来的谣传?”穆懿嘴上冷冷地,一只手却止住了对方在他身上游走的手。 ☆、婚约之外(三)   辻友绘莞尔:“真也好,假也罢。我们爱的都不是对方。但是以后的日子里,我们要成为夫妻了。”她突然踮起脚尖,轻轻地在穆懿的唇上一吻,然后缩回,直勾勾地看着他:“能不能,帮我忘掉哥哥?”   说着,她轻轻地解开身上的和服腰带,厚重的衣料滑落在地。少女曼妙的身躯,映照在烛光中。   穆懿面无表情地盯着她,却是俯身拾起地上的和服,递到她手中:“何必那样心急?离婚礼的日子已经不远了。”   他转过身子想要离开,辻友绘却在身后紧紧抱住了他,语带哭腔:“难道你连这样的忙都不肯帮么?我对于这婚事的厌倦,已经快要到极限了。我也希望自己爱的是你,不是哥哥。我不知道在婚礼之前,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!”   穆懿站住了脚步。   只听辻友绘在身后轻声地,近乎央求:“可以么?不是为了我,而是为了瞳门跟西京门。”   穆懿转过身子,盯着辻友绘,却见少女害羞地抓起和服,掩盖住自己的身体。她低下脑袋,再度轻声重复:“可以么?”   穆懿稍一沉吟,像在快速地思考着什么,才机械地点了下头。   辻友绘莞尔一笑,神态甚是雀跃,像是完成了一个什么任务。因为过于兴奋,她的手一挥,打翻了床头柜上的一个水杯。那杯子掉在地上,发出声响。   她正俯身捡起,只听门外有人敲门,传来拓也的声音:“小姐,什么事?”   辻友绘起身,忙用日文回应:“没事!”   拓也又喊了句什么。   这时辻友绘向穆懿解释:“拓也要进来拿东西。”顿了顿,她羞涩地:“我这个样子不能见人。你能不能,替我开门?你知道,穿和服是件麻烦事,现在来不及了……”   穆懿点点头,辻友绘便快步钻到床上的被窝里。   他转身正要去开门,忽听得辻友绘在床上喊住他:“待会……能不能先把那烛光都吹灭?”   穆懿蹙眉,旋即意识到她指的是那件事。   他没应声,只大踏步上前拉开门,见到拓也的脸。拓也看着他,用难懂的日语口音英语说:“我过来小姐的房间拿点东西。”说着,一躬身便朝床上走去。他弯□子,在床上卷起了那堆凌乱的毯子,然后说了句“告辞。”,便退到门外去。   房里一阵死寂。   穆懿倚着房中的椅子坐下,掏出一支香烟,身子前倾,把香烟递到烛台的火苗上方。香烟被迅速点燃,发出橘红色   的一点暗光。   他逐一灭掉烛台上的每一点光,坐在完全幽暗的房间里,静静地抽完一支烟,然后朝床边走去。   毯子下,依稀可见到人体的线条。他把手轻轻搁在毯子上,感觉得到从毯下传来的温度,也感觉得到毯子下是少女裸裎的躯体。 ☆、婚约之外(四)   陆离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,同时又仿佛有无数的蛇在身体上游走。整个人非常地燥热,像有朵朵烟花自体内腾起,照耀了眼前的黑暗。   眼前慢慢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。   她瞧不清楚,细看时,却见是穆川的脸。他森森地笑着,然而眼底带着无限眷恋,只低声说着: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也想让你怀上我的孩子,让我跟你的骨血永远融在一起。但是我不可以……尽管如此,我还是希望,可以永远拥有你……”   陆离一悸,母亲和文希的事,此时却都一同涌上心头。她看着穆川那张恶魔般俊美的脸,忽地生出了恨意。   那张脸却幻化掉,面前仿佛涌出极为浓烈的大雾。在这浓雾中,她隐隐见到一个男子。他转过脸来,却是穆懿。   “穆懿……”她迟疑地叫着他的名字。他却只是一把拉过她到怀中,一下子吻住了她。   “为我生下西京门的继承人吧……”他在耳边喃喃道。   陆离摇着脑袋:“那个孩子……已经没有了……”   “那个孩子……是被穆川他用药弄掉的……”穆懿托起她的下巴,用手背轻轻揩拭着她滚下的泪。   虚幻中,她忽然觉得身上很重,像是被什么紧紧压住,动弹不得。然而那种温暖,却让她觉得十分地安全。   浓雾散开。   陆离忽然觉得自己的意识在一点一点地回来。   她蓦地睁开眼睛。   迎上的,是另一双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。在这间潮湿闷热的房中。不,潮湿闷热的不是这房间,而是二人紧贴着的身体。她看着那双眼睛,昏暗中它们依然灼人。   她蓦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。   但是,为什么?   理智告诉自己要推开他,然而身体却沉湎在那种从未尝过的快乐中。她只是觉得自己在不断地往下掉,于是想要伸出手去,抓住点什么实在的东西。   那伸出去的手却蓦地被握住了,十指紧扣,不愿就此放开。紧贴着的手掌传来的温度,忽然让她觉得,这是她此时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了。她迟疑地伸出另一只手,犹豫地抱住了那人的背部。   在男子的背部,那只巨大而狰狞的夜叉,随着漂亮肌体的每分律动而不断扭曲着。痛楚与快乐,像一把巨刃的两面,直直插入她体内,荡起深深颤动。汗水自两人体表流下,分不清谁是谁的。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间房间,只剩下这两个人。 ☆、一夜后(一)   日光映在陆离的眼皮上。她用手盖着眼睛,头脑慢慢地醒转过来,用手撑起身子。   她扫视了一眼房间,确定自己从没来过这里。   她慢慢回溯记忆:昨天夜里是怎么回事?忽地想起那双眼睛,脸颊不禁腾地红了。但是昨晚那个,到底是梦,还是……如果是梦,那梦中的人,到底是谁?   默默地想了一会,她才猛然回过神来:被单下的自己,正不着丝缕!   那么,昨夜的事情是真的……   她只想起穆川为自己灌入药液,然后自己陷入昏迷状态。那么,那个人是他么?   正想着,她一眼见到床头整齐地叠着干净衣物,忙抓过来穿上,这时却听到一墙之隔传来其他人的说话声。   却依稀听到穆懿问:“不知道友绘一大早来到这里,是为什么?”   随后是个带日语口音的少女声音:“难道过来看一下未婚夫也不行吗?”   却听穆懿淡淡一笑:“是因为昨晚友绘在自己的房间失踪的事情,还是我在你的房间失踪的事情?”   陆离没听明白,这时隔壁却是一阵安静,似乎无人说话。良久,那个叫友绘的女孩子叫道:“你早已猜到了,对不对?”   “我没那么厉害。只是在你错手弄掉杯子发出声音,又恰好引来你的手下时,有所警觉。真正让我觉得有异的,是你那位手下进来,看见我在你房间却丝毫不感惊讶时。”   陆离忽然觉得这个少女的声音很是耳熟,她努力地回想,慢慢记起似乎在自己意识模糊的时候,她听过这个少女的声音。  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?   陆离觉得很是不解,她下了床,要附在墙壁上听得更清楚些,却赫然见到在床头上方的木质墙壁上,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。油画上那少女,正是自己的模样。   是金木崎母亲的预言画!  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是诡异,这里到底是……她转头,一眼瞥见那边的沙发上搁着本《圣经》,她想:这里或者是穆懿房间里的密室,因此能够听到外面说话。但她只记得,昨天穆川逼自己服药的时候说过要囚禁她,但现在看来……   她十分地疑惑,这时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凌乱的脚步声。   陆离忙把耳朵贴在墙壁上,这时只听见穆川的声音:“哥哥,现在他们都走了。你能不能告诉我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   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穆懿反问,“你一大早地跟着辻友绘过来,又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   “她说……”   “她说陆离在我这里,对不对?你昨晚一直在找她,对不对?”穆懿忽然提高了音量,听得陆离心头一跳。   一阵死寂。   只不知道穆川跟穆懿这个时候是什么表情。良久,陆离才听到穆川冷笑一声:“对,我是忘记不了她。那又怎么样了?”   “你忘记没忘记她,我没兴趣知道。只是你要囚禁她这件事,被辻友绘发现了,然后她用调包计把自己跟陆离换过来,然后带上你去‘捉奸’,是么?如果不是我早已发现,转换了房间,你知道事情会多难看?”他厉声地:“辻友绘不过是个无知少女,使着性子,只要能够解除婚约,留在辻影久身旁,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!你小心别被她利用了!要记住,我们才是姓穆的,其他的都是外人!”   穆川失笑:“我可不是小孩子了,哥哥又何必用教训小孩子的语气来对我说话。自此以后,我不再管西京门的事就罢了!”   接着,陆离只听到忿忿摔门的声音,随后是脚步声匆匆离去。那边的房间里,又复归一片宁静。   她正失神地想着,忽然听到墙壁那边轰然响动,她忙离开原地,抬头只见挂着油画的那面木质墙壁缓缓沿轴旋转,亮出一条通道,连接着两边房间。房间的那头,穆懿正坐在沙发上,默默地看向自己。 ☆、一夜后(二)   不知道怎的,她忽然有点怪异的感觉,像是不敢迈出那一步。   “他们已经走了。中间发生过什么,你无须要知。”他抓过桌面上的烟盒,从中抖落一支烟,抬头见她一脸茫然,又把烟放下,平静地:“穆川现在依然怀疑你在我这里。等过了些时候,我再把你送走。”   陆离却是慢慢地摇着脑袋。   她抬起眼睛,看向穆懿的,只见他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。她想起来了,昨天夜里紧紧盯着自己的,便是这样一双眼眸。   忽然想起刚才那少女的话,便明白过来了——   昨夜的事,不过是因为他把自己错当成他的未婚妻了。   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如此荒诞,颠三倒四,伤痕累累。   陆离莞尔,却是表情僵硬:“我现在没有地方可以去了。没有亲人,没有朋友。”亲人,朋友,不是已经被这个男人的弟弟给杀死了么?为了穆川口中的爱,扭曲的爱。   穆懿忽然想起,两年多前他遇到这个少女,从车头镜里瞧着这少女,他问她:“你要到哪里去?”她只茫然地:“我没有地方可以去。”   两年后,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。可是有什么东西却不一样了。   她平静地站在那里,却是心神不安,几乎毫无意识地,便朝一侧长几上的烟盒伸出手去,脸上不带任何表情:“我哪里也去不成了。我就在这里等着。你认为我什么时候安全了,就让我离开吧。”   嘴角似乎隐约浮上笑意,嘲讽着自己的无能为力。   手触到烟盒的刹那,手指忽地一热,已是被另一只手捏住,带离了那烟盒之上。   那个男人,眼前这个男人,一言不发,只是握住了自己的手。   他说:“昨天晚上的事……”   他手上的温度传过来,在这个无助的时刻,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里,似乎便是她所能够捉住的一切。她忽然想起昨天夜里,这个人同样紧紧地捉住了自己的手,指头根根紧扣,像从未分离过。   不对,自己只是替身。   陆离甩开他的手,抬起眼睛,目光却越过穆懿的肩头,只投向那扇墙壁门的巨大油画上。她有点不解,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:“为什么?”   问的既关于那油画,又跟油画无关。   穆懿一言不发地看着她,没有一丝要道歉的意思。   对的,他怎么可能道歉呢?他可是夜叉王啊。   陆离忽然漫漫地一笑,无力地滑到沙发   中:“我不知道你又要利用我做什么。但你认为我什么都没有,我什么也不是,所以怎样对我也无所谓吧。”   穆懿沉默着,良久,“我现在有事情要去处理,你在这里,不要离开。”他缓缓地松开手,抓过沙发上外套的时候,听到她在耳边自讽一笑:“我能去哪里呢?”   穆懿无话,拉开门往外走去。   然而在一只手触到门把的刹那,他停住脚步,背向她:“昨天晚上,我由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抱着的人,是你。” ☆、一夜后(三)   辻友绘在房间里,寂寥地抱着一面镜子,蓦然听到身后传来焦急沉重的脚步声。她忽然预感是哥哥要来,忙丢开那面镜子,整理了一下衣服,然后伸手把脑后松松挽着的头发散下。   辻影久迈着步子踏入房中,因为脸色阴沉,面上的疤痕显得更为可怖。   还没走到辻友绘跟前,他已一脚踹掉她脚边的镜子,哗啦一声,散作碎片。辻友绘跟身后的拓也都是一惊,拓也已上前护在辻友绘身旁。   辻友绘亦沉下脸,轻声地:“拓也,你先出去。”   拓也面色迟疑,仍是站着不定。   “还不出去?!”她提高了音量,眼睛却是死死盯着辻影久。   拓也背转身子离开,却听辻影久怒极,声音却是极度冰冷:“穆懿要解除婚约!”   拓也心上一震,脚步却不敢缓下来,他掩上门离开的时候,从逐渐缩窄的门缝里见到辻友绘刻意地掩饰着自己的错愕,只一脸镇定:“是么?我做错了什么?”   门重重关上。   拓也吁了口气,背转身子倚靠在门上,竖着耳朵听——   辻影久:“我没想到,你竟然瞒着我做了这么幼稚的事。自以为是,自把自为。”他音量提高,房中又是一阵物件被摔砸的声响。   辻友绘冷冷地笑:“这样不是很好?我无法出嫁。哥哥又是统主了。”   “你太自作聪明了!自以为自己在帮忙!”   “我没有!”辻友绘忽然高声地:“我只是在帮自己,只是为了不让自己难过,只是不想离开哥哥……”   拓也垂下脑袋,烦躁地把手伸入裤袋里去掏烟,却想起辻友绘不喜别人身上的烟味,又把手伸出。   房中一阵咆哮怒骂声,似乎是辻影久在叱责着什么。这个瞳门的统主,尽管毒辣专制,但拓也从没见过素来疼爱妹妹的他,竟会这样叱责辻友绘。房里渐渐静下来,只传出辻友绘低声抽泣的声音。   门腾地被猛推开。   辻影久板着脸从房里踏出,正眼不瞧拓也一眼,就此离开。   拓也捏紧了拳头,猛地推门进房。   辻友绘匍匐在地上,像绸缎一样的黑色长发披覆下来,丝丝缕缕地落在她脸上、脖上、地上。她抬起脸,满脸泪痕,眼眶里的泪仍不住地落。   “哥哥终究还只是把我当成工具呢……”她失神地一笑,那神态极凄美极动人。   拓也默然上前扶起她,在手指触到她手臂和肩膀的一刹,他开口:“小   姐,你跟统主毕竟是亲兄妹……”   辻友绘摇摇头。她不能说,她不能说辻影久不过是养子。   这个她最爱又最恨的人……   她还是要为他守着秘密。   她只是抬手抹去眼角泪痕,装出笑意:“我没事……”   拓也深呼吸,扳过她的肩膀:“拓也一直在小姐身边,无论小姐开心也好,寂寞也好……”他盯着辻友绘的目光热切,她一怔。   他一咬牙,豁出去了:“小姐有没有想过,如果统主不在了……”   辻友绘一言不发,一掌扇在他脸上。   拓也不闪不避:“拓也会一直在小姐身边……”没等辻友绘反应过来,他已经扳过她的肩膀,要吻她。她大惊,又是一掌,对方却丝毫不闪避,硬生生地承受了。   “你出去!”她颤声叫着,身体不住颤抖。   拓也轻轻放开了搂住她的手,看了她好一会儿,才深深鞠躬,转身退下。   辻友绘忽然觉得全身乏力,软软地垂倒在地上。眼前,只有那碎作满地星屑的玻璃镜片,再也回不去了,再也回不去了。 ☆、一夜后(四)  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,听到瞳门跟西京门要解除联姻关系,在穆宅守护的人都不免有点松懈。毕竟,这些天下来的工作强度太大了,要时时刻刻提防着事情生变。   但最有意思的是,越往穆宅内部,戒备就越松弛。这跟对各国元首的保卫系统又大不一样。   因为瞳门也好,西京门也好,毕竟是杀手组织。   身为统主的人,本身就是杀手中的高手。(只是对于穆懿,自从两年多他灭掉其余三大家族以后,就不再有他下手的传闻了。)   穆懿未免打草惊蛇,让穆川或其他人怀疑,并没派人看守着自己“空空如也”的房间。他本是个谨慎寡言的人,对谁都放不下心。   此时,既没人想到在统主穆懿的房中,藏匿着一个普通的、并非杀手的少女,也不会有人预料到,危险已经渐渐逼近她。所有人都只为捕捉到的关于西京门和瞳门解除婚约的消息而不安。   陆离从未试过这般烦躁,心上乱纷纷的,穆懿那句话一直萦绕耳边。   ——“我由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抱着的人,是你。”   她看向墙壁上油画中的自己,无力地笑笑:“他这样说,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   画中的自己,倔强地瞪着一双眼,无声地看着她。然而眼神中,是掩不住的不安。她盯着那画良久,却忽然感到背部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。   她向来不相信杀气这种东西,现在却觉得似乎房中有股凌厉之气。她勉强安定下一颗心,笑着自己:或者因为这是在杀手的房间内,所以才有一股杀气?   她伸手摸到身侧的台灯上,拧亮了,从桌面上整齐叠放的书刊中抽出本《时代周刊》,想看点什么转移注意力,好忘掉他的话。她的目光落在封面那People of the Year(年度人物)标题上,却赫然瞥见台灯在地上投射出的光亮中,现出一道长长的人影。   陆离吃了一惊,已经意识到在自己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人。她紧紧咬住下唇,不让自己因吃惊而喊出声来,同时心里想着怎么办。然而她放在书页上方的手却抖个不停。   陆离的目光略略抬起,这才发觉房间一隅弥漫出一股近乎无色的烟雾,只是无声无息无味,她忙捂住鼻子,要往房外奔去,却已来不及了。   地面上的黑影一晃动,自头顶上方传来一把有点熟悉的声音:“好久不见了,陆离。”   她意识清醒,却身子无力,感到腰间忽然一阵异样。低头看时,自天花板上方垂下细   长有劲的绳索,带着腥涩的药味。绳索套牢了她,往上一提。她整个人便瞬间离了地面。她强压内心的震动,回头一看,竟看到尹迟的脸。 ☆、新教父(一)   “替我把拉链拉上。”颂眉简洁地命令。身后的人上前,为她拉上链条。  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:仍是一头短发,却洁净服帖地贴在两侧,更衬托出她尖尖的下巴。纯白色的简洁礼服包裹着她小麦色肌肤,只恰恰在锁骨处露出半朵红色睡莲刺青。   挽起镜前的缀珠片细条小袋,颂眉掉头离开,推门而出。   外面是个华丽世界。上流社会的小小倒影,便尽在于此了。衣香鬓影,觥筹交错,放眼望去都是白人。虽在纽约的希尔顿饭店内,却故意说着伦敦腔牛津腔法国口音的英语,谈论着刚刚过去的渡假。   她简直是个误闯入洋人之地的亚细亚孤儿。   不对,她是东方鸦片。   与她擦肩而过的男子,都斜眼偷偷看她。场上亦有好些亚裔美人身影,但都像拼命绽放的花,因花瓣开得过盛,香味太溢,倒缺了她这样的神秘感。   颂眉紧抿着嘴唇,眼神坚毅,然而锁骨处欲露未露的半朵睡莲,却妩媚异常。她挑起眼眉,不去看擦身而过的人,只信手从穿行其间的侍者托盘上,端过一杯香槟,目光寻觅着某人。   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人身上。   将要四十的年纪,看上去却像二十八九,深褐色头发,意大利人长相,眉宇间酷似金木崎的外公。正端着酒杯,一只手搭在另一只的手臂上,偶尔纵声大笑,不问场合。除了意裔遗传外加美利坚国民性,更因豪迈。   那是身为Vasari家族新一代教父的豪迈,心知这偌大的宴会厅,众人无论看什么,终究都在偷偷注视他。众人无论做什么,终究都唯他马首是瞻。   因这觉悟,他便笑得放肆。   颂眉转身过去,经过他面前的时候,只略略一抬眼,又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。   只打了个照面,她便从他眼光中读到了一切。   自小作为别人的宠物、玩物般成长,吉那瓦的心思她亦能猜透,更何况这个把一切都写在脸上的西方人——LorenzoVasari,金木崎的舅舅。   他有意要开口,她却已飘远。   又一个美人搭上来,故意向他借火,他笑笑,很快把刚才那个神秘的东方美人丢到脑后。   然后主持人宣布:“让我们的教父上台,为我们发表他的独到见解!”众人笑着拍手,还夹杂着贵妇人的欢呼声。Lorenzo走到台上,冲着台下的女士们做出飞吻的动作。   颂眉在洗手间内,对了对表。   下午   两点整。   她换上另一套更利落方便的白色礼服,好整以暇,然后对着镜子慢慢地抽了一根烟。  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。   Lorenzo说完最后一个字,以他富有蛊惑性的微笑,向台下听众致意。数个贴身保镖紧跟而上,他在簇拥下穿过边门时,按照安排,进入休息室内,礼节性地与会议组织者寒暄。   与此同时,他的有关保卫人员趁此时间变换岗位,重新布置警卫路线。   在洗手间内的颂眉对了对表,把烟头碾灭,走了出去。   五分钟后,Lorenzo出现在酒店西门,他走到停靠在门前的黑色菲亚特前,回身朝面前众人挥手致意,这时一堆新闻记者蜂拥而上,争先恐后地问着问题。   他富感染力地一笑,正要回答。这时,事先隐藏在距离车子3米远处,混入记者群中的一名黑发青年亮出了枪支,扣下扳机。   子弹射出的声音,破空而来。   4发子弹连续击出,径直朝Lorenzo方向飞去。自拥挤的人群中发出锐耳的尖叫声,人群乱作一片。Lorenzo的贴身保镖一手掏出枪,边喊道:“退后!快趴下!”   然而子弹却毫不留情地,迅速击中了Lorenzo身旁的两名保镖。其中一人的前额被子弹贯穿,当场倒地。因为出席商业活动,Lorenzo今天身上并没带枪,但他毕竟是Vasari家族的教父,很快镇定下来。   他飞快闪到另外两名保镖身后。   忽然有道黑影纵身一跳,飞身扑向那名杀手。由于身体的冲撞,凶手的最后一发子弹打高了,击中了街对面的一栋商铺,击碎了橱窗玻璃,响作一片哗然。   千钧一发之时,Lorenzo身前的两名保镖忙把他塞入车厢内。这时他只听到最后一声枪响,然后有人喊道:“凶手死啦!凶手死啦!”   保镖命令司机:“赶快开车回去!”   Lorenzo只喝令:“等等!”   他朝车窗外看去,这时警方已经散开人群,自人群散开留下的路中,可见凶手已经倒在血泊中。在他身旁,是一名身着白色礼服的女子。她脱下了高跟鞋,只赤着双脚,礼服下摆已经染上了血迹。   他蓦然记起那个东方美人。   于是沉声吩咐:“打电话给凯奇警长。” ☆、新教父(二)   再次见到她时,已是第二天晚上了。   Lorenzo正处理完公务,听到叩门响,抬头时,却见一个短发麦肌的女子走了进来,正是昨日救她那人。今天颂眉只穿了件白色衬衣,深色长裤,裹住她流利曲线。   一进来,便落座他对面。“听说你找我?”毫不客气,也无寒暄,单刀直入。   “谢谢你昨日救了我。”Lorenzo向颂眉递过香烟,她抽出一根,在他递过来的打火机上点燃。他继续笑着说:“希望昨天在警局,他们没有对你盘问太多。”不动声色间,暗示了还是靠自己那层关系,她被迅速释放。   “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。”她吐出一口烟,定定地看向他:“也并非什么见义勇为。不过是为钱财罢了。”   “为钱?”正转身为她倒酒的Lorenzo,端着两个酒杯走过来,挑着眉头看她。   “我接到线报,说有人要暗杀你。我做杀手已久,心生厌倦,想换个身份,做保镖或者不错,于是去碰碰机会,看能不能邀功。”   “以你这样纤弱的美女,去当保镖?”他递过一杯酒,嘴角含着笑意。   颂眉没接过,只扬起下巴,锁骨处的线条落在他眼中,更显诱人:“很多场合,女人活着比男人有用。你不觉得吗?”   “开个价。你要多少钱?”他觉得这女人有意思。   她交叠着两腿,以无名指轻轻抖了抖手中的烟,姿态千回百转:“你觉得我值多少?”笑得不卑不亢,若隐若无,让男人看了好生难耐,不知道眼前这女人,到底笑了没有,又因何而笑,总想一探到底。   “颂眉小姐,你自是个无价之宝,就像那东方的鸦片,让人上瘾。”Lorenzo一笑,不再自持,已经逼上前来。   她看着他眼底的欲火,一切都了然。   是的。一切布置,不就为了这一刻么?   “你不亲自尝试,怎么知道会不会上瘾?”说着这样逗弄人的话,她却纹丝不笑,冷若冰霜,然而最能挑逗人。   他按耐不住了,把长桌上的物事一手扫落,把她翻身按倒在桌上。   被他压倒的时候,她昂头看着天花板,任由男人在她身上啃咬噬舔。心里却暗暗想着:新的风暴,即将被掀起了。 ☆、新教父(三)   处理完手头的事情,穆懿往房间走去的时候,发现自己的脚步跟平常不同。   心头,似乎有种叫“期待”的情绪。   他有点警觉。   作为西京门的统主,就是一个无任何感情的人。他不允许自己被任何情绪所左右。房间就在走廊前方了,他却没有走过去,只站在走廊上,对着敞开的窗,从裤袋中掏出烟,点上。   用两支烟的时间。   香烟的微涩停留在唇舌之上,久久未散。心静下来了,他竟然反倒觉得烦躁。   猛地一阵咳嗽,他把烟头扔了,捂着嘴,压制住那声音。   渐渐平静下来。   烦躁也好,期待也好,都是一个情绪。   对他这种人而言,情绪,只是没有出息的代名词。   他没有感情么?不,他根本不容许自己产生情绪。   把所有想法抛在脑后,定了定神,穆懿把手放在冰冷的门把上。   门把发出蓝色的明亮亮光。   读取指纹成功。   他旋开把手。   陆离不在房内。地上有一本《时代周刊》,书页摊开。他俯身上前拣起,放到桌面上,却隐隐觉得不太对劲。   他疾旋身,快步迈向里间。   房间里不仅不见陆离,连那面本该挂着她画像的墙壁上,亦是空空如也。   穆懿捏紧了拳头,又松开,下意识地把手掏到裤袋里去摸烟盒。身后传来脚步声。   回身。   穆川正站在门前,绞着手臂看向他。隔着两人中间冰凉的空气。   就像隔着一片透明的、波涛涌动的暗海。   穆懿看着眼前这个弟弟,忽然觉得他陌生。他的脸上,从来都只挂着嬉笑张狂的表情,像是一个努力要得到大人专注的小孩,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。他只希望这个弟弟早点成熟起来。   却是从什么时候起,他开始有了长于世故的微笑,和眼底的狠意?   他边打量着这弟弟,便沉声地:“在哪里?”   穆川放下抱着的双臂,以洞明一切的眼神看着他:“我早知道你喜欢她。”   穆懿沉声逼问:“你把她(它)藏在哪里?”   穆川失笑:“你已经从我那里夺走她了,连一幅画也没留给我。你现在问我,那幅画在哪里?”   穆懿再次清晰地重复问题:“她人在哪里?”   穆川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事情:“你不是把   她藏起来了?现在反倒来问我?”   穆懿死死盯着穆川的脸,并没从他脸上看出半分说谎的迹象。他的演技已经这样好了?还是说,他从来都在自己面前演戏?   门边传来极不稳重的脚步声。龙一跌跌撞撞地奔入,前额满是汗珠。他来不及擦,却一个踉跄,几乎摔倒在地。两人从没见过这个向来稳重沉默的手下如此仓皇,都同时回身看他。   没等穆懿来得及责备他的惊慌失措,龙一已喘着气道:“Vasari家族的教父,Lorenzo,死了!”   他一句话分成三截,每个重音落在穆懿心头上,都是一击。   穆懿陡地抽了口气,一旁的穆川已疑惑地:“怎么死的?他是个最为怕死的人,保卫如此森严。每个见他的人都要事先搜身,连到他床上的女人也不例外!”   “验尸报告上说,是被毒死的。”   穆川瞥了一眼穆懿,才又轻声嗤笑:“毒死他的可能性,比远距离狙击他更难。他就跟中国古代的皇帝一样,食物全都让人试过毒。”   穆懿却上前一步,沉声问:“新闻播出来了没有?”   龙一用手擦着额上的汗,睁着一双骇然的眼睛:“根据我们的人收到的消息,他是昨天下午死的,但刚刚的新闻才发放他死去的消息……”他的肩膀像他的声音一样哆嗦:“Vasari家族企业的接管人,现在是金木崎……”   穆川猛地一手扫向桌面,物件噼里啪啦纷纷掉地。   他们都清楚地知道,这意味着地下王国的Vasari家族,也已经被金木崎接管。从Lorenzo死后到放出消息的这段时间内,他们内部的一番权力争斗,必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。然而此时此刻,大局已定,金木崎大权在握了。   穆懿很快平静下来,看向龙一:“从听到的消息来看,他是怎么死的?”   “就死在办公室里。死前有一个女人去找过他,还是他亲自把她送到门外的,他们也不曾吃过东西。事情很蹊跷。反正现在,整个Vasari家族上下都在找那个女人。”   穆懿点点头。   穆川两手撑在长桌上,陡地抬起眼:“陆离就在金木崎的手上!” ☆、新教父(四)   这里是梦境吗?   迷迷糊糊的,看不真切,但在那花园内似乎站着两个少男少女。少年只专心地摆弄手中的枪具,少女在他身后喊着:哥哥。那少年转过脸来,忽然消失了。   “别动。我正在把你画下来。”身后忽然有另一个少年的声音,那少女吃了一吓,回头去看那人的脸。   然而一阵浓雾逸过。   又什么都看不见了。   前方只有灿目的光,陆离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眼皮,睁开眼来。   “别动。我正在画你。”那声音如此熟悉,她放下手臂,见到栗色头发的少年坐在她的床头,修长的手指在纸面上簌簌滑动。半长的头发落在他的脖项间,随着光影晃动。   金木崎!   陆离蓦然心悸。   这情景,似曾相识。曾经她亦是这样醒来,不知身在何方,只见到一个在花园中静静作画的少年。   她抬眼看去,只见金木崎身后的淡绿色墙壁上,挂着的画像上,陆离有点忧郁的眼眸,正睁视着画像外现实世界中的自己。   金木崎头也不抬地,仍自画着:“总觉得母亲的画里,只画出了你的模样,却没捕捉到你的神韵。”   陆离的身子一动不动,只目光偷偷扫视房间,却没发现任何可以用来防卫的小刀。   停下手中的笔,金木崎把手中的画板竖起,翻转过来,递到她跟前:“你看这幅画,跟你像吗?”   陆离别过脸:“你想怎样?”   金木崎瞄了那画一眼:“怎么?有什么问题?”他嘴角微微翘起:“画上的你那么安详文静,像是不会伤害任何人,但是现实中——”   他骤然抬眼,眼中射出豹子般凌厉的光:“你却背叛了我!”   陆离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少年。   困于受害者角色中无法自拔,再成为施虐者。偏执地认为所有人都背叛他——他本来可以是温室里的贵公子,只是他的小世界崩坏了。   “我从来不是你的人,何来背叛?”她静静地看着他。不再害怕。因为已经没有让她畏惧的东西了。   心无挂碍,无忧挂碍故,无有恐怖,远离颠倒梦想……   “你不过是一颗小棋子。哪有资格跟我说什么!”少年人原本温和精致的脸   孔,因强压着愤怒而稍微扭曲,像是会随时一跃而起的豹子。   陆离平平地微笑:“我从来不是你的什么人。现在我的亲人都不在了,我也不怕你怎样对我。我已经是对你毫无利用价值的弃子了,你还留着我做什么?”   金木崎的眼眸闪着豹子般的精光,然而神态却极是温和。像最可怕的连环杀手凶手,表面上却是个好好邻居。他只微微一笑,自身后拿出绳索来,搭在她手上,一圈一圈地捆绑住她。   “你是想用激将法,让我一怒之下把你杀掉吗?”金木崎手脚利落,只是那修长白皙的手指,让人难以想象他除了握画笔以外,还会握枪。   她一动不动,任由他去。   自己是想激怒金木崎,让他把自己杀掉吗?她也不知道。   母亲不在了,文希不在了,她也不能正常地去上课、工作——如果不躲起来的话,穆川会找上自己,然后把自己软禁起来。   她空漠一笑。只不知道这样的人生,还有什么期待。   但为何,心底还是有点东西,载浮载沉? ☆、新教父(五)   心里纷乱,蓦地感到下巴被捏紧,抬起,被迫迎上金木崎的双瞳:“你在想什么?看着我!”   少年人因为得不到关注,而有点不自禁的恼羞成怒。然而他很快平静下来,只一双眼睛充满了恨意。   陆离平平地看他,一言不发。   能说什么呢?有什么好说的?   但见金木崎嘴角蠕动,忽然低低地扯出怪异的一笑:“上次我们日夜相对的时候,你从没逆过我的意思,甚至当我说话的时候,你都在认真的听……”   陆离低着脑袋心想:她怎能告诉他,自己不过是为了搜集对自己有利的信息呢?   金木崎松开了捏住她的手,但目光仍在她脸上游移:“或者自从金家的事情以后,我在任何人面前都重重戒备,只有在你,这个将要死的人跟前,才能放松……”   陆离断然道:“你还记得,要毒死我的人是你自己吧。”   金木崎莞尔:“那原本是计划的一部分。”   “现在你反过来责怪我,背叛了一个想要害死我的人吗?”   金木崎却忽地捏过她的下巴,再次逼迫她看向自己:“你知道什么是无条件的顺从吗?我需要的,是一个我让她去死,她也会含笑去死的人……”   陆离突然迷惑起来:他在说什么?她看进他的眼中,发现那美丽的双眸里,竟只有纷乱的暴戾情绪。那情绪深埋在他的眼底,从外表看去,他不过是个平静雅致的少年,没人能够从他外表意识到,他内心困着一头叫做仇恨的猛兽。   他的手猛地扯过陆离手腕上被打了死结的绳索,把她像小动物一样拉扯过来,狠狠摔到地上。被捆绑住的她站立不稳,踉跄着,跌落在地。   他站在那里,浅色的眼眸看着坐在冰凉地板上的她,既没去拉她一把,也不再对她做什么。只是什么也不做,就那样站在那里,看着她。   陆离也抬头看向他,双眼无所畏惧地迎上去。   金木崎忽地蹲□子,一只手探向她的脖项上。她还没来得及躲闪,已突地感到脖子上被紧紧一勒,耳边只听什么东西崩解之声。低头再看,一条项链已经在金木崎的掌心之上。那个阿修罗玉雕,像是闪着洞察世人的光一样,默默盯着掌心之外的二人。   那是他们初到意大利之时,金木崎为了完全控制她的行动而强迫她戴上的。   金木崎忽然露出怪异的微笑,他看着陆离,轻声地:“没想到你还留着。”   陆离忽然觉得,这极美的一个少年,   已经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。她心底有点畏惧,只睁眼看着他,尽量地把身体往后挪动。   能说什么呢?难道她要告诉金木崎,她还留着这个东西,只是因为,这是让她能够想起母亲的唯一一样随身之物。   金木崎却微微笑着,一只手轻轻地拢过她的头发,擦过她的耳边。他笑笑:“原来你背叛的不是我,而是你自己……”   他疯了。   陆离的肌肤被他的手指触碰到的地方,都感到一阵冰凉。但她毅然抬头,无所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:“背叛了我自己?难道你竟以为我一向忠于你吗?”   他却不说话,慢慢抽回那只手,看了她良久,才像从沉湎着的梦中醒转。他转过脸去,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表,若无其事地说:“这个时候,穆川应该已经听到消息,要赶来这里救你了吧。” ☆、穆vs金(一)   穆川的手把方向盘握得死死的。疾风呼啸着,如怪兽吼叫般擦过耳际。四条轮胎咬紧地面,如惊电狂驰。   他无暇看后视镜中映出紧跟其后的车。   心头凌乱如电。   忽听得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,车尾轰然被后面咬紧的车撞上,车身随即被抛转了三百六十度,严重扭曲变形的车尾处,滋滋地冒着白烟。   穆川一脚踹开车门,未来得及下车,已被突然上前的人一手揪起衣领,整个地往车外拖去。   “你不要乱来!”   被拖到车外时,对方忽地一拳挥过去,他勉强站住,只听到穆懿的声音冷冷地:“把他弄走!”   疾如闪电,他下意识地要避开,两边肩膀和手臂已被涌上来的数人死死按住,针管刺入手臂中。   他抬头,见到穆懿的脸上,竟然闪过一丝憔悴。一切都没想明白,穆川已感到头脑昏沉。   “统主!二统主已经昏迷过去了。”   穆懿回头,朝跟上前的龙一道:“看好他。” 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 金木崎翻开自己的画册。   陆离的手。她的侧脸。她像猫一样的睡颜。她精致的耳垂。像细长花瓶般从衣领中伸出的白色脖子。   线条深浅浓淡,随意勾勒或是细细描绘。   如此,占据了数十页。   “你可以开始画了没?我怎么没听到炭笔在纸上移动的声音?”金木崎对面,尹迟端坐着,浅浅一笑。他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里,却没有了往日的嬉笑怒骂,只剩下愤世嫉俗。   当日穆川把他的眼睛弄瞎,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,却没把他杀死。   穆川是个最顶尖的高手,扼杀性命的事情,他早已不屑去做。他要扼杀这个出身低下却心头高傲之人的自尊,要浇灭他一点点重拾起的灵魂。   然而尹迟并没因此变成一个废人。   “你想要什么?说出来,能够满足你的,我都会去做。”当时金木崎看着他,忽然觉得内心十分沉痛。这个男人,他说不上爱,甚至还处处提防,但在那些不愿启齿的日子里,却只有他一直在身边。他看着周身缠着绷带的他,似乎觉得有刀子在剜着自己。   “我要成为正常人。”当时尹迟咬着牙,浑不似平日的闲散,“不对!我不仅要成为正常人!我是要成为比正常人更厉害的人!” ☆、穆vs金(二)   在东南亚某个小岛上,有一种类似忍者的杀手,训练方法是把小孩子的手筋脚筋挑断,使其手脚自由拉伸,最终成为柔韧度极高的、手脚可比寻常人伸展得更远、近似怪物的人类。   但是能够挨过这一改造术的小孩子,一百人里面只有不到十五人。   而成年人,存活的几率几乎为零。   “你决定好了?”在踏上前往那个东南亚小岛的宗主国首都的飞机时,金木崎再一次问。   尹迟嘴角一扬:“一匹不能跑的马,已经不能算作马了,只是人类眼中的马肉!现在的我,只是个废人,能够做什么?”   “我会照顾你。”   尹迟嘴角扬起,那极为美丽的容颜此时却显得有点狰狞:“什么都不能做,只被另外一个男人养着么?这让我想起了童年呢。”   金木崎不再说话。他知道,如果不能让他完成心愿的话,尹迟宁愿死。   他长着女人一般的脸和身体,然而骨子里却比谁都自尊。   或者凭着那份意志,他终究活下来了。除了看不见东西之外,比任何人都要身手灵活,而他的听力,在经过刻意锻炼之后,更异于常人地灵敏。   此时此刻,金木崎一手拿着画本,看着眼前的尹迟,忽然觉得他跟颂眉如此相像——因为低贱,因为怕被人看不起,因而格外地自尊,格外地坚强,也格外地脆弱。   尹迟却在房间那头,忽然漫不经心地问起:“听说颂眉现在,大摇大摆地出入于这里?她倒是明目张胆。”   金木崎手握炭笔,轻轻在纸上勾勒出他的脸形和上身,只淡淡应着:“当初就说好了。不能因为这件事而影响到她的人身自由,她不想只因为杀了一个人,就东躲西藏的。何况,当初她也经过了一番乔装打扮,眼见她进入Lorenzo办公室的人,也全都暗中处理掉了。”   尹迟用手指绞着头发,斜靠在椅子上:“这个□!什么都肯干!听说杀掉Lorenzo的方法,也是她提出来的?”   他的语气大为不屑,嘴角还衔着一丝轻蔑的笑。   那个曾经利用自己的女人;那个背叛了吉那瓦,然后又背叛穆懿的女人;那个在被他们抓走以后,马上转投金木崎的女人。   那个竟然提出在自己皮肤上下慢性剧毒的女人。   当日的会议上,她当着满室男人的面,脱下自己的衣服,面无表情地:“只要在我的身体上涂满没有味道的剧毒,当Lorenzo舔我的肌肤后,就会中毒。”   那个不知廉耻地,说出这种话的女人。   这时金木崎却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,他手中的炭笔稍缓,耳边只听手下通传:“穆懿已经到了。”   他略一点头,手中的动作仍未停下:“他一个人?”   “是的。”   金木崎不慌不忙地,继续悠然作画,直到补完最后一笔,微微一笑:“今天这幅画得很像呢。”这才站起身来,接过旁人递过的热毛巾擦手,然后掠了掠头发,往外走去。 ☆、穆vs金(三)   金木崎走进客厅时,穆懿正背向他,抬头看着墙壁上那幅临摹自波提切利的《玛尼非卡特的圣母》。   他身边的人正要做声,金木崎扬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,只漠漠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。他身穿一件暗绿色纹路的衬衣,形销骨立,金木崎一时想起了当年他们见面的情况。   穆懿却已转过身来。   像互相追逐的两头猎物,相互咬着对方的尾巴,然而在不见硝烟的战场上,面对面直视着对方,这却是第一次。   房间里,似乎弥漫着一股硝烟味,又似两头困兽,割据在自己的国度上,在未交手之前,充满敌意地打量着对方。   但一切都进行得不动声色。表面上,他们只是相互礼貌地点头。   金木崎先自一笑,声音冰冷:“好久不见了。”   穆懿不动声色:“是的。上次见面的时候,我们还是跟在大人身后的小孩。”他平平地:“刚才不觉被那幅画吸引了,觉得你颇有几分像波提切利的画中人。”   他朝金木崎伸出手去。   金木崎却是脸色一黯。   波提切利的画,美则美矣,然而在两个杀手间对话的语境中,却似在暗中强调他纤弱的美少年质态。   他很快掩饰起眼角的情绪,只迟疑了半秒,便伸手去握住了敌人的手。强压心底的无比恨意,嘴角泛起微笑:“你的手很冰冷,是太紧张了?”   穆懿只是漠漠一笑,抽出了手:“陆离在哪里?”   金木崎露出饶有兴味的眼神:“我觉得不解的是——在我的听闻中,迷恋陆离的那人是穆川才对,我通知的人也只是穆川。没想到,孑然一身过来的,竟然是堂堂的西京门统主。啊,不,连金堂,也已经归你管了。”   他背转身子,声音带着笑意:“别太着急。我们先喝茶再说。”   他踏前一步,身前二人已拉开门,现出一间摆着长方矮桌的茶室。金木崎先自踏入茶室,坐到茶桌前,抬眼冷冷地看着穆懿。   穆懿眼底的犹豫稍纵即逝,也跟随落座。   金木崎微笑着,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壶,徐徐倾过壶身,作势要为他倒茶。穆懿握过茶杯,稍稍前递,热茶便落入杯中。   边倒着茶,金木崎边微笑着:“真没想到,我们两个还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。当然,当年穆家和金家关系那么好,小时候的我一直奉你为偶像,那时候我也没想到,日后你竟会杀了我全家。”   这些可怕的字句,从他嘴   里平静地说出来,竟像是他人的故事一样。   穆懿只平静地接道:“正如当时的我,也没想到,慈祥和蔼的金老爷子竟会是杀掉我父亲的真凶。”   他们的眼前,都想起两年多前的那一幕。然而所想的角度,却是各有不同。   对穆懿而言,爷爷去世之后,金老爷子要趁着穆懿穆川两人刚上位,人心未稳的当儿,要把他们灭掉。时间就在那一晚——其余两大杀手家族的统主,他早已卖了个人情,支照他们睁只眼闭只眼,他们当然也乐得如此——灭掉西京门,其余三大杀手家族仍呈鼎立之势,只是大家的势力都借由瓜分西京门而壮大了,何乐而不为?   那一夜,穆懿只能先下手为强,一举歼灭三大家族,一统杀手界。   那是扭转形势的一夜,如果不是他们亡,就是我死。   对金木崎而言,那一晚却本是平静的一晚,他本留在自己的房中整理画作,忽然听到外面枪声和呼喊声大作。   那一夜,他贵公子般安逸的生活,由此改变了。   此时此刻,金木崎只紧紧抿着嘴唇,两手维持着倒茶的姿态。   那热腾腾的茶水早已溢出茶杯,滚落到穆懿握着杯身的交叠两手上,沿着手背流下,一直流泻到桌面上。   金木崎毫无意思要停止,壶身维持不动。   穆懿亦是不发一言,任由他去。①   从尖嘴壶口,落下最后一滴茶水。滴落穆懿手背,因是深褐色,竟如淡淡的血迹。   穆懿掏出手帕,轻轻地抱住了手背,抬眼看着金木崎。却见他眼中仍有愠怒——他在怒什么?是想起了昔日的仇恨?还是面前这男人永远沉稳不惊,在他之上的态势?   穆懿轻轻拿开手上的手帕,却见他的双手已经通红,手背上的皮肤略有点肿胀变形。   他只端起茶杯,一饮而尽,然后把杯子锵然搁到金木崎前的桌面上。看向金木崎,他的目光略有戾意,然而更多的是胸有成竹:“你在告诉穆川的时候,对他说只要他来,就会放陆离走。现在来的不是穆川这个二统主,而是西京门的统主本人,两个陆离也可以被放走了。”顿了顿,他身子前倾我也知道金家的后人,是不会食言的。”   注①:倒茶场景,启发自《圣堂教父》(by池上辽一)敌方为主角倒啤酒一情节 ☆、穆vs金(四)   陆离正环视这房间,脑中不断回想过去从侦探小说里看的密室逃生情节,不期然听到有人在她身后一笑:“别指望走出去了。现在穆懿亲自来,不多会你就能够被放走的。”   她倏然回身,见到一个小麦色肌肤的短发女子倚在门边。她觉得这女子非常的眼熟,这时只听对方说:“我叫颂眉。我们见过面的,在泰国,高尔夫球场上。”陆离这才想起,这便是当日那英姿勃发的女子了,此时的她,眉宇间仍有一股英气,只是举手投足间,又不经意散发妩媚。   陆离隐隐觉得,这叫颂眉的女子跟尹迟气质相像,都有种雌雄莫辨的,难以驯服的美。   颂眉上前来,落落大方地拉过一张椅子,在她跟前坐下,毫不掩饰自己对陆离感兴趣的目光。打量了一会,她笑笑:“不好意思,我只是好奇,会让穆懿和穆川都大为紧张的女人,到底是什么样的。”   “让你失望了。只是普通人一个。”陆离微笑,有意识地说些场面话来缓和气氛。   面前这女子,初见她时,如军阀般深具压迫感。此时她虽然姿态婉约,然而亦难掩那股气息。   心底里,陆离也想从她身上打听外面的消息。刚才她说,穆懿亲自来了?她觉得难以置信。然而不知为何,内心竟然有些微的担忧,又有些微的惊喜,种种情绪混杂难辨,如被小孩子顽皮弄混了的画板。   颂眉掏出烟盒,自己抽出一根,衔在嘴上,又递到她跟前。陆离摆摆手,她这才收回,嘴上淡淡地:“看来穆懿很喜欢你呢。”   “什么?”陆离诧异地,脱口而出。   颂眉点燃那支烟:“在泰国的时候,不是有个男人把你抓走,然后还要杀你?那是我的手下,杀你的命令,也是我下的。”   陆离忽地一惊,却听颂眉放下香烟,一笑:“别紧张。那是过去的事了。我对你也没有杀意,相反,我相当地喜欢你。”   说着,她的手轻轻抚上陆离的脸颊,动作如恋人般疼惜:“穆懿和你,我都很喜欢。”陆离不禁一颤。颂眉看在眼里,轻轻地收回手,自嘲地一笑:“你跟穆懿都是同一类人,理智,内敛,不容易产生感情。伤脑筋呢,无论男女,我喜欢的竟都是同一种人。”   “那你为什么要杀我?”陆离唯一想到的解释,是她要利用自己,去对付金木崎或者穆懿。但是把自己杀掉,对她有什么好处?   颂眉耸耸肩:“好处?没有好处。我唯一的念头,只想引起穆懿的注意。我想,如果杀掉你了,他就会对我刮目相看   ——恨也好,怎样也好,我倒是不在乎。我最痛恨的,是别人不把我放在眼里!”   她轻轻巧巧地,在当事人面前说起当初要杀她的事情。语气眼神中虽无杀机,却让陆离感到不寒而栗。   “那么现在你在金木崎这里……”陆离小心推测道,“也是出于这个原因?”   “对。”颂眉猛吸了一口烟,“我终于明白过来。想要得到他的重视,唯有成为他的敌人!”   陆离默然。   这两年来,她在这片修罗场上见识到了各种人事。既有金木崎那样,为了报仇而扭曲个性的;也有像他的舅舅那样,让亲姊妹嫁给自己情人的;或者像颂眉那样,为了得到某人的关注而宁愿成为他的敌人。   人世间的感情到底是什么?竟会像毒药一样,让人扭曲,然而又如蜜糖,让人甘之如饴。   像金木崎、穆懿、穆川、尹迟、颂眉这些人那样,他们的感情又并非单维度的,而是掺杂了更为复杂的东西。自尊、嫉妒、贪婪、恐惧、野心?她说不上来。 ☆、穆vs金(五)   耳边只听到颂眉问:“不过说起来,即使穆懿亲自来,金木崎也未必真会放走你。为了报仇,他根本不计较任何东西。毕竟,西京门还有一个穆川。”她倾过身子,把香烟碾灭在烟灰缸里,“不过真没想到,穆懿竟然会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冒险。”   陆离忽然说:“他不会为了任何人冒险。他会有办法的。”   颂眉抬眼看她:“你知道他另有计划?”   陆离摇摇头:“他的想法,我自然不知道,也猜不透。”   “那你怎么如此肯定?”   “因为他是穆懿。我相信他。”   这句话一说出来,她忽然心底一跳,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奔涌而出。她咬咬唇,抬眼却只见到颂眉的笑脸。   “因为他是穆懿。我相信他。”颂眉重复着她这句话,像在舌尖仔细玩味着。她笑笑:“我颂眉的眼光真不错呢。我喜欢的男人,和我喜欢的女人……”   颂眉缓缓从椅子上立起身来,然后把手探到自己的背后,右手迅速往下一滑。陆离见到她把自己的裹身连衣裙拉链拉开,正错愕着,只听对方轻声地:“我最不喜欢穿这种紧巴巴的衣服,上次你见我的时候,我穿着男装吧?”   没等陆离反应,颂眉身上的长裙已滑落。她莞尔:“不过我知道,他们所看中的,除了我的杀手身份之外,也不过是我身为女人的这副好皮相。”   陆离却赫然看到,在颂眉的小腹处,竟有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阿修罗刺青!   颂眉弯腰拾起脚边的裙子,一把丢给她:“穿上!”   陆离倏然明白过来。她只拿着那衣服,没有动:“被金木崎发现了,他不会放过你的。”   颂眉一笑:“我虽然不及穆懿聪明,但我也有自己的办法。”她自脚边拾起从长裙中掉落的一样物件,那东西薄薄的,如一片面膜。她轻轻用手展开,那皮膜在她手上簌簌微响。她欣赏地低头看着,赞道:“这人皮面具是日本货。我虽然不喜欢这个国家,但他们的做工确是精细。据说以前的忍者,也用得这些。”   陆离仍站在原地。   她并非如此伟大的。如果自己还有家人,还有朋友,她或者会自私一点,就这样接受颂眉的好意,自己转身就走。但是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了,凭什么让对方替自己冒险?   颂眉已走到陆离跟前,二话不说地动手解开她衣服扣子。   陆离拂开她的手:“我不会让你冒险。”却被颂眉一手按住。   “别误会   了。”颂眉挑起眉头,“我虽然也喜欢你,但我做的一切,都并非为了你。我不过是个自私的人,想要得到穆懿的重视,令他刮目相看,仅此而已。”   她已经把陆离身上的衣服脱下,然后飞快地穿在自己身上。   “你还不动?是想让我帮你换衣服吗?”她一笑,“没想到你也喜欢女人。”她语气轻快,然而目光却森寒而富威胁性。   陆离紧紧地捏着手中的衣服,好一会儿,才转过身去,背对着颂眉,开始解衣。   两人换装后,陆离一抬头,依稀发现颂眉的肌肤似乎比之前见到的要白。她解释说:“刚刚已经服了会让肤色变白的药,现在该生效了。”陆离正想着她原是个如此注重细节的人,不防她已一把搂过陆离的肩膀,在耳边低声地:“现在我告诉你,怎样戴上我的人皮面具,还有这房宅的地理形状。你只要冒充是我,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。”   她说完,一手轻轻地探到脑后,那短发随之掉落在地,披泄下一头如缎黑发,恰跟陆离的发型和长度一致。陆离正睁眼看着她,却被她轻轻一推,笑道:“怎么了?还呆呆站着?”   五分钟后,冒充作颂眉的陆离手持她的ID卡,刷卡通过了几处无人看守的捷径,在看守极少的庭院中,忽然听到身后的房中,传出清晰的枪声。   枪声,是从刚才自己所在房间的那头传来的。   合共是五声枪响。 ☆、穆vs金(六)   如惊雷,连续的枪声贯穿整座巨大房宅。   端坐小桌前的金木崎,忽地肩膀一颤,顾不上其他,腾地起身,往房内方向跑去。   穆懿倏地明白过来:是陆离出事了!   他猛然站起,脊背上却已经抵上一柄枪。从身后绕上前来一个英俊的男子,空洞的眼睛直视他的方向,瞧不见东西,那里面只有绝望和憎恨。他平静地:“得罪了,统主。但既然你现在在我们的地方,就别想……”   “是陆离出事了?”穆懿不耐烦地打断。   尹迟顿了顿:“她不会有事的。”那个女孩子,有着强大的生命力,他断不认为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。然而电光火石间,脑中忽地闪过一念:万一是颂眉?颂眉做事毫无分寸,任着性子,他亦察觉她对穆懿的心事。   万一是颂眉杀了陆离? 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 房中。   少女单薄的身体像一张纸片,毫无生命力地,俯在地上。鲜红的血液自柔软的体内涌出,流泻一地。无力的手指,软软地搭在手枪上。   金木崎快步上前,翻过她的身体,把少女的身体抱在怀里,用手拨开她凌乱的长发。那发丝掺合和汗水和鲜血,搅着迸裂外翻的肉,十分吓人。金木崎却顾不得许多,只颓然坐在地上,用自己的脸颊紧贴那张血肉模糊的脸,又用手紧紧抱住那尸身。   这自杀的少女求死的心十分热切,往自己的脸上、身上,分别开了五枪。身体成了一堆模糊的血肉,衣料撕裂。   金木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,忽地把她身上仅有的布料也扯下,露出小腹出清晰可辨的阿修罗刺青。他伸手抚摸着那刺青。   那是他亲手为她刺下的。   然而在小腹上方,尸身破开的大洞中,正汩汩往外流出混合着腥臭血液的肠子。金木崎却浑然不理,只用手轻轻抚摸着那鲜艳夺目的刺青。他抱着少女的尸体,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脑浆流了他一腿。金木崎的眼神,似笑似哭,嘴角和肩膀剧烈颤动着,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几欲挣破,将要破体而出。   守在房中的三名手下看着,只觉这场景极为可怖,混合着血腥味,深深刺激感官。   金木崎忽然慢慢回头,眼神空洞,声音机械:“出去!”   那三名手下犹豫着,怕统主情绪不稳。却忽见他一手抓起地上那柄枪,指向其中一名手下,二话不说,扣下扳机。   子弹击出,不偏不倚,恰   擦过那名手下脖子上的皮肤,破墙而过。   他颓然放下手中的枪,再度重复:“出去!”声音如呜咽。   那三名手下急步退出。   房间空洞洞的,只有少女血肉模糊的尸体,被金木崎紧紧地抱着。他在满室血腥味当中,脑袋低垂,把她的手举到脸颊边,紧紧贴着。又握过她的另一只手,嘴唇逐一亲吻着每根手指。   那手指冷冰冰的,像白色的枯枝,擦过金木崎脸颊的细致肌肤。他的目光失神地盯着这身体,落在自己唇边的手指上时,却蓦然一顿。瞳孔颜色,随之一点一点地,变深变寒。 ☆、穆vs金(七)   房外。   就在尹迟和穆懿僵持的时候,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声:“颂眉堂主!”   冒充做颂眉的陆离,尽量模仿着颂眉,故意以一副睥睨众人的目光打量着房间,最后目光落在穆懿身上。她见穆懿已经坐了下来,尹迟则收起了枪,监视似的坐在他一旁,一张脸却偏向自己那头。   唯独不见金木崎。   房中众人,又都脸色凝重。   她内心怦怦直跳,知道颂眉此时已经出事了。她强忍着内心的翻腾,无视这室内众人,只满脸笃定地走上前去,也坐在穆懿身侧。   然而她轻轻地把手探到小桌底下,握住了他的。   穆懿肩膀一动。   如此熟悉的触感。就在前天夜里,他们还交叠过十指,紧紧扣在一起。   陆离正要松开手指,却忽然感到桌底下,穆懿的手正一点一点地,加重了力道。他紧紧回捏着她的,似乎在告诉她:他已经明白了一切。   偌大的天地,仿佛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。只剩下这张小桌,还有藏在桌下的这两只手,紧扣一起。   本来早就可以逃出去,本来她不必回来的。但到底是为了什么,陆离本也说不上来。但此时,她的心头忽然涌上什么,让一切都清晰起来。她把心底那感觉强压下去,慢慢抽回了手。但她不再害怕,不再惊恐。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她,忽然觉得再度拥有了整个世界——即使下一秒钟,自己或者就要面对死亡。   这时,尹迟却忽地转过脸来,朝向她。她心底一惊,怕他瞧出什么端倪,然而又想起他看不到任何东西。陆离忙端直身板,故作笃定,正盘算着等尹迟离开了,再以颂眉的身份把穆懿带出去。   眼前却只见尹迟猛然立起,一脚迈过小桌这边,已站到陆离跟前,手一挥。陆离只感到脸上一阵轻微的灼疼,而后是脸部毛孔直接接触空气的凉快感。   室内众人见那张脸皮撕下后,只露出陆离的脸,都是一阵哗然。   穆懿已伸手去拉过陆离,自己护在她身前。   室内却霍然静下来。   陆离隔着穆懿的肩头,只见室门被猛然推开,裹挟着夜风卷入屋内。背着手从外间走进的少年,正站在门框所勾勒出的黑夜中,冷冷地盯视着他们。   不,他盯着的,并非穆懿。   而是陆离。   金木崎,这个此时此刻紧盯着陆离的少年。在今日一早,还用一种眷恋难解的目光看着她。然而此时此刻,他的目光中,藏   匿了更复杂的东西。被背叛的沉痛,被愚弄的忿怨,以及,那种跟深沉的爱互为正反的感情——刻骨的恨。   陆离慢慢地,从穆懿身后绕出来,他一把从后面握住她的手,她只紧紧回握着,好让他放心。   她隔着人群,跟金木崎遥遥对视着。   金木崎低沉冷漠地:“你又一次欺骗了我。”说的是她跟颂眉调换的事,目光却落在他们二人紧握的手上。他嘴角微动,脸色却是说不出的黯淡复杂。   他忽然冷漠一笑:“不过,你为什么还要回头?是为了这个男人?如果你不回来,即使我很快发现了那个不是你,也不至于就会马上捉到你。”   尽管颂眉有意把自己的身体,打得千疮百孔,但金木崎还是从极细小的地方,看出了不同。  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?在他数十本画册上,画得满满的,都是她的身影。无论是脖项的线条,还是摊开的掌心,或者睡梦中的模样。在这世上没有其他任何人,会比他注视得她更久了。 ☆、穆vs金(八)   这时穆懿开口:“放她走。”   “Shut Up!”金木崎猛然抽出枪来,跃步上前,一枪抵住穆懿前额:“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判?!你既然只身来到这里,就应该有心理准备,你已经是个半个死人了!”他狠狠咬着细白的牙齿:“如果不是在想着怎样好好折磨你,从你踏入这里的第一步起,我已一枪毙了你!”   穆懿的前额抵着枪,神色无豫,只冷静地看着面前这精致纤细的少年,忽然化作暴戾魔童。   整间房室,如死海深处般死寂。   陆离咬着下唇,紧紧贴在穆懿身旁,盯视着在他俩身前的金木崎。   她无法确定金木崎对自己的感觉。但尽管自己对这种事情迟钝疏离,但她知道,这时候如果她一旦开腔央求,只会让穆懿落入更危险的境况。   “我相信他。他是穆懿。”自己对颂眉说的话,忽然再度浮上脑海。   屋外的风势忽然增强。从外面卷入的风,扑打着那扇门。以门沿为中轴,大门嘎吱作响着,朝屋内屋外晃动拍打,却让这屋内的寂静,显得更为深邃。   在黑暗与寂静的正当中,穆懿与金木崎,自小认识的世家,灭门的仇人,对峙而立,各自在地上,拖曳下孤独的长长影子。   穆懿的手腕微微一动,金木崎的枪更紧地贴住他的前额。   “别在我面前耍花样。”   一瞬间,他仿佛从波提切利画中的美少年,幻化作但丁笔下吃人的恶魔。   穆懿的嘴角却是微微一弯,慢慢地举起双手,而后微微偏侧过脑袋,向着陆离那侧轻声地:“替我解开衣服扣子。”   陆离看了金木崎一眼,见他也在盯着自己,于是小心翼翼地,开始解着穆懿身上的大衣扣子。她背向众人,在看到他大衣下的那刻,目光一怔。   穆懿却在她头顶轻声地:“向大家敞开吧。”   陆离把穆懿身上大衣外套敞开,众人的目光都是一顿。   一圈圈层层捆绑着的,是炸药。   穆懿已经垂下了双手,他看向金木崎,缓缓交叠过大衣,把双手放入口袋中。   “放她走。”穆懿再度重复,逼视着金木崎几乎通红的双目,“我死了,西京门还有穆川。你死了,金家就没有人了,谁给他们报仇?谁的命更值钱一些?”他的声音笃定冷静,充满胜算。   金木崎紧紧咬着牙。下唇已经被他咬破,鲜血的腥味渗入他嘴里,甘苦腥涩。   穆懿环视众人。   室内的其他人被他的气势所迫,不敢声张,目光一缩,都纷纷退让出一条路来。   他牵起陆离的手,瞧也不瞧室内众人一眼,已快步朝室外走去。   金木崎仿佛被人抽去全身的力气,只颓然坐倒在椅子上。眼看着他们走出去,他忽然失心疯似的笑了起来:“真有意思!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,和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!我最恨的人,我最爱的人!”他猛烈地拍打桌面,手下都不敢上前,只无助地抬头,用目光搜寻着尹迟,希望他站出来说点什么。   室内却早不见了尹迟的身影。   巨大的房宅内,却再次传来枪声。自同一个方向轰然传出。   众人一惊,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只觉今天的事情够多的了,正以为一切都过去了,却没料到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   远处只听到有人高声喊了起来:“尹迟堂主自杀了!”   金木崎慢慢地从桌面上抬起脑袋,良久,才蓦然回过神来。   他猛地站起,因为动作幅度太大,桌上的茶壶被掀翻,壶盖咕噜噜地顺着桌面滚动,在桌沿打着旋儿,啪嗒地掉下地来。化作金木崎脚边的碎片。   他的脚踩上那茶壶碎片,把它碾作碎屑,快步离开。 ☆、穆vs金(九)   尹迟没死。   但是对金木崎而言,他已经跟死人差不多了。   隔着玻璃窗,金木崎看着隔离病床上昏睡中的尹迟,嘴上道:“他还有行动能力么?”   身旁的医生摇摇头:“他原本就已是半个废人,现在用枪自废四肢,更毫无行动能力可言了。以后他只能够躺在床上过下半辈子了。”   金木崎点点头。   医生走开后,他仍盯视着玻璃那头的尹迟,头也不回地:“他开枪前,说了些什么?”   身后人站在医院长廊的阴影处,低沉而恭谨地:“尹迟堂主抱着颂眉堂主的尸体,高声笑着,说了句——‘我明白你。你是嫌自己的身体脏,讨厌这具身躯,才朝自己开了那么多枪。现在,让我用自己的血来替你洗干净。’然后便朝自己开枪。”   金木崎面无表情地听着,良久,背过身去。   手下在身后紧步跟随:“尹迟堂主醒过来后,要不要通知……”   “不用了。”金木崎厌烦地,加快了脚步。医院的长廊冰冷,且弥散着一股消毒药水的气味。他在这冰冷的空气中快步行走着,只觉这路十分地漫长,像是永远走不到头。他忽然在心底低声笑着:这条复仇大道上,这条野心之道上,你竟抛弃了我,只为了一个这样的女人!   心底里,却蓦然浮上陆离的身影。他忽然笑了起来,然而呼吸开始困难,不得不停下脚步,靠在墙上休息。手下已遥遥跟上,然而不敢上前,惧怕这看似文静然而内心残戾的少年统主。   遥遥地,只听这少年统主咬着牙道:“你跟尹迟一样,背叛了我!你们都背叛了我!”他的声音咬牙切齿,然而听上去却悲伤莫名,像幽谷中刮过枝梢的夜风。 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 他们已经离开金木崎那里很远了。   夜风自车窗外灌入,把陆离的长发高高卷起,扑打着她的脸颊。她用手指把头发勾到耳后,不安地问:“刚刚我们离开的时候,从那里传出来的枪声……”   这些自然都与他们无关了。只是陆离想着颂眉为自己而死的事,心里很沉。   穆懿却没应声。   车厢内气氛十分压抑。尽管穆懿早已把身上炸药解下,丢弃掉了,但车厢中却仍像弥漫着硝烟味。陆离想起刚才二人所经历的一切,他亲自来救自己,两人握着的双手,都仿佛一瞬即逝的魔法,离开那座房子,便   在月光下消弭。   她也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,只把脸转向车窗外,身体却因分明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存在,而紧绷着。她无意扫过后视镜,蓦然从中看到身旁穆懿过于苍白的侧脸。  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,转头看向穆懿时,只听他咬着牙,开口问:“你会开车吗?”   陆离迟疑地点点头。因为到处打工的关系,她硬是强迫自己去学了各门技能。   “你来开车。”说这话的穆懿,脸色已是非常苍白。陆离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,只觉他的手十分冰冷,汗涔涔的。   他低声而无力地:“不要开回穆宅。我告诉你……去哪里……” ☆、小屋(一)   车子开得左摇右摆,像风浪尖上的船。好不容易在一处砖色小屋前停下了。   车门砰地被推开,陆离想扶穆懿,却被他摆手阻止。他下了车,径自朝屋子走去。   陆离跟在他身后,慢慢停下脚步。   她看着眼前这砖色小屋,掩映在树荫中,远离这市区烦嚣,像是世外桃源。穆懿开了门,站在台阶上,回头看着他。   他的脸色苍白,眼角亦是有些憔悴,那修长的身影立在白色台阶上,像敛住了周身光环的夜叉王,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俊美男子了。他站在那里,也不催促她,只静静看着她。   陆离抿了抿唇,正要踏上台阶,突然看到那房门被轻轻推开,一个少年提着黑色垃圾袋从里面走出来。他跟陆离打了个照面,二人眼底都闪过错愕。   那张脸,分明是已经死去的K!   屋子里传出少女的声音:“怎么了?”如此熟悉,分明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文希。   陆离惊愕地顿在原地。   从这半开的大门望进去,系着小熊维尼围裙的文希,手里拿着汤勺,小心翼翼地向门边走来,一眼见到陆离。   啪嗒。   手中的汤勺掉落在地,反弹起来,一阶一阶地滚下台阶,还溅起上面残留的汤汁,洒落到陆离的脚边。她只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文希,文希的眼眶已经红了,朝陆离张开两臂,扑到她怀里去。   陆离不知是笑是哭,只抱着文希,听着挚友在耳边发出呜呜的声音。她很是迷惑,又是一阵高兴,又怕自己醒来发现原不过置身梦境。越过她的肩头,她看到穆懿站在门边,一脸苍白地无声看向自己。未几,他低声地:“这里不方便,我们还是进去再说吧。” 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 “这么说,是在K要杀你的时候,穆懿的人赶到了?”陆离听完文希的话,这么问。   文希点点头,又局促不安地抬眼看了看一旁默然的K。   她不敢跟陆离说,那并非是“K要杀自己”的一刻,而是“K已经对自己下手”以后。她醒来的时候,已经身在这里了,身边只有K一人。他如此沉默,手腕上缠满绷带,她不解地看着他。   自己已经在天堂了吗?所以上帝才派长着K的模样的天使,看看守自己?   他却开口,一字一顿:“你醒了。”   她这才明白过来,自己还没死。然后,她从K不多的话当中   ,了解到了后来发生的事。此时此刻,她身在这屋内,把前因后果对陆离复述一遍。   陆离很快明白了。   “难怪两具尸体的脸部,都被打破了。只能凭借你的校服、书包里的学生证,辨别身份。”①陆离点点头,看着并肩而坐的文希和K。K无声地盯着地面。文希的样子则有点局促,似乎为自己瞒过了好友而不安。   她稍犹豫:“穆懿说……”   陆离按住她的手,安慰她:“我明白。”   是的,这件事情,越少人知道越好。更何况,陆离本身就是穆川的目标,如果陆离要来看文希,只会让穆川跟随到这个地方。   然后是一阵持久的寂静。   陆离盯着K,眼中充满警觉。这个男人,虽然奉命行事,但她不确定他是否还会对文希下手。只是……当她看到文希望着他的眼神,她就知道,即使他要杀她,她也会主动迎向那枪口。再一次地,迎上去。   注①:DNA可以辨明身份,但在能够凭借长相或证件等验明时,则通常不另外耗费人力物力。 ☆、小屋(二)   陆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,只慢慢地别过脸,去打量自己身处的这房屋。屋内至为素雅简单,偌大的客厅正对着落地窗,可以见到童话般的花园,摆着乳白色的藤椅。客厅上方的绿藤图纹灯饰,以纱布轻柔罩住。自纱布内透出柔和的光,顿时笼罩了全屋。   她这才留意到,墙壁四周都有蔷薇雏菊等印花图案,春夏色彩满溢全是,连客厅正中的地毯也作绿草地设计,像烙印在地上的青葱岁月。长桌上,淡绿色底的碟上端放着白色瓷杯,底下的桌布则为蒲草图案。   穆懿正坐在客厅一隅的沙发中,灯光映不到他,他整个地被阴影笼住。陆离忽地想起他那张苍白的脸,正有些担心,忽然听他遥遥地开口:“文希和K要离开这里。”   两个少女都是一怔。陆离脱口道:“为什么?”   穆懿慢慢地站起身来,一张苍白俊美如吸血鬼的脸,渐渐没入灯光中。他交叠两手手指,淡然地:“金木崎不会对我死心,也不会对你死心。你和我都在的地方,太危险了。”   陆离默然。她转过脸,看着文希,却赫然发现昔日这遇上一点小事就聒噪的挚友,此时显得很镇静。她这才发现,文希像瞒过了自己,在一夜之间长大了。   穆懿又道:“车库里那辆黑色车上,有一部手机。你们把车开走,会有人跟你们联系,指引你们换个安全的地方。”   “去哪里?”陆离脱口问道。话音甫落,才意识到,穆懿根本不会回答自己这个问题。   他说:“知道得越多,对他们和对你越不利。”   她垂下脑袋:“我明白。”心底却是难免伤感。一时间,见到好友未死的巨大惊喜,和再度分别的难舍,掺杂在一起,让她心里一阵翻搅。倒是文希上前搂过她的肩膀,安慰似的拍拍她:“我没事的。放心好了,有K在,他不会让我有事的。”   陆离抬起头,不知道是否应该对文希说,她担心的正是这个男人。文希却已轻声道:“我能够猜得出来你担心什么。但是我相信他,他不会害我。在他要杀我之后,他也是……把枪指向自己……想要跟随我去的……”   她的眼眶突然有点红。甩甩脑袋,文希展出一个微笑:“你不也是因为相信穆懿,才跟他来到这里的吗?”   陆离一怔,这才发现,自己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。没错,穆懿是从金木崎手上救回了自己,但自己对他而言,到底算是什么呢?或者,不过是在兄弟利益相争的棋盘上,最有价值的一只棋子?   然而她什么都没想   的,就那样贸然回到金木崎处,就那样握住他的手,就这样跟他来到这里。全然不问前因,不明去路。   在客厅的另一侧,穆懿正默默看向自己。   二十分钟后,陆离站在窗边,看着屋外的黑色小车驶走。文希上车前,还数次回头张望这屋内。K从车上伸出手去,把她拉入车厢内,砰地关上车门。   那车子远远开走,再也看不见了,陆离才慢慢地放下手。浅葱色的帘子垂下,帘角的米黄色缀子,被风刮动,轻轻左右摆动着。   她回身。   偌大的屋子,只剩下她和穆懿二人了。 ☆、小屋(三)   穆懿的身子陷在沙发中,手中拿着一个相框,只面无表情地看着。   陆离这才留意到,在这屋子里的所有角落,都摆满了相框。相框或大或小,风格不一,唯一相同的是,里面放着的,是同一个女人的照片。是个大美人,在相片中总是面容娴静,只淡淡地把头发挽在脑后,对自己的美艳不事张扬。陆离回过身,又注意到墙壁上的相框中,除却那些酷似涂鸦的素描外,也有这女子的照片。放下长发的她,安详地坐在沙发上,嘴角含着不可测的笑意,比蒙娜丽莎还要神秘。   她正抬头看着,忽察觉身后一阵压迫感——穆懿不知何时,已经悄悄站在她身后。   “那是家母。”他解释。   陆离心下黯然:这便是他们被父亲所杀的母亲了。   她回过身,抬头看他:“我们并不是在躲金木崎,而是在躲开穆川,对吗?”   穆懿边点头,边从一旁的案几上摸索过香烟盒:“这里是父亲怀念母亲的地方。他们曾经在这里住过,母亲死后,父亲常常一个人在这里,一待就是一整天。穆川是不会来这里的,父亲杀死母亲的事,至今仍是他的童年阴影。”   穆懿把香烟衔入嘴里,要掏出打火机,却不防被陆离夺过他嘴里的烟。   他一怔。   她也有点意外自己的举动。顿了顿,才低下脑袋,不自在地掠过耳后的头发:“你脸色很不好,还是别抽烟了……”   她的手指不知所措地,握着那支香烟,不知要放到哪里好。他伸出手去,轻易地拿过那支烟,扔在案几上。   她正要缩回手,他的手已再度伸过来,握住了她的。这次,再没放开。   不知为何,她觉得心跳得厉害。   也并非没有过跟他共处一室的经历。甚至还有过肌肤之亲。但为何……她也说不上来。而室内寂静无比,然而像有无数听不见声音的波涛暗中涌动,裹挟着他俩。她不得不说点什么。   她轻轻地把手缩回,藏在身后,装作没事发生过的,只抬头看向屋子四壁的画作。无论浅浅的素描还是水彩,甚至只是三两笔的涂鸦,都被郑重其事地,用画框裱起挂着。她问:“是你母亲画的?”   穆懿不语,微微点头。   她只好又问:“你在这里,不会因为想起母亲而难过吗?”   穆懿摇摇头:“你忘记了,我是没有感情的人?”   陆离忽地一怔,竟有种被这话击中的感觉。是的!她为何会被他的这些举动所迷惑!难道   她忘记了,他是个无情无爱的夜叉王么?冒险去救自己?那不过是他想要迷惑穆川或是金木崎的什么举措罢了。   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,就要走开。   穆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紧紧抓牢她的手指,又伸手去搂过她的肩头。   她肩膀一颤,只故作笃定地微笑着:“穆川或者金木崎又不在这里。你何必演戏给谁看?我也不过是你的一颗棋子罢了。”   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。他的体温,隔着衣料漾来。   在这空漠的寂静中,陆离忽然有点紧张。在这只有他们二人的屋子里,她害怕接下来要发生的事。   然而他却只是顺势拉过她的手,把她拉落沙发上。他的样子很是疲倦,只轻轻扳过她的肩头,顺势枕在她膝盖上,用手肘盖着眼睛说:“我们就这样躺着吧。”他本就寡言,这时也没再解释什么。陆离坐得僵直,正猜测他的下一步要如何,竟见他很快睡着了。   陆离不敢惊醒他,只僵直了身子坐着,默默地想着他的话,又想着他的沉默,到底是什么意思。   过了一会儿,他慢慢地睡熟了,她才轻轻地挪开身子,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那头的房间里。   那竟是一件儿童房。在宽大的成人尺寸床的一侧,摆放着各类玩具,却都是男孩子的模型车,仿真度极高,都是限量版。   她弯□子,要去拿起床头那条毯子,却一眼见到床头柜上的相框里,穆懿的母亲抱着一个婴儿,脚边站着个极漂亮的小男孩,一脸冷峻地盯着镜头。   “这是穆懿和他的妹妹吧。”她心里想着,脑中闪过穆懿妹妹日后遭遇的可怕命运。但此时此刻,她竟跟无数陷入恋爱的少女一样,只拿起那相框端详,目光无法自那小男孩身上移开。   良久,她才记起来自己进来的目的。忙定了定神,一手抱起床上那条毯子,便快步往外走去。   穆懿睡得熟,她走到他身边,轻轻为他盖上毯子,他的眼皮微微跳动,但并未因此而醒来。她忽然想起两年多前,他曾经突然到自己的房间来,无端地睡在她的沙发上。然而当她走近为他盖上毯子时,他又旋即警醒。   “你也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。”她低声地对熟睡中的他说。然而不久后,自己也觉得十分地困,便趴在他身上睡着了。 ☆、小屋·歌舞伎   尽管在东京,这一黑瓦屋顶、朱白相间的桃山时代式建筑物,却让人恍如置身京都。建筑物内部是个剧场,虽然宽大,却空无一人。唯有二楼可容二十人的观台上,坐着十几个身穿和服的男子。   为首的那人脸容英俊,只横贯面部的一道刀疤,让人觉得不寒而栗。   他便是辻影久。   后面的人知道统主在观赏歌舞伎的时候,最反感别人做声。因此都战战兢兢地坐好了,一动不动。有人目光下移,却见到楼下一个穿着清丽碎花和服的少女,轻轻在前排落座。   他用手肘顶了顶身旁的胖子,用眼神示意让同伴看,意思是说:谁那样大胆,在辻统主看戏的时候闯进来啊?   胖子睨了他一眼,不屑地朝他极慢地做着嘴型:“那——是——辻——友——绘——小——姐——”   舞台上,幕徐徐往上升起。   脸部和手都涂满白粉的艳装女角,端坐在舞台搭建的内景前,造型华美,瞧不出是男性。①这时舞台右前方两个身着深色日式礼服的男子,开始唱起戏文来。舞台上,那衣饰华丽的男身女角,扮相极尽妖媚,与另一头发花白的男役者对舞。因为受装束的制缚,日本舞踊的动作较为缓慢精致,一幕戏下来,便是一个小时过去了。   按照正常歌舞伎表演的规矩,本是中间休息十分钟的。辻影久却命人吩咐下去:“让他们休息,不用再演了。”   手下退出后,那观台上围上来众人,自然形成了圆桌会议。   大家都心知肚明,这次会议的目的,是要讨论怎样应对刚上台的Vasari新教父,金木崎。   未等辻影久开话,年资高的北条已是一拍桌子:“刚刚那幕戏,不知道大家看明白了没有?!说的是镰仓时期源家和平家的恩怨,但中间牵涉的,又何止这些!我们犯不着趟他们的浑水!摆明态度,说明我们哪一边都不站!”   另一边的老前辈井上却抱着手臂,冷冷一笑:“哪一边都不投靠?!Vasari也好,西京门也好,他们虽然互为敌人,却还没到吃得下对方的时候!怕是我们会先被他们哪一个吃了!”   言讫,井上却抬眼看了看辻影久。众人明白过来,跟瞳门中其他自视资历高的前辈不同,井上向来站在年轻的统主这边。他的这番话,只怕也是代表辻影久的意思。   北条正要反驳,辻影久却摆摆手,制止了他。他抱着双臂,用嘶哑的声音说:“井上说得有道理。Vasari虽强大,但在亚洲势力远不如西京门,   两者处于势力均衡的平衡局面。但双方都想吞掉对方。处在中间的瞳门,很可能变成被这两条毒蛇吞掉的象。”   众人都不作声,只有北条冷声一哼:“瞳门可是曾经跟西京门订过婚的!西京门的穆懿,断不会……”   辻影久忽然扯着嗓子一笑,那声音像是悲风呼啸,他止住笑声,才看向北条:“西京门?你了解西京门的穆懿是怎样一个人?他的父亲把自己的爱妻杀掉,他把自己的亲妹妹杀掉,那一年他才十二岁。你认为他会对我们留情?”   北条一时语塞,辻影久又道:“相反,正因为我们曾经跟西京门订婚,又是日本最大的杀手家族,你猜Vasari要踏入亚洲的话,第一步是什么?我们岂不是正站在风口浪尖上?”   这时,一个年级较轻的人插话:“但Vasari家族在不清楚亚洲的水有多深的情况下,断不会贸贸然就把这样一个大杀手组织灭掉的。”   “今时不同往日。”辻影久的脸笼罩在阴影中,“要记住,今天掌握Vasari的,是金木崎!他是在亚洲的金堂长大的!更何况……外面已经有风传了……”   接下去的话,辻影久没说完,但众人都已明白过来。外面已经传闻,说是当年放火烧死金木崎在佛罗伦萨开画廊的小舅舅的,就是瞳门的人。   这时门帘忽然一响,少女甜美清脆的声音自门边传来:““那么何不用最爱用的联姻?牺牲女人的幸福来完成大业,不是瞳门最爱用的策略么?”   众人回头看去,见是辻友绘。大家都不敢说话,只屏住声息,见她身穿清丽的杏色和服款款步入,如一朵清莲。乌黑的头发高高挽起到脑后,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,无畏地看向前方。   她走到辻影久前,默默看着脸色阴沉的他。   良久,只见辻友绘收敛起装出来的笑容,声音苦涩:“请哥哥尽快把我嫁出去吧。我再也不愿留在瞳门了。”   注①:阿国创造歌舞伎时,原本由女子演出,后来德川幕府以“乱风纪”的理由明令禁止妇女表演歌舞伎,统统改由男役者表演,后世相因,遂成定例。(参考自林文月,《京都一年》) ☆、小屋(四)   穆懿睁开眼睛,从沙发上撑起身子。这才想起刚才两人说话的时候,他慢慢地枕在陆离膝盖上,再度睡了过去。然而此时陆离不在屋内,他一下警醒。屋子里空荡荡的,只有头顶那盏纱灯透出柔和的光,像漫漫的温水,浸没过整个空间。   从室内望出去,是被夜色温柔笼罩住的花园。花园的藤椅上坐着一条人影,正背对着他。他快步走上前去,推开落地玻璃窗,大步跨到那藤椅前,见到陆离坐在上面睡着了。月光映照在她长长的睫毛上,她睡得很安详。   穆懿默默地站在一侧看着她,一只手习惯性地伸到口袋中,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,衔在嘴里。另一只手刚掏出打火机,忽然想起陆离的话,便顿住了,把手中的香烟捻灭,扔到园中的花盆里。   他蹲□子,把藤椅上的陆离轻轻抱起,小心翼翼地往一楼的房间走去。   刚刚把陆离放倒在床上,她便迷糊地喊了一声:“不要……”穆懿一怔,以为她被弄醒,却见怀中的她,双目仍闭合,只是眼角依稀有泪痕,前额渗出细密的汗珠。   他用掌心轻轻抚去她前额上的汗,只听她眉心一紧,梦呓着:“把孩子还给我……”   他的手一颤。   良久,穆懿慢慢地坐在床沿上,两只手捂着脸,整个人坐在黑暗中,一动不动。   过了一会儿,陆离在床上慢慢地翻了个身,他回头去看她,发现她已经醒了。他问:“睡得好吗?”   陆离看到床边的穆懿,第一反应竟是低下脑袋,窥视着被单下的自己是否衣物完整。看她呼了口气的样子,穆懿轻轻笑了起来。   陆离有点难为情地看着他。   “过来。”他朝她勾勾手指,见她缩着身子一动不动,便移到她身边去。   房间很暗。   但在黑暗中,穆懿仍感觉得到她的拘谨。她紧紧地捏着被单的一角,不知所措。他轻声地:“我不会强迫你。”   陆离抬起头,清亮的眸子看向他。   “过来。”他坐在床沿上,身子笼罩在幽暗中。陆离只见到他微微侧过身子,朝向自己这边,一只手搁在身旁,以目光注视着自己。   她慢慢挪过身子,在接触到他身躯的一刹,他用手揽过她的肩膀,搂过她的脑袋到胸前。“你总是这样子,爱拒人于千里之外。”他低头笑笑。   陆离抬头看着他的眼睛:“我从没见过你笑。”顿了顿,她补充:“除了那个晚上。你杀掉金老爷子后,嘴角浮上了笑意。但是在那以后   ,我也没再见过你笑了。”   穆懿微微一笑,转了个话题:“为什么叫这个名字?”   “陆离?”   “是的。很不祥的名字。”   “母亲为我改了陆璃,琉璃的璃。但父亲写错了,那时候他虽然还没开始赌,但他不喜欢女孩子。名字弄错了,他也没理会。母亲想要改的时候,因为要花一笔钱,父亲不肯给,就一直是陆离了。”   穆懿默默地听着,边使劲地搂紧了她。陆离微笑着,稍稍推开他:“这些事过去了,我也不会为这种事情伤心。不过好像因为这个名字,在学校里,老师和同学也不太喜欢我,文希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。不过我本来就不爱跟其他人说话,也乐得自在。”   穆懿若有所思,嘴上轻轻哼笑:“你的名字,倒是跟我们身处的世界吻合得很——光怪陆离。” ☆、小屋(五)   陆离莞尔,咬咬唇,却是转了个话题:“穆懿……关于文希的事情,我很感谢。但是你跟穆川之间……”   穆懿慢慢敛起笑意:“我们兄弟之间的事,你不用多想,交给我就是。”   陆离摇摇头,看进他眼中:“对于西京门的事,我没有你了解,但是穆川和辻影久他……”看穆懿不声不动,她终于道:“你的心腹出卖了你吗?”   穆懿有点愕然地看着陆离。只见她苦涩一笑:“穆懿从来只以西京门的利益出发来考虑问题。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救文希和K的。你需要一个新的心腹,一个完全听命于你,不会出卖你的心腹。如果说,K是最好的人选,那么文希就是控制K的最好棋子,对么?”   幽暗中,陆离看不清楚穆懿的表情,只觉得他的肩膀微微一动,而后低声一笑:“我很庆幸,你是站在我这边的。”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她的长发,嘴唇吻着她的前额,“不然的话,你会让我很为难的……”   陆离凄然一笑。她的目光落在房中的相框上。相框中,是小时候的穆懿和他的妹妹。是幸或不幸?如果他不是曾经杀过自己爱的妹妹,或者现在要死的,就是自己了。如果她爱的不是穆懿,而是穆川,她同样将要死在穆懿手中吧。   但是,谁能保证穆川不会把她杀掉呢?过去的他或者不会,但现在跟穆懿一起的她……   陆离突然想到了什么:“金木崎把我当人质的时候,不可能想到你会来的。他通知的,只会是穆川……”她没有再说下去,但言下之意却再分明不过了——到底穆懿你是怎么想的?如果兄弟相争,要除去穆川的话,借金木崎之手的话,是最好不过了。   穆懿却忽然冷冷地:“我说过,我们兄弟之间的事,你无需多想。”   陆离一怔,未几,浮上淡淡一笑。她慢慢地挣开他的怀抱,定定地看向他:“你终究还是不相信我,对吗?在你心底,我终究是穆川的人。即使穆川杀了我的母亲,差点杀死文希,生性谨慎多疑的你,还是不愿完全相信我,对吗?”她咬咬唇,漠漠地笑着:“甚至我在想,文希到底只是用来控制K的人质,还是同时控制我的人质?”   她松开手,忿忿地要转身离开,却一把被身后的穆懿拉住手腕。她奋力挣脱,却被他一下子拉到怀中。他一个翻身,把她压在身下,眼底盛怒,嘴上却只是不动声色:“我早说过,你是个自作聪明的女人。我不喜欢女人太多嘴。”   “那你大可以放开我,任我自生自灭,死在金木崎手上。”陆离反视他,   毫无畏惧。   “如果我放得开你,你以为我不会这样做吗?”他的声音忽然有种苦涩。陆离心底一动,蓦然想起,在什么时候,穆川也曾流露出同样的神情。   穆懿深深地看着她,像要把她的模样揉入骨血中,而后才迟疑地松开手。他翻身坐起,从床头柜上摸过烟盒,取出一根烟点上。他慢慢地抽着烟,背向陆离:“如果你要离开的话,我现在就开车送你到另一个安全的地方。你决定好了再告诉我。”顿了顿,他低低地,似笑非笑:“抓紧时间。可能过了一会,我会改变主意也不定。不要以为我跟穆川有什么大不同,我同样地反复无常。”   陆离盯着他的背部,默然不语。   这个男人,这个自尊得要死的男人。   这个宁愿自己下半辈子活在懊悔中,也不愿意出言挽留她的男人。   她了解他。   怎么可能不了解呢?   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。同样的自尊,同样的压抑自我,同样的不愿暴露内心伤口。 ☆、小屋(六)   她咬了咬嘴角,却一下不慎,把嘴皮咬破。甘腥的血,流荡舌尖之上。   就让自己先把内心伤口揭开吧,血淋淋也好,自此以后无法治愈也好,就这样互相拥抱着互舔伤口也好。   陆离下定决心,伸出手去,从身后抱住了他,就像二人曾经有过的那个夜晚。只是这次,她不是谁的棋子,不代表谁的意志。所有举动,都只依自己所愿。   穆懿坐着,久久不动。陆离在他身后,只见到那一支烟尾,闪着橘红色的一点暗光,明明灭灭。他忽地倾过上身,把香烟碾灭在烟灰缸里,转过身来抱住她,把她压倒在床上。   她有点紧张地盯着他。   他只是默默地从上方俯视着她,脸上的线条柔和下来,不再绷紧。他像是卸掉战甲的夜叉,褪去战场上的硝烟味道,只有身上淡淡的烟草清香,在暗中荡来。   她牢牢地看着他,他却忽地微笑着:“你留下来,我很开心。”   说着他握过陆离的手,躺在她的身侧,与她并肩。陆离忽然觉得,这种安逸稳定的场景,才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。只听他在耳边轻轻地:“我很累了。这样子守护着西京门,这样子跟金木崎争斗下去。如果穆川能让我放心的话,把西京门交给他也是好的。”   陆离有点错愕,转过脸去看他。他的眉眼在黑暗中,更形魅惑。   她想问,有很多问题想问,但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。   他盯着黑暗中的一点:“你不问我原因?比如,会不会怕穆川把我赶尽杀绝?”他转过脸,带着些笑意地看她:“这不像你。”   陆离只是握过他的手指,轻轻地举到自己脸颊边。他的手指有淡淡的烟草味,十分好闻。“我相信你。”她低声地,“即使远在意大利,在金木崎的身边时,我就相信你所做的决定。或者那时候,我相信的是西京门的统主。而现在,我只是相信我的男人。”   她觉得穆懿握着自己的那只手,蓦然微微一抖。   她感到自己的脸颊一热,已经被他的手扳过,来不及反应,他的唇已飞快贴上来。她的唇舌间,一股薄荷气息的烟草味侵入。他的吻十分温柔,像是小心翼翼的,要征询她的反应。   他曾经进入过她的体内,她的身体曾经怀着他们的骨血。   然而这却是二人间的初吻。   穆懿的手从身后搂着她,而后开始从腰部往上溯,一只手托着她的脑袋,另一只手开始轻轻地解着她外衣的扣子。   他感受到她身体再度绷紧   ,于是松开了手,手指轻轻在她背部打着旋儿,同时低声叫她放松。她抿紧了嘴唇,却再度被他的唇舌侵入,然而这次,她开始羞赧地承接着他的吻。   他的手指在她背部游走着,像灵巧的蛇,缓缓地,滑进了她的衣料中。游移过她平坦的小腹,在小巧的肚脐上方打着转儿,然后上溯到少女柔软的上身。她一下子红了脸,把脸埋到他的锁骨间,他却低下脑袋,轻轻含住她的耳垂,一只手迅速地游移到她的背部上。   初夜的情景再度浮上眼前,但这次她命令自己不需逃避。她伸出双手,勾住了他的后背。穆懿的脑袋已下滑,掀开她的衣服,嘴唇落在她的小腹上,轻轻吻着那一阿修罗刺青。陆离觉得小腹十分地痒,正要推开他的脑袋,却感到他的身子已经紧贴着自己的,前倾过身子,压住了自己。   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,低沉而清晰地:“为我生个孩子。” ☆、小屋(七)   那声音如此地近,然而她却像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才蓦然反应过来。一霎那,西京门那可怕的规矩,失去至亲的悲恸,蓦然涌上心头。而穆懿已经慢慢地褪下了她的衣服。   她忽然用尽全身力气,猛地推开他。   他跪立在床上,盯着黑暗中的她。   “我……还没准备好……”她声音干涩,无限低回,“我还没忘记那件事……我也不愿自己的孩子在西京门这样的地方长大,有那样不安定的童年……”   穆懿的目光,一点一点地森冷下去。未几,他漠漠失笑:“你现在才知道你的男人是怎样的人?”没等她说话,他已经一把抓过她的手腕,把她拉到身边:“还是说,你反悔了?”   陆离来不及说话,已经再次被他吻住。然而这次的吻不再温柔,却富有掠夺性,仿佛要攻城略地地全面占有。她咬紧牙,拼命不被他吻到。   他忽然松开了手。   黑暗中,陆离只见他颓然地坐倒,一只手拢过头发,盯着自己。她下意识地用手护在自己身前,眼角却忍不住滴下泪来。   “对不起……”他的声音紧巴巴的,要伸手去拉她,却被她一手挥开。   “我以为你会尊重我。但其实,你跟穆川金木崎他们也差不多。”她咬咬唇。   他没有解释,只是把脸贴上去,轻轻吻着她眼角滴落的泪。他不再说对不起。他穆懿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对不起。即使对陆离,也只此一次而已。他只是轻轻地抱着她的肩膀,等待她冷静下来。   她用手擦去眼角的泪,却不防被他握住那手。   “我不再强迫你。”他低声地,“如果你像你所说的那样相信我,那么你可以放心。”他说完,定定地看着她。见她没有应声,只倔强地睁眼看他。   她没有挣开被他握住的手。   他一点点地攥紧了她的手心,沉声地:“我穆懿从不跟人说对不起。刚才是第一次,现在是第二次,你听着,再也没有了。”顿了顿,他才道:“对不起,做我的女人,我不能提供给你安稳的生活,也不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,我会把西京门的利益放在所有事情之上,甚至包括你的性命。”   陆离一言不发,只静静地看着他说下去——   “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把物质放在心上的女子,也不屑于生活在男人的庇护之下。我的财产身家,我的权势,对你来说,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。”   陆离的嘴唇动了动,仍是紧紧抿住。   他低声而迟缓地   :“穆懿的女人不好做,她要付出很多,她要是一个能够跟穆懿并肩的人。而她所能获得的,就只有穆懿这个人,除此以外,别无所有。”   言讫,他无声地盯着她。   没有更多的话了。但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。她明白他的意思,他是要她在明白了一切之后,正式作出抉择,而不是刚才的意气用事。   陆离凝视着他,决然地:“我只想要一样东西。除此以外,什么都不要。”   穆懿只静静地等她说下去。   “我想要你的孩子,很想要很想要。虽然你无法给他一个安稳的环境,但我会去做庇护他们的那个。”   穆懿一怔,只听她说下去,神情恳切:“但是穆家那条规矩,可以废除吗?”   他沉默着。   只见她微微一笑,却是声音颤抖:“我不愿意生下来一个女孩,最终却要被她的哥哥或是弟弟杀掉,作为踏入西京门的仪式。”   穆懿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相框上。相框中,母亲怀里的女婴,在穆川出生前唯一跟他有着相同血脉的人,他的妹妹,只能永远地留在相框中,成为那一抹魂了。   他扯起嘴角,轻轻地抱着她的肩头:“我答应你。”   他的气息如此温暖,她紧紧地抱住了,再也不愿放开。他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:“睡吧。”便把她抱起,放倒在床上,为她拉高身上的毯子。他钻入毯子下时,她从下面伸出手来,握住了他的,脑袋靠在他胸前,然后开始东扯西扯地说话。她说她想要继续念书,她说她想象以后的孩子是怎样的,想象他将是严肃却会宠溺女儿的父亲。他只静静听着,偶尔亲吻着她的前额,她的头发,她的脸颊。   她说着说着,因为太困顿,而慢慢贴在他身上睡着了。   穆懿抱紧了她,漫漫长夜里,却只是盯着房间中的黑暗阴影。有陆离在他身侧,那些心魔幻影不再浮现,他低下头,看着熟睡中的她,轻轻在她前额上印上一吻。她的睫毛动了动,仍睡得安稳。他却是心事重重,脑袋贴着她的脸颊,一夜无眠。 ☆、小屋·赛车场上   时速280km/h。   车厢内。温度极高。   随着温度飚升的,还有穆川心底的烦躁。他的手指捏牢了方向盘,嘴角蓦然浮上一丝笑,挥手解开安全带。他整个人,似乎都已经沉浸在追求速度与死亡的快感当中。   在高速转弯道,他手抓手刹,一下子排到六档,疾速打动方向盘,一脚踩油门到底。车座底部巨大的抓地力,与轰鸣声中高速前进的快感,让他有种冲上云霄的错觉。   在空旷的赛道上,只有他这一辆车在疾奔,一圈又一圈,不知疲倦,像在追逐着前方看不见的幻影。   赛道边上,龙一抱着双手,眉心紧锁,目光随着二统主的车而飞速移动,直到他在数小时的奔驰后,终于停下了车,从车上步出。   穆川摘下头盔,胡乱拨弄着半长的头发,朝龙一的方向走来。龙一稳稳接过他抛来的头盔,向穆川递上一瓶Evian。   穆川昂头喝光整瓶水,精准地把瓶子掷入不远处的垃圾桶中。他回过头,问龙一:“跟辻影久的碰面,在今晚几点?”   龙一这才沉声地:“已经取消了。”   穆川回过头来,盯着他的脸。龙一仍是千年不变的忠厚表情:“辻影久根本没离开日本。”   穆川的脸沉了下来。   龙一接着道:“根据日本那边传来的消息……”他很少说话停顿,然而这次中间隔了半口气的时间,才接下去道,“辻家的小姐,已经跟金木崎正式结成联姻了。”   他说完这句话,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穆川的脸,心底警惕着他可能随时爆发的情绪。然而穆川却嘴角微动,最后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:“好得很。”   龙一讶然。   只听这位二统主笑笑:“穆懿不在的时候,西京门遇上这样的危机,对我而言,不正是一个大好时机么?”   此时龙一才发现,自小在西京门长大的自己,竟不知道这位从小就无心处事,一味顽劣不堪的二统主,原来并非外表看来那样缺乏野心和谋略。但是统主现在又到底在想什么呢?他竟然组织前往二统主前往金木崎处,而把那个少女救出来后,却又对西京门的事情放诸不理,任由大小事务交由穆川打理。   他到底在走哪一步棋?   “统主现在在哪里?”穆川冷不防地问。这时场上陆续有其他车手进来,车子被推到赛道上,开始检测轮胎。穆川盯着前方赛道,一副看似心不在焉的神态。   龙一摇摇头:“统主上次只对我   交代,说陆离小姐已经在安全的地方。自己则有事情要处理。”   穆川忽地转过头来,微笑着看他:“龙一,你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穆懿的心腹了吗?”   龙一心头一跳,脸上却是不动声色,平然地盯着穆川的脸。穆川的笑意更浓:“不用紧张,我不是哥哥那样多疑的人。我并没认为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绝对忠诚,但也不会时时提防着你。”他顿了顿,脸上仍笑着,只是声音却突然有了寒意:“不过,当时穆懿让你调查韩医生的事,你另外藏起来的那份报告呢?”   日光白花花地映在龙一脸上,却见他面色不变,只忠然地:“二统主,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   穆川嘻嘻一笑:“或者让令堂提醒你一下,你会明白?上次主治医生为令堂施手术的时候,顺便为她植入的药物,让她身体好了很多吧?不过那种药如果一旦停用,后果可能挺严重的……”   龙一的脸变得煞白。   穆川仍是脸挂笑意:“哥哥是个不相信任何人的统主,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,你在处理韩医生那件事时,把那份报告藏起来了,对吗?”他伸出手来,轻轻拍着龙一颤动的肩头:“把那份报告交给我。”   龙一的前额渗出了冷汗,只听穆川慢慢敛起了笑意:“你已经失去了穆懿和我的信任。你对西京门而言,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。明天上午,我要在我的办公室里见到两样东西:你藏起来的那份报告,还有你的尸体。”   说着,他转身往赛场外走去,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:“我会照顾好令堂,还有你的女儿。”   “女儿?”龙一失声道。日光照映着他,在地上拖下摇晃不已的影子。   穆川停下脚步:“有次执行任务后,你跟我提过你那个已失散的初恋女友。她现在在韩国,带着一个四岁的女儿。是你的骨肉。”他微微侧过一张脸,睥睨着身后的龙一:“我会替你照顾你家的三个女人。你可以放心。除此以外,你没有其他的选择。”   他踏着日光渐行渐远,在龙一的视野中消失为一个黑点。耳边,赛道上再次响起刺激耳膜的车声轰鸣。整个世界如同高速旋转的赛道,因为过快而失去控制,在龙一的身边迅速崩塌。 ☆、小屋·伤害   锅里煮着什么,在咕嘟咕嘟地想着。陆离熄了火,飞快地用汤勺捞起面条,放到碗里,再倒入乳白色的骨头汤。汤太烫了,她用手摸了摸耳垂,才又转身从冰箱里拿出沙拉酱,倒入水果皿中,跟早已切好的苹果片火龙果肉橙瓣搅拌起来。   她把汤碗端到饭厅里,从那里望出去,客厅和花园里都见不到穆懿的影子。她猜想,他大概还在房间里工作吧。   这些天,他俩都待在一起。陆离不明白为什么身为统主的他,没有亲自回西京门,但她也不去问。   她也有自己的私心。   这样的日子,对其他人来说,是最平常不过的生活。对她而言,却是一直渴求的安稳。仿佛她一旦开口了,穆懿就又要回到西京门去,每日里忙碌着那些事情,过着让人提心吊胆的日子。   陆离回到厨房里,把水果沙拉端出来。她对着房间喊着穆懿的名字,却无人应声。   “他在楼上吧。”她摘下围裙,随手搁回厨房那,只穿着件家常的纯棉T恤和蓝色短裙。她想喊他,但想想还是不要打扰他工作的好,于是便轻轻上了楼梯。   正对着楼梯的那房门半掩着。   陆离把房门推开些,轻声地:“穆懿——”   穆懿俯身躺在床上,柔软的丝质被单卷裹着他□的身体。平日严谨寡肃的他,此时两臂趴在枕头上,竟以婴儿般的睡姿,沉稳地入眠。   只有裸裎的背部上,那狰狞的夜叉王,手捻着一柄银枪,邪魅地笑看人间。   陆离站在床边,就这样看着他。  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回过神来,微微笑着,要往外走去,却一眼见到床边的桌面上,在放着数段烟蒂的烟灰缸旁,有一个白色的小药瓶。   她的心突地扑腾一下。   轻轻探身过去,她拿起那药瓶,细看上面的标条,才宽心地发现那不过是普通的维他命丸。   这时,床上的穆懿轻轻翻过身,似乎睡得不稳。被单顺着他的动作而下滑,她一下子为眼前看到的光景红了脸。   “这样子会受凉的。”她很单纯地这么想着,上前去,为他拉高被单。那手一接触到被单的一刹,穆懿醒转过来,回过身来看着她。   他的脸很是苍白,似乎是连夜的休息不够。   陆离忙把手心覆在他的前额上:“最近晚上都没睡好么?”她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枕着他的手臂睡,才让他一夜无眠。   穆懿一言不发,只用深邃的眼睛盯着她。良久,他蓦   然伸出手去,猛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。   她还没反应过来,已经被他轻轻抱起来。他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腕,很快地分开她的双腿,扳在自己身上。他的动作如此迅速而又机械,几乎像是精准的机器人,在完成程序设定下的工序。   陆离蓦然意识到了什么。她挥着手要推开穆懿,却被力气更大的他一把提起胳膊。他的手伸到她腰后,转瞬已经翻过身,把她压在自己身下。   “你说过不会强迫我的……”陆离咬咬牙,讽刺地笑着,眼中只有失望。   穆懿只盯着她的脸,什么也没说,已伸手把她的裙子卷起来,卷到大腿根处。在他把陆离的内裤褪下时,她用手肘盖住了自己的眼睛,什么也没说,也不反抗。   “我以为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……”她的嘴角,竟然似在含着微笑,却是嘲讽的。   穆懿拉开她该在眼皮上的手肘,按压到枕头侧,逼迫她瞧向自己。他的脸色异常苍白。透过晃动着的窗帘射入的日光,映在他的脸上。陆离看着眼前这让她心跳不已的男人,只悲哀地想着,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觉,到底是爱是恨。她想跟他融化到一起,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。   他用手抚上她的后背,把她整个人轻轻提起,按在怀里。一只手抓过她的脚腕,勾到自己的身后,自己则托起她的腰。他的呼吸开始急促,沿着她的身体曲线,飞快地在她光滑的肌肤上琢吻着。从脖项溯流而下,又从脚踝一直吻上她的左肩,随后吻到她的耳背。   他俯在她耳边,声音含混而低沉:“对不起……我唯独不愿伤害你,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。” ☆、小屋(八)   TheKillers的一首歌乐声刚落下,穆川站起身来,有点焦躁地看了看落地窗外。整座城市的高楼密集,如怪兽埋伏的丛林,被他踩在脚下。他绞着指头,很快又颓然坐下。   两个小时前,龙一俯尸在他的办公室门口。同时抵达他办公室的,还有此刻桌面上的这份医学报告。   这份报告并不厚,不过二十多页。每一张纸都雪白发亮,正静静地躺在那里。穆川的身子深深陷入座椅中,骇然地瞪着桌面上那报告,似乎在与它无声对峙。   他紧紧地捏紧了拳头。   “哥哥……”他深深地埋下了脑袋,发出不知是愤怒还是悲戚的声音,然后又抬起脑袋,咬着牙:“在我最恨你的时候,你这样安排,到底是……”   另一首歌很快响起,主唱的声音激昂地唱着——“睁开我鹰的双目,因为我是Mr.Brightside”①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穆懿低头看着怀里的陆离。   她原本扎起的头发在晃动中,已经松散披下,丝丝绊绊,落在□的肩头。他轻轻地用手捋过她的头发,却见她浑身一颤,似要避开他。   他的眼中,闪过难掩的落寞。   手机在这时响起。他翻过身,伸出手去摸过手机,掀开机盖,听着那边传来的K的报告。   从K的报告中,他得知,龙一已经死掉。   “我知道了。”他言简意赅,合上电话。   整个人随之陷入了沉思:龙一的死,意味着当时被他藏起来的那份报告,现在也已经落入穆川手中了吧?这样一来,他已经能够明白我的意思了……   思考着的穆懿,习惯性地把手伸向床头柜上的烟盒,却被陆离一下子拉过他的手。他低头看去,见她只睁眼看向自己。   “你说自己时间不够了……”陆离的声音微颤,“告诉我,你放在桌面上的药丸,只是维他命丸吗?”   她的手指扣住穆懿的手腕,一张脸显得煞白,害怕他将要说出口的答案。   穆懿默然,良久才微微一笑:“男人在那种时候说的话,有几句是刻意相信的?”说罢他便抓过烟盒,抖出一支烟,又摸过打火机。那手却不知为何微微颤动,打火机只嘶嘶地响着。   陆离看着他。   这些不过是他平日里最娴熟的动作。   她伸手按住了他的手,他微怔,回头看她,只见她默默地拿过那打火机   ,火焰啪地在她跟前腾起。她把火递到他跟前,他俯下脑袋去就着那火,一抬眼,却见到顺着她眼角流下的泪。   她忙不迭地擦过眼角的泪,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笑脸。   但他们都不是善于伪装的人。   注①:不知道Mr. Brightside要怎么翻译才好。光明先生?请达人指教。歌曲为The Killers的《Mr. Brightside》 ☆、小屋(九)   穆懿的心一揪,忙把烟掷到烟灰缸中,伸手搂过她到怀中。她低声地问: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……”那声音悲戚,却再也装不出笑来。   穆懿无言,只把她搂得更紧。   陆离低低地:“所以你才把一切都交给穆川,以这种方式借机扶持他上台?”只有故意营造兄弟生分的局面,才能顺利在西京门中实现权利过渡,又不会让部众怀疑统主的身体状况,导致权力真空期时出现动荡。   穆懿避重就轻,只轻轻笑着:“我很庆幸,我孩子的母亲是个这样聪明的女人。”   陆离咬咬牙,要继续发问,但脸上闪过一丝犹豫。她顿了顿,终于问道:“还有多久……”声音颤动不已。   穆懿却赫然低头吻住了她,不让她有机会说下去。她也不再推拒,只用手紧紧勾住了他的脖子,手指缓缓下滑到他的背部,指甲深深掐入肌体中。  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在自己心中占有一席位的?是他说“报仇也好,生存也好——靠自己的双手”,还是他把那柄枪递给自己的时候,或者因为体内生命的形成而对他渐生了一种感情?   两个不愿展开内心的人,不知道蹉跎了多少时间。   她从没觉得一个吻会是这样的苦。   直到他轻轻放开她,她问:“是因为……”又不敢说下去,怕自己会在他面前失声痛哭,于是只能故作微笑,在这样一个时候,不伦不类地微笑着。   穆懿轻轻吻着她的额头,平静地:“还记得当年你仍跟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,有次你被夜袭,那次是我为你取出的子弹?”   陆离点点头。   他接着道:“一直为穆家服务的那个私人医生,在夜袭之前死在自己的诊所中。就是他当年为我们检查身体,然而却混淆了我跟穆川二人的报告。他之后不久发现了这个错误,但因为畏惧西京门,所以一心隐瞒,便一直给我开一种会改变体质的药。”   陆离明白过来。因为根据报告,不会有后代的人是穆懿而非穆川,所以只要让穆懿绝后,那医生的错误便不会被发现。   然而,对身体产生副作用的,也是那种药……   穆懿抚着她的头发:“但两年多前韩医生死掉了,我停止服用了那种药,那种毒停止蚕食身体。或者……”他的原意,是想说“或者还会有救”,却蓦然觉得,这话说出来,更显绝望。   他低下脑袋,轻轻吻着她的唇:“我是个自私的人。明知道自己,还跟你……”他一捏拳头,说不下去。自   己的决定,到底是错是对?但穆川不可能有后代,自己只能抓紧时间,在这个时候留下穆家的血脉。他本是个杀手,不会顾及他人,但此时却也觉得自己自私。但除了陆离外,他不知道谁还配当他孩子的母亲;除了陆离外,他不知道谁能够保护自己的后代不被穆川所害。   排除这些考虑,回到最原点——除了陆离外,他没有其他想要拥抱的女人了。   陆离却凄涩地笑着:“我也自私。明知道孩子生下来,可能就没了父亲,但我还是……还是很想有一个我和你的孩子……”   她的手轻轻伸出,马上被穆懿的手握住,像是永远不要放开。   这时只听穆懿轻声地:“穆川的事……”他顿了顿,陆离却已经微笑着打断:“你是要让我忘记对他的仇恨吗?”   穆懿不语,未几:“你不是个会带着仇恨生活的人。”   “我没有你想象中的美好。文希活下来了,但我的母亲,却从此……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金木崎,不会原谅穆川。”   陆离说完,看着正要说话的穆懿,低声地:“但是为了你,我会尝试把对穆川的恨意压抑下去。”她摇摇脑袋,不想去继续这个话题,只问道:“你体内的毒,难道就没办法……”   穆懿嘴角微微弯起,良久,才道:“有这种药。但是生产这种药的技术,掌控在Vasari家族掌控着的科研实验室中。”   陆离的手变得煞白。   这句话的意思,是说要救穆懿的方法,掌握在金木崎手上。换言之,那是无药可救的代名词。 ☆、婚礼(一)   东京都。   正是四月季节,公园内多了不少游人,带着自制的便当,坐在树下赏樱花。更远处的闹市中,秋叶原仍是一如既往地繁闹。《真?三国无双》系列游戏有新作移植PSP,一时吸引了无数御宅族,电玩中心附近有无数汉服女仆装扮者在派发传单。   对大部分日本人来说,这都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天。   只有东京郊外的一座传统大宅内外,排满了长列汽车,气氛异常紧张。然而这隆重的场面,却没有媒体前来,却是从大老远开始,便由大宅的主人下令封锁了现场。   参与者中,却有不少面孔是常在《朝日新闻》或是TBS电视台上见到的。他们这次到来,是为了参加瞳门的辻友绘跟Vasari家族的金木崎的婚礼。辻友绘虽是个美人,但对于这些政客而言,更引起他们好奇的,是金木崎本人,这个最年轻的教父。   檐下挂满了白色的纸灯笼。   房屋一侧,则齐整地叠放着各要人所送的礼品,均以华丽精美的礼品纸包裹着。尽管借由这场婚礼掩盖,私底下的钱银交易不少,但传统的礼品亦是一件不缺:象征男性□的干墨鱼;象征多育妇人的海藻;寓意白头偕老的长长亚麻线;以及比喻财源不断的精致折扇。   房间里,辻友绘披着被称为白无垢的白色新娘礼服,由三件绣有白鹤纹样的全白衣服搭配而成。用龟壳梳子束起头发,被高高挽起,使得她看上去更显温文。然而涂上厚厚的白色脂粉的一张小脸,却是了无生气的,却又有种日本女性才有的、逆来顺受的美。   拓也身穿深色和服,远远地恭坐在地板上,那副表情,瞧不出内心。抬起眼睛,他看着辻友绘面无表情地,慢慢步出去。   大堂之上,金木崎已经到了。他身着深色纹付、雨织和条状的跨,只是跟上面带有家纹的纹付及跨不同,他的纹付和跨上,只小小地绣着Vasari的名号。   然而只是这小小的名号,已经足以让堂上众人安静下来。大家都屏住声息地看着他,只觉这淡栗色头发的年轻新郎,五官虽精致婉细,那深色礼服衬得他的皮肤更为白皙,手中握着白色折扇,远看恰似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东洋美少年,然而却浑身散发着一股慑人的气势。   众人自都听过他跟西京门的事情,也知道在三年前,这少年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贵公子,一时都觉得世事茫茫。   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,盯着慢慢走出的辻友绘。   辻友绘的目不斜视,眼角的   余光却仍禁不住,瞟向一侧的辻影久。只见哥哥抱着双臂,嘴角微微上扬,不知是为妹妹嫁入Vasari家而开心,还是为了自己将要达成的野心。   神职人员在叨念着祝福新婚夫妻的话,她是全然没听入耳中。   金木崎无声地立在她身侧,像是循规蹈矩的年轻人。   仪式结束。   在二人面前,是从下往上依次叠放的三只扁平小杯,里面盛着清酒。金木崎在人们的注视目光中,端起第一个酒杯,而后面朝辻友绘。   两人第一次,如此近地,打了个照面。   他面无表情,微微昂头,从杯中啜饮三口,然后把剩酒递给他的新嫁娘。   辻友绘终于慢慢地回过神来。   她的手不禁有点微抖,然而终于接过了,依样啜饮三口。那酒液落入肠胃,烧灼着体内,滚烫得让人难以自耐。   她忽然意识到:自己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。   在她面前,金木崎默然看着她,低声提醒:“把杯子传给他人吧。”她这才回过神来,将酒杯传给了身旁的辻影久。   辻影久脸上有难测的神情,眼底深处是看不尽的悦色,也端起酒杯,从中啜饮,又依次传给其他亲友。   金木崎端起第二个酒杯啜饮的时候,辻友绘咬着下唇,努力从哥哥身上收回目光,压抑着内心奔涌的情绪,像机械人一样,依照程序完成婚礼上的每一个步骤。 ☆、婚礼(二)   和室内,一灯如豆。辻友绘背向着门口,只听到身后步入的脚步声。她低头,看着投在地板上的长长人影,被火光映照得明灭不定,心里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——她想要这样子,穿着新娘子的洁白礼服,等待着步入房中的身穿新郎礼服的哥哥。   身后,轻盈的脚步声止住了,金木崎缓缓地坐了下来。   “看着我。”他在身后道。   辻友绘顺从地回过身来,看着这个才第一次见面的夫君。   尽管那日,她在哥哥等人面前提出跟Vasari的金木崎联姻,但不过是一时气话。然而巧合的是,当天夜里,瞳门处竟不约而同地收到了金木崎提出联姻的信函。   只是他跟穆懿不同,连婚前那些假惺惺的仪式都不屑去做,是仗着Vasari的名号,还是因为少年意气,不似穆懿般沉得住气?   她抬起眼睛,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年。   美丽,却冰冷。像一触即碎的水晶,天然温度极低。   他学着日本人的样子盘腿而坐,一双手搁在膝盖上,声音淡然地:“我们真是世界上最合得来的夫妻了。”   辻友绘不敢说话,只觉得他周身的气氛,像他本人一样,阴森森的。只听他忽然嘴角翘起,似笑非笑地:“在你心底,不是有着自己所爱的人吗?”   辻友绘的心砰地一跳,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所说的话,还是蓦然浮上心头的哥哥身影。身前却忽地感到金木崎已然近身,他的手轻轻地戳着她的心口,低低地:“跟你的心一样,我也有一个这样的人。”   说到这里,他顿了顿,辻友绘疑惑地抬起头,不解他说的是谁。却见他脸色黯然,眼底却是一阵阴沉,嘴角却泛起微笑:“这样同床异梦,各有所爱,或者是世上最合理的夫妻关系了。”   辻友绘心底十分地迷茫,脑中只乱纷纷一片,像是混乱交错的影像,哥哥的不同模样重重叠叠地出现眼前,又跟眼前金木崎的样子重叠起来,再度交错。   耳边,只听那尚感陌生的夫君对她低声道:“为我侍寝吧。”   从未跟辻影久以外男子亲热过的她,这才一下子紧张起来。金木崎却不声不动地,坐在那里,静静等待着。   她无声得像一条安静的蛇,慢慢上前去,为他宽□上的新郎礼服,少年人纤细匀称的身体呈现面前。像按照某种既定程序行事,她默默地一层一层,解□上的三层白色礼服。最后,她把两人的衣服整齐地折好,叠放在一侧。   回头时,她才发觉金木崎背部,纹有黑色狰狞的夜叉刺青。那可怖的图案,跟他细致如丝绸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,不禁让她迷惑不已。   金木崎却缓缓倾过身子,吹灭烛台上的火。噗的一声,房间没入幽暗,庭院中的淙淙流水此时听来,仿佛在地底涌动。   又似二人之间的暗涌。   他无声地搂过辻友绘的肩头,她闻到他肌肤上蜜糖似的味道,然而他的身体是冰冷的,他滑过她皮肤上的指尖,亦是冰冷而不带感情的。   黑暗中,她感受着他的拥抱,耳边忽然听到他的话:“我现在终于明白,母亲那些画的含义了。” ☆、婚礼(三)   辻友绘仍是懵懵懂懂,然而却什么也想不到了。   再次醒来时,却只听到窸窸窣窣声一阵,她猛地惊醒,睁眼时却见金木崎在黑暗中坐起,飞快地披过一件衣服,警觉地盯着外面。   她迷惑不已,只是下意识地用被单裹着自己□的身躯。   逐渐适应黑暗的双眼,却因为惊骇而睁大,几乎不敢相信眼前一切。   接近十人,身着黑衣、手持武士刀的人,以轻盈得不可闻的脚步在室内轻轻挪动,却始终以室中间的二人为中心,高举着刀。   辻友绘大骇,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,只用手紧紧地捂住嘴巴。   那是瞳门中的精锐武者,虽手持长刃,但基本上那不过是根据传统流传下来的一种配备。他们的任务,只在于活捉目标人物。   辻友绘不知道哥哥的打算,但是外面有Vasari的人,以枪声惊动他们,不是明智的方法;当场用刀无声杀掉金木崎,在验尸时,也逃不过被追究的命运。   她看向金木崎,却见背向自己的他,仍是双手撑着地面,不言不动,无声地跟那十人武士对峙着。   “辻影久,你来了。”他突然开口。   辻友绘吓了一跳,这才见到从黑幽幽的人堆中,慢慢步出哥哥的身影。他抱着双臂,轻轻走出。月光映在他的脸上,辻友绘只见到他难测的笑意,只听他嘶哑的声音轻笑着:“没想到在洞房之夜,也能够保持如此警惕啊。”   “要怎样对付我?在这里解决?”金木崎单刀直入地问。   “哥哥……”辻友绘忽地扑到前面,脑袋几乎贴着地面,离辻影久十分地近:“在这里解决掉金木崎,Vasari的人只怕会……”她的心里,并没有刚刚温存过的夫君,有的只是哥哥的安危。   辻影久却不看她一眼,眼中只闪烁着野心的焰火:“我所想的,却不一样。Vasari的血脉只剩下你一人,也就是说,只要友绘怀上了你的孩子,整个Vasari家族就能够在我的掌控之下了……”他笑得阴森,“当然了,在此之前,你的自由要得到适当的牺牲。”   金木崎微微侧着脑袋,似是在挑衅,然而语气却淡然:“如果我说不呢?”   “你认为你有选择的余地?”   辻影久说完,辻友绘的心蓦然涌上一股寒意。她看向金木崎,却赫然发现他的嘴角微微弯起,似乎蓄起一阵笑意。他撑着地面的两手,忽地轻轻一转,双手捏成拳头轻捶地面。那拳音甫落,自屋顶上方四个角落扑下   团团黑影,比那黑影更快落地的,却是道道银光。   辻影久意识到有诈,蓦然从腰间掏出枪支,要对准金木崎,却被身后几个人按捺住。他嘴里喊道:“快上!”   然而他的人此时却身子一软,脸色扭曲,双目圆睁着,纷纷歪到地上来。   在他们身后,高高下下站着的,是身穿黑衣的黄种人。他们低头看着脚下的武士,只见他们的脖子上,都插着一根长长的银针。   辻影久猛然意识过来:他们是那群来自东南亚岛国的孩子!自孩提时代起便挑去手筋脚筋,并经过严酷训练。由此而仍然能够存活下来的,便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!   这些人,才是真正保护着金木崎的影子军团!在外面正襟危坐,或是三五步便相隔守卫着的意裔黑手党人,不过为了起到麻痹辻影久的作用,认为只要带着受过忍者训练的武士兵团,逃过那些西方人的耳目,便能够达到目的! ☆、婚礼(四)   他的脑袋被死死按在地面上,一双眼却不甘心地睁视着,看着金木崎的脚慢慢踱到自己面前,看着他缓缓俯□子,俯视着自己。   “容我再次介绍我自己——我叫金木崎,在西方以Leone Vasari的名字出现。我没有西方人想象中的羸弱胆怯,也不似东方人想象得光明磊落、不谙计谋。”   辻影久觉得意识不断从脑中流走,听不清金木崎的声音,只咬牙想着,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。   却赫然听见金木崎冷冷地,朝向辻友绘:“你还有什么话想跟他说的吗?”   辻友绘看着哥哥,在他冰冷的瞳孔中,映现出自己的影像。   她知道哥哥的野心,也知道自己在他那盘野心之局上的位置。但她向来天真地以为,在哥哥的眼中,是有自己的。但此时此刻,看着辻影久的双眼,她才发现:那里容不下任何一个女人。   这时她突然听到金木崎说:“瞳门是女系家族,你才是真正的统主。”他缓缓逼近她,“你要怎么处决他?”   辻友绘讶异地抬起脑袋,看向眼前这个已是自己夫君的男子,她不禁有点茫然,又环顾四周。眼前,瞳门的人均已倒下,只有被按捺在地的辻影久。   金木崎的笑声冷落:“女人真是矛盾的动物。一边说着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,这种权力一旦落到手中,又不知所措起来。”   辻友绘对他的冷言冷语置若罔闻,眼中只映入辻影久的容颜。他歪着脑袋,脸孔扭曲,跟她心目中那个英武硬朗的哥哥相差那么远。他死死地盯着自己,嘴唇缓缓蠕动,艰辛地想要说什么。   他的形象,忽地如一面镜片,哗然碎裂,深深扎进辻友绘的心头。   辻友绘蓦然想起那幅油画,瞬间明白过来。   那画上的自己和另一名少女,并非指有助于哥哥事业的人,而是相对于金木崎而言。她抬起眼,茫然地看看金木崎,他却一言不发地看向自己。   辻友绘突然觉得很害怕。   她害怕自己的丈夫。   更害怕自己内心突然涌上的念头。   此时她才发现,原来深爱着哥哥的自己,也是怀有私心的。   她凄然地伸出手去,抱住了哥哥的脑袋放到膝盖上,无限低回:“哥哥,你就这样死在我怀里,该有多好——”   辻影久的双瞳赫然睁大,像是不敢置信。他双唇翕动,终于喊出:“救我——”   然而身后的人,已经在金木崎的眼色示意下,   一手按住他的脑袋,一手扭过他的脖子,只听咔嚓一声脆响,他的双眼陡地睁得更开,脑袋被扭到脖项之后。他最后的视线,永远地落在辻友绘身上。   只不知道那空洞的眼珠里,是不忿是懊悔,是怨恨是痛爱。   辻友绘慢慢俯下脑袋,轻轻地亲吻着那已经没有生命力的唇,喃喃着:“你既是我爱的人,也是我恨的人。我不愿你死在别人怀里,这样的结局,或者是最好的。你永远记得我,在地狱里,也永远记得我。多年以后,我会追随你而去。”   在一旁看着的金木崎,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波澜。他挥挥手,身后的人把瞳门几人的尸体拖了出去,直到最后,从才死死抱着哥哥的辻友绘手中,把辻影久的身体拖出。   “从现在起,你就是瞳门的统主了。”在部众退出房间的时候,金木崎对辻友绘说。   她没听到,神思仍不知在何处。   他突地冷声一笑:“还有比我们更合适的夫妻么?我们各自爱着的人,也是自己所恨的人。”   辻友绘慢慢地,慢慢地回过神来。她看向自己的丈夫,突然明白过来他所说的人,到底是谁,也彻底明白了那幅画中的预言。   金木崎的母亲在画中所预言的,是跟自己儿子在以后岁月中,牵绊最深的两个女人。   辻友绘,将会是他相伴一生的妻子,即使没有爱。陆离,是他终其一生的最深羁绊,即使爱恨错缠。 ☆、回归(一)  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。原本坐在花园里吃早餐的陆离二人,不得不把东西撤掉,赶紧回到屋内来。   “幸好没淋湿。”陆离微笑着看向穆懿,然而一只手却紧紧握着他的不放。穆懿只是淡淡地一笑,没有应声。   这些天来,两人都已经习惯了对那件事避而不谈,已经适应了对方伪装出的笑意。   陆离看着穆懿苍白的脸色,眼底闪过一丝担忧,嘴上却只是不动声色地:“刚才没有淋到?”   穆懿摇摇头,慢慢拉过她到沙发上坐下。两人不再说话,只看着外面天色渐暗,透过花园中的绿色枝梢,可见乌云呈块状聚集。空气中尽是潮湿感。风刮过树枝,那枝叶便左右晃动起来。   雨终于下起来了。   陆离把脑袋靠在穆懿的肩头,两人就这样坐在室内,听着外面的雨声。尽管不过是上午,但天色暗得仿似温和的雨夜。她听着他稳健的心跳,忽然觉得内心十分平静,觉得未来什么的,对自己来说是毫无意义的。最重要的,不过是抓紧当下吧。   穆懿的呼吸温暖湿润。   她慢慢地抬头,侧过脸去看他,见他也在看着自己。   他扳过她的肩头,开始温和地吻着她的唇。两人在这光线昏沉的偌大房厅中,相互拥抱着对方。淅淅沥沥的雨声涌入,二人像被裹挟到奇异的外部世界中,与世界隔绝。沙发质地松软,她的身子慢慢陷下去,只感到腰部有一只暖热的手在抱紧自己。   她犹豫了一下,然后伸出胳膊,搂过穆懿的脖子,轻声地:“我想要你的孩子。”   穆懿没有说话,只是轻柔地从她的脸颊一直吻下去,直吻到她的肩头,同时一只手灵巧地解开她的衣服扣子。   外面的雨声渐渐大了,但并不激烈。这雨夜让人感觉暖热,就像穆懿的吻一样。   是穆懿让陆离从少女变成女人,但过去,他没能让她感受到两情相悦的快乐。这一次,他让她彻底体会到了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尽管这沙发相对宽敞,但并不能并躺两个人。陆离几乎像贴在锅底的煎鱼一样,靠在穆懿身上,两人就这么拥抱着说话。陆离用手指轻轻描画着他的眉眼,他的鼻梁,他的嘴唇。   穆懿嘴唇微开,含住了她的指头,她脸红地微笑起来。   “饿了?”陆离问着,慢慢从他身上坐起,一只手捂着胸前,弯腰自沙发边上捡起衣物,套到身上。   穆懿倚在沙发上,微笑着点点头,看着她飞快地穿好衣服,一只脚在地板上滑动着,觅到了拖鞋,便趿上鞋要踱到厨房去。   没吃完的早餐早已凉掉。陆离有点惋惜,但还是把早餐倒入垃圾桶中。   她很快地做好两份黑椒意粉,先端了一碟到外面去,待要回身到厨房中去拿另一碟,目光却不禁被沙发上的穆懿所吸引。   因为疲累,他再度睡了过去,恍如轻轻藏起黑色羽翼的夜叉,栖息于人间。过于棱角分明的五官,亦在入睡后显得线条缓和。陆离轻手轻脚走到他跟前,缓缓蹲□子,把跌落地板的毯子捡起,轻轻盖在他身上。   手指触碰到他皮肤的一刹那,只觉得冰冷得仿佛没有温度。   他又睡得那么沉,像是永远不会醒来似的。   陆离心头一颤,脑中涌上可怕的想象。她深深呼吸,颤抖不已的手指,慢慢往他的鼻子处伸去。   她的指头离他的脸那么近,但她不敢伸过去。她从未如此恐惧过,恐惧脑中的可怕幻想成真。   她的手剧烈颤动着,食指横在他鼻下的一瞬,穆懿睁开眼来。   陆离只觉得浑身无力,整个人几乎跌坐在地毯上,已被穆懿一把拉起到怀中。   “我没事。”他低声安慰她,“我只是太累了。”   那种害怕的情绪像是一味药引,把内心五味杂陈的东西都勾起,她的脑中,一下子涌出种种假设:如果没有了他,自己会怎样?   此时此刻,他就在自己身边,紧紧环抱住自己。她忽然觉得,整个世界那么大,却原来直到此时才完满。难道马上就要再度破碎了么?她想起刚才那一幕,觉得心有余悸,忽然害怕起来,却硬是咬住了嘴唇,怕自己会突然失声痛哭。   “我没事。”穆懿不擅长安慰人,这时只能更紧地抱住了她。   陆离此时才发现,她竟然这样害怕失去这个人。   在封闭着内心感情的那些日子里,她一直对自己的独立、不依赖他人引以为豪。   原来那不过是因为没有所爱,所恨,才能够如此独立,能够跟他人他物毫无关联地生活下去。   她紧紧地,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。在这轻柔色泽的室内,在这茫茫宇宙的一隅。室外的风,越发刮得紧了,夹杂着犀利的雨声,涌入这室内。在这静穆中,只听穆懿沉声地问:“我们回穆宅去,好不好?”   他没有明说原因,但她知道他是要抓紧时间,跟身为二统主的穆川完成正式的权力交   接。她觉得悲从中来,却死死咬住下唇,拼命挤出一张微笑的脸,朝他点了点头。 ☆、回归(二)   车上暖气开得足,陆离竟沉沉睡去了。那司机从车头镜里看看她,开口笑道:“竟有人靠在统主肩头上,还睡得那样沉呢。”   穆懿只是摆摆手,示意他别吵醒了陆离。那司机笑着不说话,从车头镜里看着这位向来阴霍寡恩的统主,此时竟然微微侧过一边身子,好让那少女睡得沉稳。他心想:待会二统主出来见到了,必定会对自己哥哥鲜有的温柔一面,恶作剧地嘲笑个不停吧。   那车子沿着半山的路往上,越发接近穆家大宅的时候,司机低声地询问着:“统主……”。后视镜中,穆懿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司机便会意地点点头。   到了穆家大宅的门前,两扇高大的铜门已经敞开,保镖列作两旁,垂手侍立大门两侧。车子停靠在大门外,穆懿坐在车内,一只手轻轻安抚着陆离的背部,像摸着一只乖巧的小猫,同时抬头盯着大宅主楼的正门。   那大木门猛地被推开,穆川大步迈下台阶,边走边理着衣领。他的呼吸有点急促,却逐渐放慢了脚步,在距离车子几步之遥的地方,站定了,看向车上。   穆懿也转过脸来。   兄弟二人,隔着玻璃车窗遥遥相视。   良久,穆懿苍白的脸上微微漾起笑意,他轻轻拍着陆离的脸颊,她慢慢地醒转过来,只听他在耳边低声道:“我们到家了。”   陆离揉了揉眼睛,抬头看时,已有车童上前为二人开了车门。他们二人钻出车子,她抬头看着穆家大宅那两扇大门,那熟悉的建筑物,甚至庭院中的白色躺椅和阳伞,一切都仿佛没变。只是这一次,她不再逃开,她的身边,是穆懿。   她深深呼吸,待要回过身来,却一眼瞥见距离他们几步之遥,是伫立无声的穆川。他双手插在裤袋中,微微侧过一张脸,目光上扬,只默默看着她和穆懿。   他的嘴唇翕动,良久,才对穆懿道:“哥哥,你回来了。”   穆懿神色极为平静,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过,只淡然一笑:“是的,我回来了。”   四周的西京门部众对眼前的一幕,只感到放心——统主和二统主都在,Vasari与瞳门联姻的危机,必定能够安然度过。没有人想象得到背后的腥风血雨。穆川跟穆懿并肩而行,两人都如此年轻多谋,脚步轻快,仿佛世界都被踩在他们脚下。   陆离慢慢跟在身后,看着二人的背影,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初次见到他俩的那个傍晚,那个逢魔时刻。只是此时此刻,她对二人的感情复杂得多。   就在他们迈入大   门之际,穆懿在她身前忽地站住,回过身来,握住了她的手,把她拉到自己身侧,然后在她的头发上轻啄一下。他一言不发地扫视着庭院中各部众,众人都明白过来了——这个少女,统主已经承认了她作为自己女人的身份。   穆川站在二人的身旁,面无表情,看不出来内心任何想法。   陆离跟在穆懿身后,正要迈入门中,却不觉腿一软,身后的穆川忙伸手要扶过她,她已飞快地甩开他的手,只接住了穆懿在前方伸来的手。   穆川一怔,然后默默地抽回手,只无声跟在他们身后,入了客厅来。 ☆、回归(三)   律师一早已经在客厅中等候。待各人落座了,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穆懿和陆离,又看了一眼独坐一侧的穆川,询问过可以开始了,便拿出一个棕黄色的大信封,开始宣读相关文件。   冗长的程序过去后,已经是傍晚了。那律师把桌面上的两份文件分递给穆懿和穆川二人,说:“签下这两份文件,一切便都完成了。”   穆川接过那文件,从上面抬起眼睛,飞快打量了坐在对面的穆懿。但见穆懿没有丝毫犹豫,接过文件再确定了一遍,便旋即在上面签字。   穆川也低下头,在自己手中的文件上面签上名字。   律师跟他们逐一握手,然后离去。大门关上的一瞬,屋内没入傍晚特有的诡异昳丽中,霞光映在客厅中三人的脸上。   陆离轻声对穆懿说:“我有点累了,想先上去休息。”   穆懿知道她是想让兄弟二人有机会聊天,于是默契地点点头。   穆川的身子深深陷入沙发中,他的目光追随着陆离步上楼梯,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,才低头看向穆懿。只见穆懿只轻轻点燃一支烟,烟尾的一点橘红,在傍晚的黯红天色中,载浮载沉。   “别抽太多烟。”穆川无关痛痒地打破僵局,忽地一笑,“没想到我也这样婆妈。”   穆懿只是微笑,身体前倾,往烟灰缸中抖了抖烟灰。   又是一阵难耐的寂静。   终于,穆川问:“你的身体……我已经知道了。”一向无所畏惧的他,此时声音也有一丝颤抖,“……没有其他办法了?”   穆懿盯着手中的香烟,慢慢抬起目光:“去求金木崎是不可能的。唯一的办法,也许是把他旗下研发这药物的实验室购买下来。”   穆川的眼睛一亮。   穆懿看在眼里,一笑:“你还是没变。总是认为有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。”   不知为何,他说完这句,两人都静下来不说话了。他们两人,有多久没像现在这样子,坐下来好好聊天了?   穆懿慢慢吸入一口烟,顿了顿:“购买实验室的事,几乎是行不通的。我身体的事情,迟早瞒不住,很快便会传到金木崎耳中。一旦他知道了,即使把整个实验室炸掉,他也不愿这种药落入我的手中。唯一的办法……”他把烟蒂狠狠碾灭在烟灰缸中,双手交叠在膝盖上,决然地看着穆川,“除非一直等下去,等到这项技术核心公布出来,或者我们旗下的实验室也研发出同类的药物……”   他的那句“除非一直等下去”,其言   外之意已经非常明显了。   他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。   穆川的脸色黯然,十分地难看。他咬咬下唇,不知道要说什么好,这时只听穆懿沉声地:“你是个极聪明的人。西京门在你手上,我很放心。”   “但是金木崎……”穆川打断他。   穆懿摆摆手,穆川便静下来,只听穆懿继续道:“Vasari家族势力虽大,但是即使加上日本的瞳门,他们的势力仍远不如此时的西京门。他们要掺一脚到亚洲来,也不过跟我们形成鼎立之势,不可能一支独大。”   顿了顿,他抬眼看向穆川:“我唯一放心不下的,是陆离,和她肚子里的孩子。”   穆川肩头猛地一颤。从楼上的窗口看下来,见到穆懿的车子开回来的时候,他已经遥遥见到坐在穆懿身旁的陆离。   那一刻,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,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了。   只是没有想到,原来他要面对的,比想象中的来得更快更猛烈。他的指甲紧紧抠住裤子,面上仍是不动声色,只平静地听下去。   穆懿低声地:“陆离是你爱的女人,我跟她的孩子身上,也流着跟你同样的血脉。我们跟金木崎的仇恨,也许不会在我们这一代了结,谁的后代更优秀,谁才能胜出这场战争。”未几,他倦倦一笑:“尽管我已经对这修罗场上的战争,相当厌倦了。”   他的神色显出一丝疲态,身子斜斜倚在沙发上,把手指按在前额上。良久,他轻声地:“我要说的就这些。西京门的事情,从此后我再不插手。”   说罢,他慢慢站起身来,往楼上走去。   唯独剩下穆川一个,静静地坐在被渐垂夜幕笼罩下的大厅中,听着楼上陆离低切的声音依稀入耳。她的声音极轻微,但穆川仍听得清楚。她对穆懿说着什么,带着轻轻的笑意。   然后是房门轻轻关上的声响。   那一瞬间,穆川第一次感受到孤独渗入骨髓的感觉。   同样的事情,已经发生过一次了。他以为自己早已刀枪不入。上一次,他可以恨穆懿的无情,这一次,他没有了要恨的人。   缺乏了恨的掩盖,那种感觉□裸地暴露在外,原来是如此的孤单。   人们把这种感觉叫做什么?是爱吗?穆川啊穆川,你如此自私如此狡猾,对所谓的爱不顾一屑,什么时候也自怜如诗人了?   坐在幽暗的大厅里,他失声大笑,那声音却像极了泣声。 ☆、回归(四)   第二天陆离很早起来。她打开厨房的冰箱,发现里面没有任何可以吃的。她关上冰箱门,转过身,赫然见到穆川倚在门边,正看向她。   她定了定神,便要径直过去,但穆川微微侧过身子,挡住了她离去的道。   陆离站定了,只睁眼看向他。   这期间发生过太多事情,他们都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少女,你追我躲,玩着缠绵伤神的love game了。现实比游戏更为沉重和残酷,把他们遥遥地分隔开来。   “我不会再纠缠你。”穆川的声音竟有些嘶哑,似像是一夜未睡,“只是想趁着哥哥没起床,跟你说话。”   “你要说什么?”陆离的身子紧紧贴着墙边,充满戒备地看着他。   穆川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,但那神色在脸上稍纵即逝,平然地:“我知道你母亲的那件事,你永远不会原谅我。但是我要感谢你在哥哥面前,把对我的恨意掩饰过去。”   说着,他转过身子便要离开。   陆离忽然在身后说:“我没有恨你。”   穆川讶然,转过神来,只见陆离一脸平静:“在没有见到你之前,我也以为自己会很恨你。但见到你以后,我只是觉得……”她蓦地不再说下去。   “觉得什么?”穆川不禁追问,下意识地靠近了她。   陆离心头一凛,却决然道:“你不过是个可怜人。”言讫,她转身要走,却被身后的穆川一把拉住。她奋力要挣脱开他的手,却被他抓得牢,他在身后飞快地说:“我只说一句话。”她仍奋力挣脱,他低声地:“你也不愿让哥哥见到这一幕,让他伤神吧。”   她垂下了手,回过身来,冷冷看着他。只听穆川一字一顿地:“如果你知道怎样可以让我忘记你,请告诉我。”   说罢,他轻轻放开了手,转身离去。   陆离站在那里,忽然觉得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。穆川的这句话,勾起了她这些年一直压抑着的难过,勾起了许多心事。她扶住冰箱的把手,慢慢弯□子来,把脸埋在膝盖里。在穆懿面前一直忍住的泪水,这时想要倾泻出来,却又流不下来。她心里想着:自己爱着的人,无法永远跟自己一起;跟自己纠缠难分的人,却要永远相对。这是什么样的人生?   她就那么蹲在地上,直到感到背上一阵暖意,有一只手在轻轻抚着自己。她抬起脸来,见到穆懿也蹲在她身旁,轻轻地搂过她。   他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?他听到什么了吗?   只听穆懿淡淡笑着   :“你有了孩子,不要随便到厨房乱吃东西的好。”   他越是这样说着无关痛痒的话,越让陆离感到难过。她一把揪住他的胳膊,把脸埋在他的肩上,贪婪地吸附着他的体温。他也不再说话,只轻轻抱过了她。   她忽然任性起来,不再理智地说着:“我不想要什么孩子。我只想跟你两个人,一直过下去……”   穆懿一言不发地抱着她,轻轻抚摸着她的背部,等待她冷静下来。良久,她听到他低声地说:“我不会离开你的,永远不会。”   她疑惑地抬起双眼看他,只见他神色决然,浑不似在开玩笑:“我会陪你等下去,一直等到你头发变白,等到我们的孙子出生……”   他的语气如此有把握,像是已经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。 ☆、手术(上)   医生来到的时候,穆懿面前长桌上的烟灰缸中,已经塞满了烟蒂。他看了穆懿一眼,只见眼前这年轻男子虽然脸色苍白,然而却俊美异常,透出慑人的魄力。只是他那满头乌发,已经现出几条银色亮光,却显得这男子更美得诡异。那医生心头一凛,心里直叫惋惜。   他问:“穆先生,你已经确定了?”   医生抬头,见穆懿极为平静地点点头,像是没事人一样。紧贴他身后站着的少女,却一下子紧紧咬住下唇,脸色异常黯淡。   这私家医院的房间极大,窗户半开着,徐徐和风自外面捣鼓进来,扬起了窗帘。站在窗旁的年轻人不耐烦地挥去拍打在自己脸上的帘子,飞快上前一步:“哥哥,你真的想清楚了?”   穆懿回头看着自己的弟弟,开着玩笑:“你是怕我醒过来以后,比你年轻,你才妒忌吧?”这话全然不似穆懿的风格,陆离知道他是想让她和穆川开心,却不知为何,觉得心里更痛了。她看了穆川一眼,见他此时也默然不语,似乎在尽力压抑内心的波动。   那医生便趁机说道:“我再重申一遍这个手术的内容吧:穆先生是要在药物生产出来之前,把自己的身体冰封住,保持生命力,防止身体畸变下去。如果对此没有异议的话,那么在签字以后,我们就可以开始手术了。”   “我随时可以签字。但手术的时间能不能推迟?”顿了顿,穆懿说,“我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出生。”   陆离的脸色悲喜难辨。   那医生扫视了三人一眼,叹了口气:“这决定权在穆先生你自己手上。只不过,由于过去这些年一直没有抑制,这毒素已经渗透得越来越快了。再晚一点,这身体也就没用了……”   陆离上前握住穆懿的手,微微笑着:“我可不想让你看到我大着肚子的臃肿模样。”她的嘴角微微弯着,呈微笑状,然而嘴唇却颤动不已,握着穆懿的手极为冰冷。   穆懿反捏住她的手,哪里相信她的这些话。但他亦是知道,一旦拖下去,这项手术便失去意义了。  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穆川,慢慢上前一步,一只手搭在穆懿的肩上。穆懿回过头来,看着这个弟弟。穆川看着他的眼睛,用浑不似他自己的沉稳语气,凝肃地、一字一顿地:“哥哥不需要有太多的顾虑。西京门,一切都很好……”   他顿了顿,似乎在犹豫着什么,穆懿只是默默看着他,像在等待那没说出的话。   未几,穆川抬眼看了看陆离,又看了看穆懿:“其他的事情,你也不用担   心,有我在。我会好好照顾……”他咬咬下唇,轻声地,“……好好照顾嫂嫂……”   穆懿的脸上,闪过一丝类似宽慰的神色。他朝医生打了个手势,平静地:“我随时可以签字做手术了。”   陆离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。她的灵魂像被瞬间抽去一样,穆懿是什么时候签的字,他对穆川说了些什么,她一概没印象。 ☆、手术(下)   直到穆懿换过了手术服,临入手术室前,走到她跟前,低声地:“我有话要跟你说。”,她才蓦然抬起头来。   穆懿的眼眸在她面前,离她那么近。三年前,她被这同样的眼眸所惑,懵懵懂懂地接过了他手中的那柄枪。那时候,那眼瞳像冬夜的深渊,寒冷深邃,像巨大的陷阱,诱惑着她往下跳。   她那时候并不知道,跳下去的自己,就此爬不出来了。   穆懿此时只轻轻搂过她的肩头,把她抱在怀里。那医生虽然见惯了生离死别,但看着眼前这如此美丽的两个年轻人,也觉得至为可惜。他借故别过脸,看向窗外。   穆川站在一旁,一直无声地看着他俩,他看着陆离把脸埋在穆懿的心口,看着她的肩膀不住颤栗,像在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。   穆川终于慢慢别过脸,看向窗外。窗外的天空白茫茫一片,显得十分遥远。他忽然想起一句话:少年不识愁滋味。他想起自己声色犬马的少年时期。那个时期,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呢?是在遇上陆离的那一刻吗?   那一边的陆离,把脑袋在穆懿胸前深埋,只听他极低声地,一字一顿:“你是我的女人,你足够聪明,我并不担心你。”顿了顿,他接着道,“穆川不会伤害你,因为他还爱你。”   陆离心头一凛,想说什么,又说不出来,只听穆懿接着耳语:“你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。”   她深深呼吸,只努力营造温馨:“你为孩子取什么名字呢?”   他意味深长地,低声耳语:“等孩子生下来,你让穆川为他们起名字。”   陆离讶异地抬起头,在跟穆懿目光相触的瞬间,她明白了他的用意——   穆川如此深爱她,他不会伤害她。   但是对于穆懿和她的孩子,穆懿拿不准自己的弟弟会抱着什么样的态度。尽管那是西京门最后的血脉,但穆川行事向来难以捉摸,且从来不以西京门的利益出发。   唯有当他把陆离的孩子,也视为自己的孩子时,他们才会彻底安全。   陆离想到这一点,终于忍不住,眼眶涌上了泪水。她忙低下脑袋,不让穆懿看到自己的脸,边飞快地用手指揩去泪水,嘴上喃喃地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……”   穆懿低声地:“我知道,难为你了……请原谅我的自私……”他轻轻吻着陆离的脸,这时那医生在旁边轻轻咳嗽一声,暗示他们注意时间。   穆懿放开抱着陆离的手,脸上挂着微笑。陆离耳边是他温和的声音:“我会一直   陪在你身边,直到我们儿子的孙子出生。”   在他松开手之后,她感到自己手中多了一样小小硬物。是一枚戒指。   来不及细看,陆离忙勉强作出一个笑容,看着穆懿转身跟医生走入手术室。她紧紧盯着穆懿的脸,注视着他的举手投足,每一个动作。   下一次见到他时,那张脸上便不会再有笑容,那双手不会再这样抱着自己,那手指不会这样夹着香烟,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,也不会再有。   她一直扶着墙壁的手,也忽然无力。抬头看着头顶那“手术中”的信号灯亮起,那几个字显得如此刺眼。她紧紧咬着唇,低头去看自己手中那枚戒指,内环上刻着四个小字,竟是“爱妻陆璃”。   她再也忍不住,眼眶中的泪无声地沿着脸颊滚落。浑身乏力,身体顺靠墙壁慢慢颓下,胳膊上蓦然一紧,被身后的穆川稳稳扶住了她。   穆川深有默契地站在她身后,轻轻地从后面虚抱住她,提防她再次倒下。   窗外的夜色,渐渐浓重起来了。月光苍白得像没有血色的人脸,看着人世的喜怒哀乐。 ☆、阿修罗刺青   和室中弥漫着一股味道,怪异无比,却是清酒和药水交杂的气味。辻友绘一身藏青碎白花纹服,呆呆看向外面被屋檐分割开的天空,耳边传来庭院中的滴水声。庭院中的一花一木,都曾经映照在自己和哥哥的眼底。   这座她和哥哥同长大的城市,他们曾经相互依偎,相互依赖着长大。瞳门虽然是女系家族,但母亲确有先见之明——早在自己降生前,被拣来的男婴以母亲亲生儿子的身份长大,被命名为辻影久。正因为在自己长大的过程中,有个如此强势的哥哥,自己才没被窥视权力的他人,夺去辻家的势。   即使哥哥有野心,那又如何?还是随他去吧。   但她不能容忍的,只是野心对他而言,原来竟比自己重要许多许多。   辻友绘呆呆地想着,眼睛深深地看着这片庭院,这个自己和哥哥长大的地方。心里想着:再过不久,自己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。   身后,金木崎冷淡笑着:“昨晚睡得可好?”   她回过头,看着自己那位无比俊美,却过于冷漠的夫君。他握着长针样的器具,在手中发出银色的金属光泽。他侧对着自己,正慢慢地把针在火苗上移动,嘴上轻轻道:“想来你是挂念辻影久,才没睡好吧。”他一笑,“你还年轻,日后的不眠之夜还多着呢。”   他消毒完毕,握紧那柄金属器具,缓缓朝辻友绘步来。他身上传来消毒药水的味道,忽然让辻友绘一阵紧张。他扯出一笑:“当日陆离可不曾像你这样紧张。”   辻友绘慢慢躺下,任由他掀开自己的衣服,冰凉的手指缓缓在自己小腹上移动。那长针触到她肌肤的一刹,她觉得一阵刺痛。然而眼前金木崎嘴上明显的笑意,又让她迷惑起来——   他们二人之间,话语并不多。只是她清楚,他很少提到陆离这个人,即使偶尔提到,亦是沉着一张脸,或是咬着牙。从来不见他像现在这样,如闲谈般,把她名字带出。   辻友绘睁眼看着自己的丈夫:“你今天看上去,心情很好。”   金木崎一笑,少年人般精致的脸上,那笑意却极是阴暗痛恶:“是啊,你知道吗?穆懿已经死了!他永远不可能醒来了!”   听得他的声音,辻友绘心头一跳。她只轻轻地说:“哦。是么。”   金木崎的手指仍缓缓在她的肚皮上,移动着描绘着。“他的心脏还没停止跳动,他和陆离都在等待着,哪一天能够从我们的实验室中偷出来那药物的核心技术。”他的笑意更浓,长长的睫毛在灯影中显得更漆黑幽暗,   “我怎可能让他们拿到那项技术?让那些科学家都死掉,把整项技术毁掉,我也不会让他醒来!”  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,让辻友绘听了心惊,她看着金木崎,却又分明感到他眼中深邃得看不到一点颜色。他笑着笑着,呼吸忽地不顺,于是捂着嘴巴轻轻咳嗽,良久,才又微笑道:“这一次,谁也没得到陆离。我没有,穆川没有,穆懿也没有!”   他说这话时,神色轻松,然而辻友绘却在他眼中,看到了一种情绪。   绝望。   她慢慢地闭合双目,眼前浮现出哥哥往日的模样,她此时才体会到结婚当夜,金木崎对她说那番话的意味。   ——“我们真是世界上最合得来的夫妻了……这样同床异梦,各有所爱,或者是世上最合理的夫妻关系了。”   她觉得嘴巴里,竟然有种血的味道。如果绝望也有滋味,那应该跟这味道很相似吧?   耳边,只听金木崎的声音传来,是一种异常孤独的味道——   “此时此刻,在这世上能够明白我心情的,竟然只有穆川一人了。” ☆、寒   太冷了。   冷的是这整一具身躯,还是一颗心?   陆离坐在地板上,摸了摸自己的脉搏,发觉脉搏跳动得很慢。身体也极冷。整个人睁眼看着,只见到整个房间中蒸起的茫茫白气,如晨雾,只是却冰冷,缺乏暖意。   她感到整个人很困乏,身子无力地趴倒在水晶棺前——不,她曾反复纠正着:“这不是水晶棺!这不能叫棺!穆懿还活生生地躺在里面呢!有呼吸,有心跳,只是极缓极缓!”   从水晶棺——不,从那具长方形的密封式巨大盒子中,伸出来几条管子,连接着另一头的巨大仪器,上面跳动着红色绿色的数字。这些冷冰冰的机器,连同整个房间中的制冷器,和从各处喷涌而出的白色气雾,使得这房间形成一种奇异景观。   最奇异的,却莫过于房间正中的透明长盒中,安然沉睡着的男子。他的嘴唇坚毅地抿上,靠机器维持着微弱的呼吸,身体表面温度极低,以减低体内毒素的运行速度。   陆离趴在这透明的,把她跟穆懿隔开的残忍玻璃之上,用手指轻轻地描摹着玻璃下,穆懿的那张脸。鼻子鼻子,眼睛眼睛,嘴巴嘴巴……她的手指轻轻移动,心想:以后孩子出生了,一定跟他的父亲长得很像吧……   这么想着,她的嘴角绽了一丝久违的笑容,一只手不禁移到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。她就这么倚着那冰冷的长盒坐着,以最接近穆懿的距离,慢慢地回想着他的气息。   她的手慢慢朝前伸出,从白色小圆桌上,摸过一包MildSeven。   穆懿以前不抽这种烟,却不知为何,在他们住小屋的那段时间换了这牌子的烟。现在想来,他当时已经知道自己身体有异了,连身体也承受不了以往的甘醇浓烈的香烟了。只得换了温和的。   不知为何,手指竟有点微颤。手一抖,烟盒上搁着的打火机掉下地来。啪嗒。掉在陆离的脚边。   她俯□子去捡,却感到肚子内的孩子在提着自己。   “连你也感受到父亲的存在了吧……”她微微一笑,捡起那打火机,啪地腾起火苗。那小小一团的火焰,是这极冰凉室内的唯一暖意。   她抖着手指,从烟盒中抽出一支香烟,衔在嘴上,慢慢凑到火苗上点燃了。烟尾亮起一点暗红,她慢慢吸了一口,那烟一下子涌入肺部,像抓扰着她的肺。她受不住,不禁轻轻咳嗽起来。   身体似乎一下子暖了起来,那暖意从脚趾头一直往上腾,充满了整个身体。   她边咳嗽着,边吸入第二口烟。   令人怀念的……穆懿的味道呢……   她的嘴角忽然露出笑意,又一阵烟味呛着了,她捂着嘴巴咳嗽,那咳声最后化作似笑非笑的声音。她就这么捂着嘴巴,弯下腰,边断断续续地抽着烟,边紧紧弓着身子。以一种贪恋那香烟温度的姿势。   仿佛自己正贪恋着的,是穆懿的体温。   她把背部弓得更紧,紧紧贴着后面那冰凉的透明长盒而坐。   以最靠近穆懿的姿态,沉湎在过去仅有的回忆中。   房门什么时候被猛然推开,她也没察觉,整个人像醉过去一样,忽然弯弯软软地,躺倒在有力的臂弯中。   陆离费力地睁开眼,见到酷似穆懿的眉眼。她一时回不过神来,只听对方咬着牙:“你也太不像话了!”说着便把她整个儿抱出了这房间。   “我……”她来不及把话说完,又呆呆地看着那张脸。只听对方沉声说:“清醒过来吧!我是穆川,不是穆懿!哥哥他已经做了手术,沉睡过去了!在找到药物之前,都不能让他醒过来!”   陆离慢慢地回过神,只听穆川的声音缓和下来:“你怀着孩子,怎么能够抽烟!”他的话没完,却见陆离举起自己的手指,放在鼻尖下,像上了瘾一样,嗅着手指间的烟草味。   穆川紧紧抓住她的手指,按捺住不让她动弹。“我不能让你这样下去……为了哥哥也好,为了你也好……”顿了顿,他声音沉痛,“即使你会恨我下去,我也不能这样放任你。”   “我不恨你,我怎么会恨你?”陆离却突然一笑,却笑意却凄然得让人动容,“在这个世界上,只有你跟穆懿,流着完全相同的血。对你,我是再也恨不起来了……”   穆川的眼色一震。   此时他抱着这瘦弱的,怀着小生命的身体,已经离开那房间。陆离像是从那个异境中清醒过来了,眼神又回复了平常的冷静。她轻轻推了下穆川的肩膀:“我已经没事了。不用担心我。”她从他怀中挣落,下了地来,只是一只手仍抓住他的衣袖:“你要尽快找到那药物,让穆懿早点醒过来……”   穆川无声地点点头。   陆离微微一笑,却是什么也不再说,只慢慢回身,   朝自己家的房间走去。   穆川站在原地,无声地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。 ☆、暑   这个夏天显得很漫长,然而放榜的日子,终究到来了。   文希挤开拥挤的人群,念叨着自己的考号,“90310161,90310161……”她的眼睛焦急地在墙上的布告上巡逻。突然,她的目光一顿,愣了愣。   擦了擦眼睛。   再次抬头。   再次低下脑袋,对着自己手上的那张单子,再次看了看那个号码,嘴上慢慢念叨着,却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,“九,零,三,一,零,一,六,一”。   再次抬头时,她突然高声喊了出来。身旁的人都回头瞪了她一眼,她感到不好意思,正要道歉,突然感到一只手被人紧紧按住。   她讶异地回头,见到K的脸。   他什么也没说,坚毅的唇动了动,只看向她。   文希明白他的意思,她朝他笑着:“我没事。只是……”她深深呼吸,突然朝K身上扑过去,对方稳稳接住了她,任由她把自己的脖子箍得牢实。她在他耳边开始絮絮叨叨个不停,声音雀跃:“我考上了!我考上了心仪的设计学院!我要当个设计师了!”   她把脸埋在K的脖项间,突然发出呜呜的声音。K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,只得默不作声地把她整个儿抱起,挤出人群——但人群却早已在这寡言沉峻的冷面男子面前,自动让开了一条路。说不上缘由,大家都只觉得,跟这活泼少女一起的男子,是个危险人物。尽管他什么也没说,什么也没做。   K把文希抱到车上的时候,她仍在喋喋不休。他早已习惯了她的聒噪,但此时也只是不发一言,安静地看着她。文希也已习惯了他的寡言,却感到在他的沉默中,自己无比地安心。  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,安静下来,抓过自己的手袋,在里面翻找着什么。她很快从里面翻出来一封信:“昨天收到的,是陆离寄来的。她让我今天放榜后才打开。”   文希要撕开那信封,却找不到方法,那信被K一把拿过,以灵巧的手指飞快撕开。文希吐吐舌头,接过他递来的信封,从里面掏出信纸。   奇怪的是,那信纸上,竟有淡淡的烟草香。   她顾不得许多,展开信纸,飞快地看了起来:   “文希:   既然你已经看到信了,想必已经得知放榜结果了吧。我相信你的名字一定在榜单上。但即使那上面没有你,又有什么所谓呢?你是一个出色的设计师。这一点,在我看到你画出的设计稿时已经确定,在看到你的成品后,更加确信我的看法不会错。而这个事实,不会因为你是否上榜这件事而改变。   我那时候就想:如果以你的才华也不能够红起来,那么这个社会一定是有问题了!   至   于我自己,虽然在决定放弃考试前,你就已经唠叨个不停,说着可惜的话了,但我并不后悔。谢谢你一直夸奖我,认为我有才华,但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的,最重要的东西吧。   对我而言,最重要的东西,是一个安稳的家庭。   我的孩子在两天前出生,是双胞胎,哥哥叫穆雍,妹妹叫穆珂。说出来可能有点奇怪,其实早在他们出生之前,我已经梦见过他们,甚至还梦到他们日后长大的情景。如果你知道金木崎他母亲的事情,知道她也曾经做过相似的预言梦,也许能够理解我此时的不安。   但无论如何,我不会让腥风血雨侵蚀到他们——尽管作为穆懿的孩子,他们不得不面对这些。甚至就在我们身旁,金木崎的势力正越发强大起来,对西京门虎视眈眈。但我已经下定决心,要让我的孩子过上正常的生活。就让一切事情在我们这一代人之间结束吧。   西京门的事情,我不会担心。在过去嬉笑狷狂的外表下,穆川竟是个出色的统主,穆懿知道的话,或许会很欣慰吧。我一直相信,他们兄弟是爱着对方的。至于我对穆川的恨——母亲的事情,我无法忘记,但那些仇恨,我会尝试放下。如果我连这一点也做不到的话,那么我跟金木崎有什么不一样呢?我还有什么资格,说‘结束仇恨’那种话呢?   也许根本的原因,只是因为穆川身上流着的血液。对着这个跟穆懿有着相似眉眼的人,这个跟他从同一个母体中来到这世界的人,我是恨不起来的。   但是事情也变得很微妙。对于他对我的感情……我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,逃避了事。现在他是西京门的统主。我和孩子的一切,都掌握在他手中。爱的正面是反面。穆懿告诉我,穆川无论如何不会伤害我。但是对我的孩子呢?我必须小心。   可能做了母亲以后,整个人的心态变了吧,变得更平和了,不再像过往一样,沉湎在对穆懿不可遏制的思念中。我必须为孩子们的将来打算。我其实不是坚强的人,过去的我,必须为了妹妹,为了母亲,而故作强大。只有在穆懿身边时候的那个我,才是真正的我,才是也会依赖他人的普通少女。   但是现在,我再次有了必须强大的理由了。为了我和穆懿的孩子。   我不能停留在对穆懿的刻骨相思中,颓靡不振。我必须站起来。   而穆懿,他一直在我心里。我等着他醒过来。即使那时候我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婆,孩子们或者比他还要大了——我仍等着那一天。”   文希反复看了好几遍这封信,又轻轻地念着上面那句话:   “如果以你的才华也不能够红起来,那么这个社会一定是有问题了   !”   她心下有点感慨,便也不说话了。K在一旁看着她,也许是不解,平日里活泼多言的她,这时候怎么突然安静下来了。   只听文希叹了口气:“跟陆离比起来,什么也不懂的,莽撞地追寻梦想的自己,实在太幸福了。”她轻轻地闭上眼睛,把脑袋靠在K的肩头上。K把身子端正了,坐直,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。   远处的学生们仍挤在榜单前,人群中,不时传出或因喜悦,或因伤心而发的声音。无论今天如何,明日以后,各人都会继续为着自己的梦想而前进吧。那些喧闹的人声传到车上,变得不再刺耳,仿佛把它们飘送来的空气,使它们变得温柔起来。   K的车就停在树荫下,清风拂来,头顶上的绿叶沙沙轻响。空气中飘散着青草和树木的气息。整个世界,像是被天然的柔顺剂漂洗过一样,干净澄明,还带着清新的香气。   靠在K肩膀上的文希,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:“但幸福本来就是在我们心中的。我相信此刻守护着昏睡中的穆懿,和他们孩子的陆离,内心也是幸福安详的吧。”   K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枝叶,仍是没有说话,却伸手去,搂过文希那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。那微风像裹挟着整个世界的温暖,轻轻拂着两人的脸。    ☆、辻友绘之函(上)   风搔得人脸上痒痒的。像是有什么清新的香气,钻入鼻孔中,渗入肺部,让人心情也为之舒坦起来。   陆离用手指尖拭了拭眼角,睁开眼睛,结束了午间的小盹。   躺椅旁的小圆桌上,不知何时已经放上厚重的信件,纯白色的信封鼓着肚皮,显得十分可爱。陆离看到上面文希的熟悉字迹,微微一笑,伸手取过,却不慎把下面的一封信掉在了地上。   她弯腰把掉在地上的信件捡起,目光落在上面的一瞬,不禁愕然。   信封下方的清秀汉字,是“辻友绘”三字。这三个字挟着久远的记忆,慢慢荡入心来。她把文希的信搁在膝盖上,先自拆开了辻友绘的信件。信封打开,从里面掉落一张浮世绘仕女图书签,她无暇去拾,信手展开那绯红色的信纸——   “此刻的我,怀着金木崎即将出生的孩子,正写信给你。”   陆离看到这句,心下有点慨叹。那个像是永远长不大的彼得?潘一样的金木崎,也要做人父亲了么?她看下去——   “作为一个母亲,总会对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充满幻想吧。但我没有。我唯独希望这孩子不要是个男孩。   如果生下一个男孩,他将要跟你的孩子联姻——我知道这是我夫君的想法。他就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,此时既在亚洲扩张势力,想有朝一日灭掉西京门,又要让金家的血脉吞噬掉穆家的。   当然了,这只是他在表面上的,堂而皇之的理由。   事实上,他至今仍忘不了你。   他想以这种方式,让他的骨血跟你的,永远融合在一起。”   陆离觉得呼吸有点滞涩,不得不放下信纸,移开目光。花园中草木青葱,花香渗人心扉。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如常运转。过去的那场腥风血雨,仿佛显得那样遥远,但偏偏此时又被辻友绘的几句话勾起。   她决定搁下辻友绘的信件,于是拿起文希的信封,撕开了,从里面露出来的却并非信件,只是她的照片。去的地方却恰是泰国海滩。   相似的天空,相似的风景。只是在文希身后,不是神色呆滞的当地人,而是如织的西方游人,穿着色彩斑斓的大裤子,躺在太阳伞下。   文希戴着大草帽,在烈日下笑得灿烂。鲜黄的沙子金灿灿的,咬着她的脚趾。文希的张扬活泼的生命力,强有力地透过影像传来,感染着陆离。   但每一张照片上,都只有她一人。   陆离把其中一张照片翻过来,见到后面用圆珠笔小小地写着:“K跟我一起去,但你知道因为他的职业,他不方便入镜来。”在这一句话后,她又用铅笔潦草地写了一行字,像是后来想起,才临时补充:“不用   担心。由始至终,我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我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一个什么人。”   她盯着这句话好一会儿,才慢慢地把照片翻转过来,重新盯着上面白花花的海浪。当年在泰国海边小屋中,跟穆川相处的日子,再度涌上心头。那时候,她以为一切都即将过去,以为自己跟他当真能成为朋友。   陆离把脑袋慢慢朝后倚上椅背,昂头盯着天花板那看,心想:当年不能实现的,或者在此时能够完成。只是中间,竟然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情。    ☆、辻友绘之函(中)   她仍是不能去想穆懿的模样,曾经一想起来就要流泪。很多个夜里,她半夜醒来,发现自己满脸泪痕。   某个夜里,她撑坐起身子,拭去泪痕,却发现房间一角里坐着一条人影。她一愣,低声问:“穆川?”   “是我……”那声音顿了顿,才道,“我只是担心嫂嫂,睡不着,坐在这里远远看着。”他又说,“你睡吧。我不会骚扰你。”   陆离默然。   她知道他不再像过往一样会纠缠不清。此刻当上西京门统主的穆川,诸事缠身,也逐渐变得像穆懿般果断寡言,他的手指间,也常常夹上一支香烟,往往无声地坐在那儿,像在想什么事情,一坐就是半天。   他渐渐变得那样像穆懿,连他身体的薄荷烟味道,也跟穆懿无异。   陆离睡不着,抱着膝盖坐着,看了一眼躺在身旁的婴儿床,两个孩子都睡得正沉,浑然不知道母亲在过去的日子里,曾经经历过的风雨。对他们而言,现在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了吧。   她回过头,把头发往后拢了拢,忽然觉得房中寂静得有点让人不安。她把下巴抵在膝盖上,想要打破这尴尬,便轻声问:“我刚才一定是又做噩梦了吧。”她微笑,“希望没吓到孩子。”   穆川在黑暗中,低声地:“是的,嫂嫂又做噩梦了。你在梦里说:穆懿,如果你再不醒来的话,我就要变老了。”   话音刚落,他们二人都不说话了。空气再度仿佛凝结了一般。   于是穆川笑笑,站起身来,走向婴儿床那边。他走到小床边,嘴上边说着:“嫂嫂不用担心他们……”,便伸手去抱起其中一个。陆离在黑暗中看着他的动作,竟心头突突直跳,身子下意识地往前倾过,提防穆川对孩子不利。   穆川却没察觉她的惶恐,只把孩子团团抱起,那动作竟无限怜惜,仿佛他才是孩子的父亲。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婴孩,微笑道:“这是弟弟穆雍呢。”他能够在暗夜中,极快地辨认出婴儿是姐姐还是弟弟,未免让陆离有点意外。   穆懿曾经交代,孩子要由穆川取名。   生下孩子的陆离,醒来后睁眼见到的,是在她床头,带着微笑手抱两个婴孩的穆川。当时,他告诉自己,他已经为孩子取好名字了。   哥哥叫做穆雍,妹妹叫做穆珂。   雍珂大厦。那样普通的一个名字。   是陆离从小便跟家人一起住的地方,是她长大的地方。   也是她在那样一个逢魔时刻,跟穆家兄弟初遇之地。   也是从那一夜起,她知道,穆川是不可能加害于她跟穆懿的孩子的。他曾经因为无法忍受她有了自己哥哥的孩子,而做手脚使得她堕胎。但此时的他,早已不   是当年的穆川了。   他是西京门的统主,他是失去了哥哥的弟弟,他是无法孕育后代的男子,他是对自己恭敬地喊着嫂嫂的男人。   陆离不知道他内心怎样想的,也许过去他对自己那些疯狂的感情,不过是年少轻狂时的一场风花雪月吧。他平伏了暴戾骄纵的内心,成为今时今日沉稳的统主。   在这世上,跟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人,除了尚在沉睡的穆懿之外,就只有这两条小生命了。   无论他内心怎样想也好,陆离只知道,在他心目中,跟她同样地爱着那两个孩子。以一个父亲的方式。    ☆、辻友绘之函(下)   她心下有点感叹,觉得内心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,只得重新展开辻友绘的信,但那信却只剩最后一句了:   在我们的孩子长大之前,我们所能做的,也只是守护着他们成长,如此而已。   即使那些刀光剑影,腥风血雨,跟我们无关,但难过的,总是我们这些女人。”   她的落款,并没跟随丈夫的姓氏,仍是辻友绘。   陆离却很是明白这个未曾谋面、只听闻其事的女人的心思。   辻友绘并非只是没有改掉自己的名字。   在她的心里,她已经嫁给了辻影久。永永远远,她都只跟从自己夫君的姓氏。   陆离叠起信纸,心里像晃动着乱纷纷的影像,父亲、妹妹、清原藤、殷樱、母亲、颂眉、尹迟、辻影久等人的脸孔,都擦过心尖。最后耳边却是穆懿沉着的声音:“复仇也好,什么也好,都只能靠你自己的双手了。”   陆离低低地俯在椅子的把手上,声音强忍悲伤:“穆懿……我所怀念的,是你的手啊……”   这些天过去了,她已经不再像当时那样颓靡不振,因为成为了母亲,她有了坚强的理由。   但身体却是很容易疲累。   她擦干了泪,躺在长椅上,脑中纷乱地回想着穆懿的音容语调,许久许久,才再度浅浅睡去。轻风拂过,把她膝盖上的信纸吹落在地。   “他们醒来了,正哭闹着呢。”门外传来穆川的声音。他轻轻笑着,走进来却见到陆离睡着了,于是放轻了脚步。   他拾起那张信纸,把它叠好,信手压在她身旁桌面的杯子下。他习惯性地从身上掏出烟,又怕烟味呛醒了她,便把烟放回。   抬起眼,只见陆离的脸色有点苍白,但气色算是不错。她的头发披散在耳侧,随意散落肩头上,宛如最安详的女学生。已经生下孩子的她,这年却仍未满十九岁。他忽然想起初见她那年,那个怯生生的她。   穆川站在那里,就这样看着她。身上的手机震动不已,该是部下催促他要去开会了。他却不舍离开,仍自站在那里。   他嘴角动了动,慢慢俯□子,在她的唇上轻轻一触。   久违了的,陆离的触感。   穆川轻轻地离了她的唇,却又用唇轻触着她的脸颊,喃喃地:“陆离,只要我们这样子永远在一起,你总有一天会忘掉哥哥,喜欢上我的。”   他含着微笑起身,转身离开房间。   陆离慢慢地张开双眼,茫然地盯着穆川身影消失的那道房门。   并没入睡的她,清醒地承受过穆川刚才的那个吻。只是跟过去不同,此时此刻的她,再也不能如当日般,随意地推开他了。只要他一天没有任何过分之举,两人在表面   上仍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姿态,仍以叔嫂相称,他仍然是自己孩子的监护人。   然而她心头的这种纷乱,到底是什么?她的心头,像是裂开无数碎片,碎屑在她心头搅动。   这个男人,这个跟她住在一起日夜相对的男人。她的救命恩人。她的杀母仇人。她也曾为之心动的男子。她所爱男子的弟弟。她孩子的叔叔。她注定与其纠缠一生的男人。   陆离一时觉得需要慰藉,只得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,拿起好友的照片,企图转移注意力。然而慌乱中,她的手一抖,却把照片翻了过来。只见其中一张照片背后,是文希所写的另一行小字:   “陆离你有想过吗?你那颗一直封闭着的心,一旦被穆懿打开了,是再也关不上了。跟穆川日夜相对的你,会爱上他吗?”   陆离只觉得深深震动。她的手一颤,那张单薄的照片轻轻落下地来。她用手捂住脸,无助地:“穆懿,你快点醒来吧……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……”   一瞬间,她仿佛又成为三年前面临逢魔时刻的那个小女孩,无助地站在被扰乱的生活之外。    ☆、endless story(上)   下午的日光十分晃眼,没人想到昨夜里竟有过一场大的风暴。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,小小鹅蛋脸,皮肤至为白皙,十分漂亮,眉眼间竟有小大人的气度。此时她却光着脚丫坐在花园的草地上,用手指拔起一根草,环在指间。远处身后传来下人的声声唤:“穆珂小姐,穆珂小姐……”   她却是置若罔闻,只盯着指间的草环,低声地:“哥哥跟叔叔怎么还没回来呢?”   不知何时,下人的叫唤声停止了,却有脚步声渐行渐近。穆珂没留意,仍只顾盯着草环上的晶莹水珠,不防听到熟悉的声音:“小珂在这里等哥哥回来吗?”   穆珂听到母亲的声音,却是头也不回,只点了点头:“昨天夜里有大暴雨,我有点担心呀……”   陆离已经慢慢坐到穆珂身旁,小珂把脑袋搁在母亲的肩头,昂起脸看她。入夏以来,母亲剪了个短发。这时她用手指勾起发尾到耳后,露出皎白的耳朵,一截雪白的脖子,从水蓝色的衣领处伸出,像极了一束随意插放在蓝色瓶身中的百合。穆珂不禁伸出手去,轻轻逗弄着母亲的头发。   耳边,陆离微笑着安慰道:“叔叔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,他们在路上了。小珂不用太担心。”   穆珂的脸上才绽出放心一笑:“我也知道自己的担心很多余呢!只要有叔叔在,就一定会没事的!”   陆离看着女儿的模样,却只微笑不语,目光看着前方,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,言谈中却是有意无意地考察穆珂的状况。   穆珂早学会察言观色,她知道母亲的心思,说话条理分明清晰,一句是一句。只是跟哥哥穆雍相比,她显得过于沉静和早慧。   早慧,未必是一件好事。   陆离正在心里想着,忽然听到穆珂问:“母亲你会担心哥哥,但你会担心叔叔吗?”   她不防这小小的孩子会问这个问题,眼底闪过一丝错愕,才微笑道:“那当然。哥哥跟叔叔在一起,母亲当然也会像担心哥哥那样,担心叔叔呀。”   “那母亲像喜欢我和哥哥那样,也喜欢叔叔吗?”   问着这话的穆珂直直看向陆离,眸子清亮烁烁,陆离竟觉得心底一颤。她嘴边绽出微笑:“会的呀。因为叔叔是我们的家人呀。”   “那母亲像喜欢父亲那样,喜欢叔叔吗?”   陆离一下怔忪。   穆珂不失时机地捉住母亲的手,凑近去问:“母亲为什么不跟叔叔在一起呢?”   在孩子面前,陆离无法掩饰内心的情绪,脸上流露出说不上是意外、失落还是失望的神情。   这孩子,是过于早慧,还是没心没肺?陆离调整了一下心绪,正要提醒她父亲的存在,穆珂却已   忽地松开她的手,朝前方欢快地一笑:“你们回来了!”   前方日光白晃晃的,映得这绿油油的花园草地,竟似白日幻境。   从这幻境中,满脸微笑的穆川闲步走来。在他跟前,穆雍边走边懊恼地拍打着海军服上被弄皱的地方。   穆雍快走到穆珂跟前时,突然站定,正要伸手抱过妹妹,却不想穆珂绕过了他,一下子扑到穆川身上。穆川大笑着,把这小小人儿高高抱起,在半空中转了几个圈,穆珂咯咯笑着。   等到穆川把她放下地来,她才扯着他的衣角问道:“叔叔为什么每次出海都只带哥哥,不带上我呢?”她把脸埋在他的衣服上。   “因为小珂的母亲担心小珂啊。光是把哥哥带出去,已经足够她说我一天了。”穆川笑得肆意,眼神却是盯着陆离那边的。陆离抿着嘴角,站在一旁盯着他们三人,也没说话。穆雍跑上前来,一脸不满地嘴里嚷着什么,穆川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:“跟妹妹说一下你昨晚在海上的见闻吧!”   穆雍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,他拉过穆珂到一旁,两个小人儿开始边唧唧咕咕着,边走远了。   等到两个孩子走远了,陆离才低声道:“明知道昨晚有暴风雨,你还硬要带穆雍出海……”她的声音有克制力,压抑着自己的不满。   穆川微微一笑,从手上的烟盒中抖出一支烟,边点燃边笑着:“你也知道穆雍这人,跟我像得很。你以为只要我劝他,他就会听吗?”   “但问题在于,你根本没有劝过他,对于他们,你是一味地宠溺。现在不仅穆雍野性难驯,连小珂也被你宠坏了,越来越不听我的话。”   穆川忽然笑笑:“小珂是像极了你,我想你小时候,跟她长得必定极相像吧,一样秀美,一样慧黠,只是她比你天真快乐。”顿了顿,他又微笑道:“既然过去的我,没能让陆离快乐起来,那么我会让小珂一直天真下去,快乐下去。”   说着这话的时候,穆川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,却是笑着看向陆离的。她肩头一颤,脸上不动声色地掩饰了过去,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。   跟穆川在这穆宅中,相安无事地相处了六年。她早已经习惯了如何跟他打交道。只是今天小珂突如其来的一番话,却扰乱了她的心头。   她只是淡淡地转移焦点:“没有谁会一直天真,一直快乐的。人都要长大,小珂也不例外。”   “不,我会让她一直生活在梦境里,不会让残酷的现实伤害到她。”穆川的声音十分笃定,“穆雍是要继承西京门的人,他必须在风雨中成长,他必须伤痕累累。但小珂不一样。我没能给你的幸福,我要补偿给你的女儿,以父亲   的方式。”   陆离心间猛地一颤。她抬头看穆川,却只觉日光十分刺眼,直晃她眼睛。她正要抬手遮挡太阳,却忽觉掌心一阵温热,被穆川紧紧握住。只听他声音低沉,在耳边道:“这六年来,我无数次向你求婚。即使不为你自己着想,难道你就不为穆雍跟小珂想一想吗?还是说,你真的以为穆懿还会有救?”   “我不想说这件事。”陆离要摔甩开他的手,却被他在身后紧紧捏着。穆珂穆雍早已不知跑到哪儿去玩了,只遥遥传来他们的欢笑声。淡绿色的草地被徐风吹动,逸来青草香气。淡淡的日光映在草尖,像白花花的浪。   穆川不依不饶地,一只手紧搭在她肩上:“你缺少父爱,所以才会喜欢哥哥那样稳重成熟的男子……这些年来,我的成长和变化,难道你没有看到吗?”   “请别再说下去了,要是让他们看到……”陆离把脸埋得极低,拼命地要挣脱,却离不了。   “让他们看到才好!他们一直把我视为父亲,而不是躺在金属盒子里,靠无数仪器才活下去的那个男人。”   陆离猛地转身,朝穆川的脸上扬起手去,却被他一把捉住。他只灼灼地看向她:“你还在自欺欺人吗?难道你忘记了,当时小珂见到躺在冰冷盒子里的那个所谓父亲,是怎样被吓哭了吗?你还记得穆雍一言不发地,径直摔门而出吗?”   陆离死死地咬住嘴唇,只狠狠瞪向穆川。   他只平淡地:“对不起,我把你那不切实际的梦戳破了,你因此而恨我也没办法。”   陆离却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。   那一天,穆珂因为害怕而嚎啕大哭。见到坐在冷藏室外长椅上的穆川,她一下扑入他怀中。穆雍则走过去,默默地倚在他身边坐着。穆川一言不发地搂着两个孩子,看着倚在门边站着的陆离。穆雍忽然抬头,轻声却是无比清晰地说:“我想要叔叔做我们的爸爸。”   陆离诧异,一下子捏紧了拳心,却见穆川紧紧搂住了两个孩子,直直看向她。   他的嘴角似有笑意。   那一刻,她明白过来了,往日他对孩子们的宠溺,早已经把他们的心都拉过去了。在这场角力赛中,作为生父的穆懿输了。   此时此刻,她站在这花园的正中,环顾这大宅,忽然觉得茫然。穆懿到底何时才醒来,自己还要硬撑多久,又能守护两个孩子多久。   遥遥地,传来两个孩子的声音:“母亲!叔叔!快过来呀!”然后是一阵咯咯的笑声。   她未来得及反应,耳边忽只听穆川沉声地:“我不要让你做我嫂嫂。”她的肩头被扳过,被固向他的方向:“做我的妻子,好吗?”   她茫然地看向他的双   眼,里面深邃一如寒夜深渊,仿佛初遇的那个逢魔时刻里,穆懿的那双眼睛。   她久久没说话。   他亦是一言不发。日光映在他俊美的脸上,像寂静的深海,残忍而柔软。   那张脸,眉眼深深,跟穆懿颇有几分相像。陆离的目光在他脸上的线条间游走,良久良久,忽然绽出一个微笑。   穆川看着她的笑,手指忽然一抖,指间的香烟随之微动。烟灰像时间的灰烬,忽然簌簌掉落在地,无声落在草叶之上,又顺着那绿色长条滑落到泥土上。   他对她清楚得很。   那样一个笑,她从未对他展露过。那是她跟穆懿在一起的时候,才会有的笑容。   眼前的陆离,只微微笑着:“对不起,我要回去陪我的丈夫了。”说着,她朝穆川礼貌地欠欠身,就要回身离去。   在她面前的,是这幽深大宅中,开敞花园的青草地。被这草地包围着的房宅中,安详地躺着她的夫君。   这六年来,她不是没有迷茫过。失落无助的时候,被思念侵蚀骨髓的时候,亦只有穆川在她身边。她害怕自己的动摇,害怕自己不够坚强,害怕自己会有朝一日背叛穆懿。   在她躺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,朦胧中会感到有人用毯子盖住她膝盖。她总错觉那是穆懿。然而睁眼后,见到的是穆川的脸。   “你醒了?”他只是淡淡地问。   这些年来,他日渐沉稳,变得越发像西京门的统主,变得越发像一个真正的夜叉王。看在陆离眼中,藏起戾气与锐气后的穆川,是越发接近穆懿了。   这六年来,穆川不再对她纠缠不休,只是从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中,她感受到过去那个少年仍在。她适当地跟他维持着距离,只是他却会隔一段时间,便说出只有穆川才会说的话,笑着说让她做自己的妻子,随即又表示自己只是在开玩笑。   今天,他如此突如其来地求婚,又是因为什么?   陆离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草地上,身后忽听穆川喊住了自己。   她站定,回头,却见穆川微微一笑:“刚才逗你玩的。我有东西要给你看。”   陆离下意识地想拒绝,却看到穆川的笑意中,掩不住他的苍凉。她忽然一阵不忍,嘴上低声地应道:“好。”   她以为那又是穆川一时心血来潮的什么东西,就在这屋子内,却没想到,他驱车带她到海边。 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 到海边的时候,又是一个逢魔时刻。大片大片曙色云彩擦过车外,流荡如不安的线条,远远看到对岸那边的钢架玻璃建筑群,竟   像是海市蜃楼的奇观。陆离把脑袋抵在车窗上,觉得脑中乱纷纷的,无数影像重叠——   第一次坐在他们车上,载到金老爷子所在的寺中;在那游艇上,看着那两个陌生而可怕的年轻男子,在杀人后若无其事地观看这城市夜景;在大风雨之夜,被穆川丢到车外,又被他带走……   这城市就像一座巨大的水族馆,形形色色的人,是一尾尾奇形怪状的鱼。   车子接近码头,那条白色游艇在昏暗的暮色中,像栖身机场停机坪上的小飞机。艇身上,红色的YASHA字体,一如当年般扎眼。   陆离跟着穆川下了车来,却见他并不动,只笑着倚靠在车门上,朝游艇方向扬了扬下巴。“去吧。”   她狐疑地转头看他,却见穆川抱着双臂,一动不动,脸上带着深深的笑。他从未笑得如此纯真,像是过去那个暴戾任性的少年从不存在,他不过是个一心制造惊喜的小男生,只为博红颜一笑。   陆离回头看了看穆川,终于一个人朝游艇那儿走去。   一步一步,登上去。梯子在自己脚下,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。此时暮色已经敛起,头顶是浩瀚的漫漫星夜。   在甲板上,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。对方迎风而立,身上的衣服薄如蝉翼,风鼓入他的衣领和袖口,扑打着他裸 露在外的肌肤。    ☆、endless story(下)   陆离忽然感到眼睛有点刺痛。   是因为这片黑色的海,还是海对岸的那片灯光?亦或,内心的伤口被这熟悉的身影所刺中,已结的痂开始剥落?   这城市动荡不安的光影,模糊一片,像洒落在海面上的斑驳光羽。这点点光晕所连成的亮色中,那身影慢慢地,慢慢地回过身来,定定地看向陆离。   她只觉得自己无法呼吸。   海风呼呼鼓入自己怀中,几乎让她站立不稳。只听甲板那边,那熟悉的人,那久违的声音微微带着笑意:“你站在那里不冷?”   没等她反应过来,那双手已经把她拉到怀里。她紧紧捉住对方的衣角,把脑袋埋在他胸前,他低下头微笑着看她。   “穆懿……”她声音颤颤的。是因为夜风太冷,还是太久没喊过这个名字?   “冷吗?”他抱紧了她。   她点点头,又摇摇头,脸上不知是笑是哭,只觉得泪水濡湿了一片,打湿了他胸前的衣服。“已经不冷了。”她抬头,笑着看他。   “以后也不会冷了。”穆懿低下脑袋,在她前额上轻轻一吻。   陆离的脑袋埋得很低很低,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体的味道,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。一隔六年,穆懿仍停留在二十六岁的模样,陆离不过比他小一年了。   “我们的孩子……”穆懿轻轻吻着她的头发,边喃喃地问。   “是双胞胎,哥哥叫穆雍,妹妹叫穆珂。穆雍很沉稳,跟你很像呢。”陆离微笑着,脑袋仍紧紧抵在他心口上。   穆懿淡淡地:“那就好……”他的目光投向远方。但见码头那边停靠着黑色小车,穿着浅色衬衣的穆川倚在车前,正看向这边。   两兄弟的目光隔着一片冰冷的海,在六年后,再度交接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穆川看着海上那艘白色的游艇,漠漠地低头燃起一支烟。他不忍再望向那游艇上的二人,只看着那孤独的黑色海水。他盯着那海水,如此如此之久,连手机响起也没听到。好一会儿,他才回过神来,低头,见到手机上显示的名字是“辻友绘”。   他朝窗外扔掉香烟,接听着电话那边传来的辻友绘声音。六年过去了,她的中文已经说得很好了。   “他已经醒了。”穆川说。   “那就好。”辻友绘言简意赅。   穆川微笑:“谢谢你。如果不是你收买了那个实验室里的人,事情不会这样顺利。”   电话那头一阵沉静,许久,辻友绘说:“我没有那样伟大,只是我明白生活在蚀骨相思里的滋味,我不想让陆离也如此。”   六年过去了。她仍无法忘记辻   影久。   穆川只是微笑地听着,听着电话那头,辻友绘说:“只是我不明白,你为什么要让穆懿醒来。你明明可以一直等下去,等到陆离绝望的那天……”   穆川轻声失笑:“或者我是疯了。”   辻友绘不再说话。   两人礼节性地道再见,各自挂掉电话。   黑色的海水,在穆川脚底下晃荡着。被扔掉的香烟兀自燃尽,成为一段长长的,冷冷的灰烬,蜷缩在车门外的灰色地面上。   他对着海,孤独地微笑着:“我会让小珂幸福,也会让你幸福。”他脸上挂着笑,眼角却有泪光。他默默地钻入车中,无声地坐了好一会儿,独自一人抽着烟。   完整地抽完一支烟后,他把脑袋埋在手肘间。   最孤独的一个姿势。   只有那片黑色的、默默晃荡着的海水,陪伴在他的一侧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已经挂掉了的电话那头,金木崎坐在辻友绘对面的沙发上,亦是同样孤独的一个姿势,手指间夹着香烟。   缓缓地,金木崎抬起脑袋,指间的香烟却从未点燃过。只是孤寂、冰冷的一截,像极它的主人。   “电话打给他了?”他轻声问,那语调有种怪异。   辻友绘点点头。   两人相对而坐,却是沉默无言,相敬如宾。   良久,金木崎忽然开口:“你刚才所说的,未尝不是真心话。你是真心同情陆离,不想让她活在蚀骨相思中。”   辻友绘倦怠地一笑,没有说是,亦没否定。   “然而为何你到了最后一刻,却改变主意,向我全盘托出这件事?”金木崎的身子稍微前倾,以审视的目光看向这个跟自己共同生活了六年的妻子。   “因为,我是你的妻子。”辻友绘蓦然抬头,直视金木崎,“从小到大,我接受的教育就是要服从丈夫——那人是不是我所爱的,倒是无关紧要。”她慢慢地垂下眼睫,盯着自己叠放在膝盖上的白色双手,“即使我明知道你交给我的药,是做过手脚的,我也管不得许多。”   金木崎扯起一抹似是讥讽的笑意,掷掉手中那截长烟:“愚蠢的女人。”不一会儿,他轻声地,像在自言自语,“但在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,往往是那些愚蠢的。”   说着,他慢慢站起身,边朝客厅外走去,边低声地:“你向我证实了自己的忠心,这很好。我们不是一对相爱的夫妻,却也许能够平安无事地过一辈子。看在你的份上,瞳门里那些曾经试图暗杀我的人,我可以让他们死得痛快一些。”这么说着,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———————   车头的烟灰缸内填塞着长短不一的烟蒂。   穆川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,他只感到自己的舌头似乎已经麻起来。他抬头看向车窗,见远处海面上,那艘游艇仍在黑色的水面上晃荡着。他感到双眼被刺痛一般,只得别过脸去,发动车子,扭转方向盘,扑入夜色的另一头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陆离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。她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坐在甲板上,正紧紧倚着穆懿。   “夜风很舒服吧。”穆懿轻轻微笑道。   陆离把脑袋靠在他肩头上,轻声地:“你以后有什么打算?”她心里有着极微弱微弱的担心,穆懿醒来了,是不是又要重新执掌西京门了?她是不是又要开始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了?   穆懿把手伸过去,握住了她的。他的手掌一如过往般有力而温暖,修长的手指团团包住了她的,像要把她的世界整个儿包裹,不受外界的任何侵袭。   “这六年对我而言,不过是睡了极为漫长的一觉。醒来以后,我要把睡之前想做的事情完成掉。”   陆离感到心里扑腾扑腾的,紧张地等待着从他嘴里,说出要跟金木崎决出胜负一类的话。   “我只想跟你两人一起生活,过着最平常的日子,就像在那间小屋里一样。”   陆离讶异地抬头脑袋。   穆懿趁机捏住她的下巴,在她唇上轻轻一吻。她想要说话,他却不让她有机会,只用温暖的唇堵住了她的。   漫天星光,见证久违六年的缠绵。   直到他轻轻放开她,她再次把脑袋靠在他肩头。陆离微笑着:“嗯,我们四个人,可以好好地在一起生活了。”   穆懿低头看她,见她实在困乏了,便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。她的头发剪得短了,扰得他的肩膀痒。他耐心地等待她睡着了,才极为轻声地:“不是我们四人,是我们两人。我不能让穆川独自终老。我已经夺走了你,我必须把穆雍、穆珂和西京门留给他。”   这么说着,他低头在睡着了的陆离前额上轻啄:“陆离,对不起。”然而就在他俯下脑袋的一刹,一股钻心的痛猛然袭来,他的肩膀不受控制般的一颤。陆离乍然睁开眼睛,迷惑地抬头看他。   眼前,却只是穆懿平静安然的脸。他温和地笑笑:“我没事。你继续睡吧。”   陆离探出手去,穆懿马上伸手握住了她的,把她的手放到唇边吻着。陆离微笑着合上双眼,再次把脑袋埋在他胸前。   闭上眼睛的她看不见,穆懿的前额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多年来无法安然入睡的她,此时竟睡得深沉,连穆懿胸前透出的血浸染   了她额前的发丝,亦浑然不觉。   穆懿感到周身剧痛无比,只费力地伸出手去揽住她,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。他嘴角挤出苦楚的笑:“我说过要陪着他们长大,要看着他们的孙子长大……对不起,我食言了……但起码我知道了他们的名字,知道他们很健康……”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,“只是穆川想尽办法让我醒来,拥有瞬间的幸福,又让我永远离去……这样的残酷,到底是为什么……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这天夜里,母亲没有回来。穆珂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,直到大半夜才终于睡了,却睡得极浅。一时间,她梦到父亲醒来,母亲要离开他们了,一时间,她又梦到母亲抱着永远离去的父亲,失声痛哭。   反反复复的睡梦中,她依稀感到脸颊上温温的,像是被谁吻了一下。但那触感,却不像母亲、哥哥、叔叔的吻。   果真是父亲回来了?!   她猛地惊醒,腾地从床上坐起身来,却不见床头有人。她拍着胸口,对自己说:“原来只是梦。”然而风从外面灌入,扰乱了她海藻般茂密的长发。她伸手按了按头发,转过脸,见到睡前已经关上的窗户竟是开着的。   “我在这里。”   一把陌生的声音传来,带着几分讥嘲的意味。   穆珂吓了一跳,蓦然回身,见到一条黑色人影已经站在她跟前。不等她反应过来,那人已经坐到她床前。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,她看清楚了,这是个极为漂亮的小男孩。深栗色的头发,软软地贴着精美的耳廓,嘴角带着嘲弄的意味,正盯视着自己。   穆珂有点害怕,却不敢喊出声来,只下意识地抓紧床单一角,要往后退去。那小男孩却一下子捉过了她的手,目光仍没从她脸上移开。他就这么打量了好一会儿,才淡淡地笑道:“父亲说,你以后要成为我的妻子。”   她惶然地看着眼前这陌生的,突如其来出现的小男孩,看着他脸上带着笃定的微笑,看着他慢慢松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。   他笑笑:“我会等着你长大。”   他飞快地转过身,一只手按住窗棂,轻捷如豹子般纵身往外跳去。   穆珂呆呆看着,蓦然醒悟过来:这里是二楼!   她吓得紧紧捂住自己嘴巴,忙奔到窗前,往外探出脑袋。却见那小男孩身旁还站着个忍者打扮的黑衣人,手上挽着绳索,正捆在小男孩的腰间。   此时小男孩正朝上方抬起脑袋,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。穆珂想要喊出声来,让西京门的人捉住这个闯入者,但却不知道为什么,喉咙发不出声音来。黑暗中,她看到那小男孩露出狡黠   的一笑,慢慢地朝她做着嘴型。  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无声地“说”,那句话分明是——   你不会忍心杀我。我是你的丈夫。   随后,他飞快转过身子,一脚踏在那弯身伏地的忍者背上,被驮着奔离,极快地融入了夜色中,再也看不见。   穆珂只呆呆地看着。那时候的她,不知道这个小男孩便是金木崎的儿子。她也不知道,两人将在十年后再度相逢。 本小说下载于书本网,更多好看小说尽在:http://www.zaxsw.org/ w.org/